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一
在我15岁时,屋后山坡上的小杂屋里住进了一个和尚。
初秋,一阵秋雨一阵凉,那天正赶上一阵凉凉的秋雨。我坐在屋檐下写作业,看着他从我门前走过,一直目送他走上山坡,走进那间破屋。也许是记忆不自觉美化了当时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和尚那一天的样子。
他戴了一个竹编的斗笠,头低着看不清眉目,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袍子,背上、袖口被雨浸湿,深深的水渍让人有些不适,袍子的下摆同样湿哒哒的,沾着土黄色的泥巴和快要腐烂的草叶。脚下是一双草鞋,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草鞋了,我当时还想着这样一脚踩在泥里,泥巴和污水从缝里冒出来,沾到脚上,多么难受啊。他提着一个蓝色的行李箱,很常见能拉着走的那种,只是轮子和衬脚都没有了,只能提着,箱子上同样沾了许多泥巴和污渍。箱子应该很重,他很吃力地提着,不时还换个手。
就这样一个落魄的人,在那场普通的雨里,却让我感到了不凡的感觉。他的脚步很稳,仿佛每一步的距离都是一模一样的;他没有抬头,没有看山,没有看雨,没有看屋子,也没有看我;他不着急,也不磨蹭,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觉得除了呼吸,他脸上眼耳口鼻肯定都一动不动。没有表情,没有情绪,仿佛在雨中遭罪的不是他,要去那件破屋的也不是他。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在漫漫雨中,渐渐模糊,模糊到让我感觉他无比的“干净”,无比的“神圣”,我一直看着,直到这种神圣进入到一间破屋子,沾满人间烟火。
那是邻居王大爷家的杂屋,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屋顶的瓦片破了不少,土砖墙倒还斑驳地立在那里,门早已不见。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山坡上玩,偶尔也进去过这间屋子。我记得有一次捉迷藏,我躲在屋里的稻草垛旁,挨着墙角,很久很久都没有被找到。我无聊地透过瓦片的缝隙看着天,那时候天好蓝,外面小伙伴的喊叫声越来越小,我竟渐渐睡了过去,直到傍晚才被父亲拧出来,当然少不了一顿教训。
听大人聊天时谈起,这个和尚到王大爷家化缘,吃了点东西就主动帮他家晒谷,大爷深受感动,要留他过夜,他不肯进屋,说找个杂屋休息就行,王大爷家就那么一间杂屋,刚说出口,和尚便要求在那过夜,王大爷百般阻止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于是只能随他。
和尚进屋后,王大爷打着伞搬了些棉絮上去,又送了些食品和水,和尚就在这间杂屋住了下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和尚在雨中行走的画面,不禁有些神往。偷偷穿上鞋子,走到屋檐下,向山坡上看去。漆黑一片,在山下农家灯光延伸的终点,隐隐还能看到那件杂屋的轮廓。一片寂静,远远的有些蟋蟀的叫声,反而让这夜更加寂静。站了一会儿,我不敢上去,只得回屋睡觉。那晚好像做了个梦,梦到我在雨里走着,穿着灰色的长袍,提着一个破烂的行李箱。我走得很稳,不!是我的身体走得很稳,而“我”,在身体的上方看着它,我很平静,仿佛在看一场没有剧情却深入心灵的演出。
二
第二天清早,我又到那个屋檐下看向山坡。和尚在屋外支起两根大木棍,正将刚洗好的僧袍晾在上面,他身上穿着一件同样的僧袍,很旧的灰色,已经有些发白。远远地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这晾衣服的情形,却让我有些失望。人肯定还是那个人,却和昨天已经完全不同。是雨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我对他的好奇淡化了许多,更多地想起了今天的课程和中午的伙食。
下午放学回家,大人们在我家前坪闲聊着,话题一直关于着这个和尚。当时的农村里来个陌生人总能引起大家的兴趣,特别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和尚。“我早上拿了一些大饼和水上去,和尚就非要帮我干活。他说不能无缘无故受他人恩惠,还说他喜欢劳动。”王大爷与和尚接触最多,他很享受大家都认真听他发言的样子:“和尚化缘不都是化完就走吗?我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和尚。”
“我以前听说过苦行僧,就是拿个碗杵跟杖到处化缘,跟庙里的和尚不一样!”王大娘一本正经地说:“兴许这位就是这样的高僧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概都在说这个和尚是一个好和尚,跟庙里的不一样,是个真和尚,高僧。我在父亲的呼喝下进屋,心却在大人的谈论中微微颤动了一下。突然想起看过的武侠小说,又对和尚好奇了起来。
晚饭后,趁着天还没黑,我带着一把手电准备去杂屋看看,刚出门又回头,在箱子里拿出一包五香花生,快步向山坡走去。路程不长,我却有些紧张,脑海里一直想着等会怎么开口,怎么称呼。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杂屋门口。
