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
天堂之门
这是一个炼狱之门?
这是一个天堂之门?
今早路过贵阳六中,又见校门口挤满了人,学生们鱼贯而入,走向决定他们命运的考场,奔赴人生的刑场与战场。家长们用期盼的目光送别子女,静静地守候在校门口,心中都在祈告上苍:让孩子发挥正常,考出好成绩,把这人生关键的一步走好。
春逝夏至,每年这个时候,又到了一年高考的日子。而今年的高考尤其值得纪念,因为2017年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四十个年头。当年参加高考的我们,现在都今已垂垂老矣,曾经改变命运的考试,虽然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但时间的冲刷。已成了遥远年代的片断记忆。四十年来,每年的此时,都是应考学生十多年寒窗结正果,是家长脱离十多年苦难渊薮的大限。《增广贤文》中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子曰“学而优则仕”,“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学习的各种境界和滋味,都会经过今天的结果和路径来体现。
而当年我们这一代人“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单纯,还留有多少的余墨遗香。今天,走进这个大门的莘莘学子,有多少是为了真理的探索和志趣的追求而发奋,又有多少是为了一纸文凭和谋生衣钵而煎熬。
面对今天这令人不堪回首,也让人难于忘怀的“高考”,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的感触。
从古至今,中国选拔人才的方式多种多样,几千年一路行来,走到今天仍是这让人又爱又恨的“高考”。
国家之崛起、民族之复兴,从根本上取决于人才,而人才的产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其高等教育主要的依托就是大学。中国古代即有高等学府,只是办学的理念和模式不同,而且不兴叫“大学”。商时的中国大学叫“太学”;周时叫“国学”,国学是周王办的,诸侯办的则叫“泮宫”;西晋时称“国子学”,北齐易名“国子寺”;隋则改称“国子监”,一直到清末都是叫国子监。而进入这些“大学”最初也没有什么高考,汉代是采取“举孝廉,推贤良”的方式选拔人才,直到随唐科举制滥觞,中国才有了“高考”制度。那被无数人奉为圭臬,又被无数人讥刺为“裹脚”的“八股文”即是古代的高考试卷之一。
科举考试制度虽弊端明显,但它的最大优点就是相对公平,考生的分数压倒门第、血统、关系、金钱等等诸种因素,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即使今天,弊端重重的考试制度仍然为各国广泛采用,目前仍无更好的、更易操作而实用且公平的制度能够替代。
中国现代大学滥觞于十九世纪末的“京师大学堂”,但最初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一个杂交变种的怪物,没有体系,乏善可陈。1915年,有人问时在美国留学的胡适:“中国有大学乎”?胡适无言以对。直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中国大学中除北大、交大等之外,其它像样的大学均属教会所办,如燕京、齐鲁、金陵、圣约翰;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于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也由于大批留学人员的归来,更由于西方教育思想的普及,这一局面迅速扭转,在短短几年中,中国的大学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学者教授犹满天繁星光采夺目,大学教育的质量迅速提升,清华、同济,武汉、南开、浙江都是这一时期迅速上升的名校。即使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浙江大学的千里转移,教授学生的荜路蓝缕,这一教育的血脉都没有中断,反而是“艰难困苦,玉吾于成”,培养了不少大师级的人才。八年时间,西南联大虽然只毕业了3882名学生,但走出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师,为中国已至世界文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民国时期的统考,考生仍须和清朝时一样届时赶考,因为并非每个县都设有考点。当时全国仅设武昌、长沙、吉安、广州、桂林、贵阳、昆明等十二个招生区。(咱们贵阳也是考点哦)。统考定于每年9月1日至4日举行。笔试分文法商师范、工科、医农3组。考试科目为公民、国文、英文、史地、数学5门,另任选物理、化学、生物1门。命题要求以高中课程为限,以教育部所审通用教材为依据。但那时,由于新式教育并不普及,有能力读书进大学的大多为是官宦商贾子弟居多,连毛圣人都没有迈进大学的校门,导致他后来对大学和知识分子的不屑和鄙夷。
