小美她爸是桶匠
文/芳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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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年关,在外打拼的乡亲们都回家过年了。小美她爸,在铜鼓做桶匠十几年,每年年底都会赶回家。不过,他这次回来,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对母女。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新闻,犹似平地一声雷,把整个村庄的男女惊呆了:哇,这家后院起火啦。
茶余饭后,有的人阴冷地从嘴里蹦出话来,莫不是孩子来认祖归宗?有的人只是看热闹,那个外来的女人还真漂亮!但大部分人都带着同情,小美她妈能受得了这打击吗?
小美她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孩子她爸每月如数把钱寄回家,每次嘱咐孩子听她的话,认真读书。他的心思不全放在他们这个家吗?
当然,小美她妈也听过一些闲言碎语,她没当真,只是以为一些人嫉妒孩子她爸在外挣了些钱,不怀好意地编造出这唬人的谣言。
有好心人暗示她说,也该到孩子她爸那边去玩一玩。可是她放不下这个家,家里家外全靠她一双手。
人家都在忙于备年货。村上不时传来爆竹声巨响,年味渐浓。小美家却乱成一锅粥,她爸妈及新来的那女人先是吵,慢慢就纠缠,厮打起来。两哥拉也拉不开,小美只能躲在角落里簌簌地哭。
不出半月,小美她妈疯了。
2
小美,是我初中同桌,也是我的邻居。她学习好,人长得漂亮,穿衣又得体。她一开口说话,语速飞快,高昂起头,睥睨着对方。
男生看不惯她,老爱捉弄她,故意大声昭告天下:小美她爸是桶匠。这时,小美就眉眼紧蹙,气鼓鼓的,不再昂着头。
桶匠不就是一门手艺吗?它跟木匠、泥匠、篾匠都一样。桶匠怎么就不受待见?他们说他们的,我跟小美依然是好朋友。
小美她爸跟我爸同辈,我就一直喊他贵伯。贵伯以前是老师,教过六年书。小美在家最小,上面有两哥三姐。
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自然清苦。贵伯看着孩子们面黄肌瘦,实在不忍心日子照旧。据说桶匠在外很吃香,于是他背着斧头,远走他乡,跟师傅学艺。
有了桶匠这手艺,贵伯的家境渐渐好起来,日子过得比以前宽裕了。
从小美的衣着便可看出,小美高昂起的头着实靠家中一定的经济实力来支撑。她妈也觉得,孩子她爸放下教鞭,出门行艺,看上去是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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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鼓县,林业发达,木料富足。木制品环保耐用,所以这里是桶匠的天堂。故而,贵伯跟着师傅来到这里。
贵伯精明能干,又虚心好学,掌握要领,师傅一点就通。打桶的几道工序,从选材、刨花、打孔、扎箍,到最终成形,他都了然于胸。人家学徒三年才能出师,他只需一年就能单干。
手艺人确实需要一些天性。贵伯凭着眼神、手法和经验,经他的手,劈啊,刨啊,一块块木料,像变魔术般,就砰、砰、砰掷地有声,大大小小的圆桶一排排落在货架上。
一传十,十传百,贵伯的手艺在铜鼓出了名。于是,当地人都请他上门,为自家添置这些桶,从挑水的大小水桶、澡盆,到锅盖、木斗、马桶。贵伯说,他还上县长家做过工,几巡酒过后,从此有了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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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伯开朗,有文化,还健谈。他嘴里讲些古今传奇,手里却一刻不停地劈、刨、修、箍。男户主听得津津有味,乐得紧随其后陪聊。主妇忙着备好一天的饭菜酒水。贵伯在佳肴美酒中陶然自得。
中秋节那天,贵伯被银花邀请上她家做工。他耳闻过银花的一些情况,结婚三年,她丈夫病逝,留下母女。然而,银花人活络,日子过得没那么艰难,孩子小,她根本没想过改嫁。
银花早早把木料翻出来,跟贵伯交代需要打些什么桶。又钻进厨房准备饭菜,忙得两脚不沾地。贵伯一刀一刀地劈,一圈一圈地箍,嘴里哼着歌,自得其乐。手酸了就歇会儿,抽支香烟。不时地,银花过来搭会儿话。吃过午饭,他继续劈,继续箍。
傍晚时分,厨房里芬芳四溢,飘至他的鼻息。
银花为了这顿晚饭,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山里的野味,平时见不着的牛肉,还有她的拿手红烧猪蹄,统统端上了桌。
中秋本该团圆的日子。天上那轮明月,满满一桌饭菜,无端地,让贵伯想起几百里之外的妻儿,顿时一阵孤寂撩拨他的心。
银花是个心细的女人。她知道贵伯在外不容易,一个大男人,白天忙完回去还得洗衣,弄饭。她嘴上说,因中秋才弄了这么多的菜,其实即使不是中秋,她今天也会让贵伯美美地吃上一顿好的。
她赞美他的手工制作精良,同时又心疼他,对他渐生起好感。她能感同身受到一个人的孤独。
银花拿出四特酒,为贵伯斟满杯,自己则喝起了红酒。他们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贵伯本就好酒,喝着喝着,人一兴奋,话就多起来,夸她手巧心细。
银花今晚也很开心。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她坚强的外壳下,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于是两颗孤独的心交织碰撞,相互取暖。
贵伯喝得迷迷糊糊,烂醉如泥,直到梦里见到了妻子……
次日,贵伯从银花家醒来,从未有过的酣畅荡漾在心底。自此贵伯早出晚归,时时感受着银花的温存,心里甜蜜又温馨。
他们一起平静地生活了十二年,孩子也已十岁了。
贵伯这次回来,本想着拿出全部积蓄,心平气和地与小美她妈谈谈。他没有料到,把整个家揉碎了。
成也桶匠,败也桶匠。
银花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最终回到了铜鼓自己的家。贵伯悔恨之余,把他的工具沉到了鄱阳湖底。从此桶匠手艺从我的家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