和尚盘腿坐在屋里的棉被上,棉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他捧着一本书,外面的光线正透过瓦片的缝隙照在书上。书页有些泛黄,映着他的脸也有些发黄。很普通的相貌,以至于现在的我有些想不起来,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眼角有些皱纹,但并不深。他应该知道我来了,因为我站在门口又让屋内的光线暗了不少,但他并未抬头看我。我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
半晌,或许天又暗了一些,他放下书,看向我,双手合十呼了一声佛号:“阿弥托佛。”
“那个,呃……你吃花生吗?”我应该是窘迫得不行,想举起花生却举起了另一只手中的手电筒。
他笑了,向一个普通人一样:“天都黑了,你父母知道你来我这儿了吗?”
“没,我没跟他们说,我一会儿就下去。”我意识到伸错了手,把花生递出来:“你吃花生吗?”
“你是问我能不能吃?还是问我想不想吃?”他又笑了,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当时我并未理解到他这句话的意思,有些糊涂,只好又问:“你想吃花生吗?”
也许当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好奇心泛滥的小朋友吧,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我只要三颗,然后我会回答你三个问题。”说完,伸出手接过那包花生,打开倒出三颗,又把剩余的递到我手上:“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你放假,早上8点过来吧。”
现在想起,当时为什么去找他?想跟他说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也许这就是他给我三个提问机会的原因吧。那晚我回去后一直在想该提出什么问题,一直到睡着前都在想。却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站在他面前时仍然没有想好。
然而,就是因为没有想好随口说出的问题,才会让我至今还记忆深刻吧。
三
早上8点,我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就上了山。面条是我妈让我端上来的,她知道我今天要去找和尚,对刚认识三天,只见过几面的人,我妈体现出农村人特别的淳朴。村里的人都觉得和尚是个好人,甚至是个高僧,他们尊敬他,或许还有些畏惧。神鬼仙佛什么的,总让人有些敬畏的。
我到了那间杂屋的门口,今天天气阴阴的,早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屋内有些暗,但能很清楚地看见和尚盘腿坐在被褥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出声,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小时候的我总是很谨慎,很内向,很被动。
但和尚知道我来了。我相信他知道,于是我站在门口,双手端着面,一声不吭。
他叹了口气,看不清表情,就听见他说:“进来吧。”
我走进杂屋,将面条递上前去:“那个,我妈叫我送上来给你的。”
他双手接过面条,口诵佛号,又伸出左手,示意我在他旁边坐下。
我坐下侧着头看着他,他默默念了些什么,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筷接着一筷,没有停顿,也没有速度的变化。就像他做的其他事情一样,总是稳稳的,不急不躁,不快不慢。他没有看我一眼,仿佛就是他一个人在这里。
于是我更加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他是光头,但已经长起青色的头发渣,眉毛并不浓密,眼睛也不大不小,鼻子很高,嘴唇很薄。还有耳朵,老是听说有福的人耳垂很大,但他的并不大。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感觉差不多。
他吃完了面条,站起身来。我抬头看着他,他微微颌首,对我说:“你在这等我,我下山一趟。”我点了点头,他端着碗筷走出了杂屋。他应该是给我家送碗筷去了吧。下去碰见我娘,肯定又会想要帮我家干点什么活。
不多时,他回来了,神情依旧。他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腰杆挺得笔直,我不禁也正襟危坐,我能感觉,接下来应该是很严肃的事情要发生了。
和尚开口了:“现在,你能问我三个问题。”说完,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坐着。
我任然没有头绪,有些紧张,整个气氛沉默、严肃,让我有些不适。他又开口了:“闭上眼睛,深呼吸。”
我试着深吸口气,学着和尚的样子闭上眼睛。当眼前一片黑暗,我有些难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眼皮跳动着,身体躁动着。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呔!闭眼!”