到了上世纪50年代,由于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洗澡”,由于院系调整,中国的大学元气大伤。1952年院系调整,“向苏联学习”是调整的主方向,中央政府对全国原有的高等学校进行全盘调整,全国理、工科教授有四分之三被调离本校,之前已经存在的综合性大学均有大规模调整。此举是为了打破民国遗留下来的英美高等教育体系,为新中国确立对高校的实际领导扫清道路,而原来的私立高校、教会高校则退出了历史舞台。
覆巢之下,几无完卵。原来的清华、北大、南开大学被肢解如五马分尸,而中央,燕京,金陵,圣约翰、齐鲁等名校被褫夺籍没,从中获益的复旦,北大,浙大也光华不再,大楼仍在,大师已矣,中国高等故育的伤痕,自此从未瘉合。
自此, 大师大多噤声,学生强调“又红又专”,把“红”作为高教与高考的主色调,高考设有有政治审查关口,阶级敌人的子女即使成绩再好,多数也不能跨进大学的校门,他们因为出生而打下的印记,被划入了贱民的行列,不具有人民的权利,因此也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到了文革期间,席卷神州的狂颷使大学全部停办,青年的出路就是被流放到广阔的天地去炼就一颗红心,到革命的大学去经风雨见世面。到革命的洪流稍稍减退,领袖又颁发圣旨了:“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大学”虽然“恢复”,但办学的宗旨与道路有了颠覆性的改变。选录的方式却改变了用了推荐的形式,颇有点儿像汉代“举孝廉”的形式,但推选出来的大多良莠不齐,而且“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三年的大学也是革命实践多,学习研究少,那几届学生是不合格的产品居多。当时,为了挤进大学的校门,各种啼笑皆非心酸苦涩的故事层出不穷,还记得那交白卷的张铁生吗?三年辛苦无人知,一张白卷天下闻,不仅进了大学,没几年还当上了厅级干部。
还记得文革中的一部电影《决裂》,一个考生做不了考卷,在手掌上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字,那招生的领导,高举起她的手说:这就是最好的答卷。也是在这部电影中,一个畜牧教授在讲台上夸张地反复讲解马尾巴的功能,激起了学生的反对,被批判为不切实际的‘资产阶级教育休系’ ,于是,学生带着教授走向田野,在地头开设课堂,顺应了这样的圣谕:“农业大学办在城里不是见鬼吗?农业大学要统统搬到乡下去。 在农村,则应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在斯文扫地,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红色年代,中国的大学血脉断裂,新路途遥,名存实亡,已经沦落为粗制滥造、名实不符的工坊与农场。正由于大学精神的缺失,文化失去传承,人才出现断层,虽然原子爆炸,虽然卫星上天,但那都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遗热,中国与世界的差距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扩大。
文革结束后,真正拨乱反正的第一个重大举措就是恢复高考。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中国的青年一下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改变中国青年命运的举措由老邓拍板,当年就取消了推荐入学,并为了组织高考而推迟当年的进校时间。这在文革刚刚结束,中国青年在经历了漫漫长夜和十年隆冬之后,犹如一下见到了曙光,恰似一阵春风吹拂,举国人心大振,看到了国家的前途,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一下子,复习资料洛阳纸贵,学校课本一册难求。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七日,五百七十万人在寒风凛冽中从工厂、农村、部队、学校重新进入久违的考场。当年的考生中既有刚毕业的高中学生,也不乏老三届拖儿带女的爸爸妈妈,考生的年龄差距有的竟达二十岁以上,都在那寒冬中的春天去弥补那蹉跎掉的岁月,追回那失去的青春。那年,录取人数为28.2万,才百分之4.8的比例。
第一年没有公布录取分数,总体来说还是相对比较公平的,只是还必须要单位和街道的批准,这是一个容易的门槛,政治审查已不似原来那般严格,“有教无类”的教育宗旨重新得到发扬。
我那时已经进厂工作,得到消息后即投入复习之中,虽然过去看书不少,但偏于文科,文革中的“停课闹革命”使自己的数理化和外语完全是一片空白,系统知识的基础并不好,且复习的时间特别紧。工厂在出证明的时候就强调不得请假,不可以影响工作,每日都是在强体力劳作之后才按照《复习大纲》捧起书本,而数理化外语可不是自学可以弥补的知识,于是第一年的高考泥牛入海,第二年志向太高,到了七九年填上了一个贵州大学,才最终进入大学的校门。
这就是改变我命运的高考。那三年,虽然辛苦,但却充满希望,感觉人生的前途,命运的转折就把握在自己手上。正是高考把我引入大学,因此才有了今天朋友圈里的很多朋友,如果不是高考,我们不会谋面,即使相见,也是陌路,同一条道路把或们的命运改变,同一个学校结下了不解的缘份。因此,我们恢复高考后这一代“老三届”形形色色的考生都永远感激小平,正是他,改变了你我的命运,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过了30年,到了2009年,我又一次进入了高考的考场。不过,这次不是我参加考试,而是陪女儿去看考场。在那高考的两天时间里,家中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一切都是围绕着女儿的复习和考试,每天开车送她进去,考完立刻接走,还不敢问她考得如何,只是从她的言语表情去揣摩发挥得怎样。两天的时间都处于亢奋,处于惴惴和期望之中。她那一年高考的人数是1020万,录取率却达到62%,比我七九的年录取率刚好高了十倍。
时钟又滴滴答答走过八年,到今天,又是我的一个侄孙女迈进这高考的门槛,但众星捧月的条件更不可同日而语。三代人,时间不一样,命运都相同,谁都没有绕过这炼狱之门与天堂之梯,都在这命运的十字路口,由高考决定人生的方向。
算了一下,从1977年到2017年,中国的大学39年时间共录取了1亿多人,一亿人,相当于墨西哥全部国民走进了大学校门,扣除仍在校内就读的近3000万元人,中国大学恢复高考后培养出的人数已经超过了8000万,相当于土耳其人民的数量了。
在新西兰,银行的入门员工只要专科毕业就行了,说白了,你会用计算器,会写字就行。银行也就只是金融服务行业,要你名牌大学硕士干什么用?能熟业务就行。不光新西兰,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国家都是这样,因为人力资源的最根本定义就是,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岗位,而不是舍本逐末地非要一块文凭的金字招牌。
但中国不是这样,虽然中国大学教育的质量在下降,文凭的含金量在下降,但文凭仍是工作的敲门砖,是上升的青云梯,高考仍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无数的学子依旧趋之若鹜,仍幻想着金榜题名后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啊,通过高考这一门槛,你迈入什么样的大学,决定了你将来的工作机会和朋友圈子。在今日中国,上大学并不难,关键是进什么样的大学,真是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旦某位鸿儒大家就在课堂上与你娓娓而谈,启智开窍,你的境界岂能不高;一但因分数不够而进入某所中专升格的“学院”,那里的老师犹如卖菜的大爷大娘,成天算计那几文叮当作响的小钱,而且你的校友又都沉溺于游戏和麻将,你会有多么高远的目标?
现今中国的高考委实弊端不少,导致中小学养成了应试教育的恶习,博雅教育欠缺,创造能力低下。总有人在不停不断地呐喊“救救孩子”但如何救呢?在中国,可以说高考是最公平的地方了,一旦又来一次教育革命,恢复到文革期间的推荐上学,岂不是后门洞开,高官富商子女鱼贯而入,平民子弟望学兴叹,现在不是改革高考的时候,而是应该改革大学教育之时,雅斯贝尔斯在《大学之理念》中写道:“大学是一个由学者与学生组成的、致力于寻求真理之事业的共同体。学术自由是一项特权,它使得教授真理成为一种义不容辞的职责,它使得大学可以横眉冷对大学内外一切试图剥夺这项自由的人。”
这样的理念,曾经渐行渐近,可如今,又渐行渐远了。
“当大学成为消灭童年、浪费青春、消磨斗志、回报渺茫的人生圈套,知识就无力改变个人命运;当大学成为官场、商场与名利场,大学的谎言就毁了中国精英的生长土壤——曾经可敬的大学,就会成为可怕的大学了”。
这样的大学,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下班的时候我又路过六中,曾经人潮早已散去,门口已是空无一人,蓝天上白云在悠闲地漂荡,残阳的金黄洒布在校门,几个学生与家长还在路上探讨,早上的喧嚣已经退潮,校园内静静悄悄。这于我晴朗而平淡的一天,于他们犹如刚刚撤下激烈的战场,经历过今天这场“战斗”的考生,应当是几人欢喜几人愁,但无论如何,新的战斗又将在明天打响,现在又该全神贯注,埋头苦读,临阵磨枪。当明天的太阳升起,当那冲锋的号角吹响,当那命运的钟声敲响,他们又将迎接新的的考试,迎接命运的挑战,把握人生的机会。
命运,今明两天确实是决定这940万人命运的两天,挑战虽然残酷,考试虽然辛苦,但于这些考生而言,确实是把人生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最大的一次机会。
在中国,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多的。
几千年了,人们都挤在这又窄又陡的独木桥。
四十年了,它仍主要决定着青年的命运和方向。
它是通往天堂之门?
它是通往炼狱之路?
—— 这让人又爱又恨的高考。
天堂之门 天堂之门 天堂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