一瞬间,我的心安静了下来,我的呼吸平稳了起来,我甚至能感到我的表情都放松了起来。这种平静如夏日傍晚的凉风,惬意得想努力抓住,抓不住,也无比欣喜。
“你可以问了。”
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不禁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和尚。”
我看着他,他却说完这四个字就闭口不言。我知道你是和尚啊,我想知道的是我不知道的信息啊,比如姓名啊、法号啊。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有三个问题,下一个我该问些什么?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疑问,也许是等了太久没有回音,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悟性还是不够啊。”
他看着我,或者说是盯着我,接着说:“曾有姓名,曾有法号,但都不重要,我叫什么?不在于我,在于你心。”
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但很快,第二个问题就出现在我脑海,我不自觉把问题说了出来:“我心中你是和尚,所以你就叫和尚。那如果我心中你是盗贼,你就是盗贼吗?”
昏暗中我好像看见和尚的嘴角翘了一下,他回答说:“你心中是什么,能依你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领悟,他接着说:“你能说服你自己,只是将本心屏蔽,但你的本心,你欺骗不了。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不在于你,而在于我。”
我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我需要时间好好地梳理。我看着他,他的影像却变得模糊,我的大脑在飞速地回想着他说的话,眼神变得呆滞。
和尚没有再开口,他闭上了眼睛,等着我。
和尚是什么源于我心,但我心却不属我掌控。外部的事物是什么?他是什么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在我心中是什么。而我心自有规则,映照万物,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假象,但心中成的像,却实实在心中,看它、不看它,承认或否认,它都实实地在心中。
那一天的我有了一些概念,却完全表达不出来。20年后的今天,我试着把这些概念表达出来,例如一张百元钞票,在不同的人心中自有不同的价值,贫困者珍惜,富有者挥霍。但无论你怎么说服自己不喜欢它,把它说成万恶的本源,你的本心却永远不会讨厌它。
言归正传,我思考了半晌,提出了第三个问题:“本心,有没有办法改变?”
和尚又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眼不言。我看着他,等待着。
“有办法,靠智慧。”他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些沉重:“本心为天性,然天性并非完美。例如好食、好色,本为天性,却于智慧不利,佛家靠戒律抗衡,却辛苦不得其宗。唯有靠智慧,破了我执,方可改变天性,视肉身及一切感官为空无。”
和尚说完,仿佛用完了力气,再没有开口。我又坐了一阵,起身向和尚鞠躬行了一礼,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着他,他没有动,仿佛一块石头。有种离别的哀愁出现在我心中,以致我回家后一天都仿佛闷闷不乐。
次日,早上起来就听见大人说和尚走了。是凌晨走的,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人看见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去往何方。
20年来,我再没有见过和尚,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但他的那三个回答一直在我心中,我当时问出的问题让现在的我都很佩服,甚至有些骄傲,但是我应该并没有让他满意。成年之后,我试图学习一些佛教的哲学,这些知识让我更了解他,也更尊敬他。然而学得更多,才越知道自己悟性不行,任然执着于世事红尘,放不下,放不开。
有时凉凉小雨,突然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和尚雨中的步伐,心中涌出仿照和尚到雨中走一走的强烈想法。却总是一瞬而过,如雨中点着的火柴,还未走到门口,想法就已经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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