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剑气近
庆平三年冬，武当玉虚宫前落雪半尺，叶止稳稳当当地待在背篓里，老掌教足尖点地，踏雪无痕。
这新帝继位未久，江湖之中有心者颇多，前些日子武当密探于清屏山一带察觉到有魔教妖人汇集。武当身为正道魁首，斩妖除魔之事本是义不容辞，老掌教自忖事情紧迫，竟一人便匆匆赶往清屏山。
自老掌教离开那天到今日，粗略一算，也是有了整整五个昼夜，能牵住他这么长时间，那此行必然没有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长老之中有眼尖者看出他脚步有些虚浮，欲上前扶持，却被他挥手阻止。
“妖人手段毒辣，我去迟一步，仅仅救下这个孩子。今日起，他由我亲自教导……”掌教脚下忽而一个趔趄，嘴角溢出丝丝鲜血。
自那日起，武当现任掌教长知风，被誉为正道百年难见的天才留下了暗伤，自此武功再难寸进。
……
所谓这年华易逝如白驹过隙，转眼十四年过去，当年牙牙学语的叶止已出落成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少年生的秀气，在武道上竟也是进步神速。短短几年，叶止便学全了武当的基础剑决，并且武功造诣很快就逼近了他的师父。
“小止是个武道奇才呀！”长知风也是常常自得，遇人便夸。
“不曾想他师父却是个老不正经！”每当这时，叶止便会如此回嘴，以表达对他喊自己“小止”的不满。
叶止总是很疑惑，武当雄峙北方，是天下正道执牛耳者。这样的一个宗门，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毫无威严的掌教。可话虽如此，长知风执掌一教，却几乎没有出过半点差错，武当的名声，在近几年甚至要压过中州的青云宗一头。
自幼时起，叶止便由长知风抚养长大，对于叶止，长知风一直是亦师亦父的形象。从基础剑法起，叶止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由他手把手的传授的。可以说叶止武功境界进展如此之快，五成的功劳在于长知风。
庆平十七年，叶止第一次下山历练。长知风把他喊到自己的屋子，二话不说就摆上了酒器。
“怕不怕啊?小止?”长知风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杯酒，语气轻柔瘆人至极。
“有什么好怕的?”叶止接过师父递过来的酒，手臂却有些颤抖。一是他以前从未喝过酒，二是他自小在武当山上长大，还没有下过山，说心里不慌却是假的。
“别瞒师父，师父也是过来人。”长知风自顾自喝了杯酒，继续说，“别慌，山下啊，可比山上好玩多了。记得去蓟都长肆酒馆讨一杯酒喝，臭豆腐则要属符离王师傅家的最为正宗，若说酱牛肉——扶风的酱牛肉算是一绝，属实好吃。还有小止你长得不错，要是想找姑娘，便去姑苏城，那里的美人啊，啧啧啧……”
“师父！”叶止见他说到酣处，连忙出言打断，免得他继续胡言乱语。
长知风笑着摇了摇头，落寞停嘴，于是便只是和叶止对酌，举止间大有“小子你不懂我”的意味。最后叶止被生生灌醉，听说还是被师兄曲禾抬进了自己的屋子。
“师父是个爱唱闲曲儿爱喝美酒爱听江湖奇事的俗人，他要是怂恿你下山去勾搭姑娘，你可别上了套。”临走时，曲师兄神秘兮兮地贴在他耳边低语。
谁料这世事无常，无心人随口之言一语成谶。下山历练的叶止，偏偏就遇到了一个爱骑着青牛唤他“小道士”、能让他面红耳赤的少女。
叶止年少藏不住心事，回了宗门很快就被长知风套去了话，第二天整个宗门的师兄弟遇到他，都要“亲切”地唤他一声“小道士”。
道教戒律不似佛门那般不讲情面，武当弟子结婚生子也是常常有之。宗门不在意这些东西，也不会令行禁止，于是少女便在叶止的心上越刻越深。
少女名叫小落，是个爱穿红衣的明艳可人儿。叶止记起自己第二次下山时有意无意经过少女的家时正恰午时，她坐在自家的院落里，面前的石桌上摆着酒壶酒杯，右手持着一个闪着油光的大鸡腿，一身红衣在阳光之下出彩夺目却又不免因为吃东西的举动增了几丝俗意，而青牛被拴在一边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叶止故意弄出几分声响，小落浑身一颤，回头见是叶止，脸上才露出放下心来的神情。
“小道士吃酒吗?”少女满脸笑意，左手长袖却朝前伸了伸，悄咪咪遮住自己右手上的鸡腿，俨然便是个护食的主。
“吃。”
小落显然没料得他这般的回答，发愣间倒只觉他迎面走来时的模样颇有少年风姿。
自那时起，每次下山历练，叶止都要往少女的居所走上一遭。小落天生灵秀，竟能摸透叶止前来的时间。每次叶止来的时候，总有一壶不清不浊颇为无味却聊胜于无的酒和一盘每次来都不一样的家常菜在等着他。这久而久之，长知风说的那许多地方他没有去遍，却似乎在少女这里尝尽了人间百味。
然而世事并非人力所可预料，某日，二人正伴读灯下缱绻难分之时，少女忽然面露忧色，道：“你是武当弟子，江湖中人，做的是刀尖舔血的勾当。我虽不懂，却也听闻近来暗流涌动，常有妖魔鬼怪横行。我知你非寻常人物，但倘若……倘若伤了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是武当掌门弟子，重任在身，虽然知道此路艰辛，却也不得不走。”
“你便没有想过我?”
“我——”叶止刚开口，双唇便被少女用手指抵住。
“小道士，愿同我一起隐居吗?”少女仰面问他，鼻息迫人。
“可是……”
少女颓然滑离他的身子，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不再言语。叶止忽地心下一痛，一句“你容我想想”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
庆平二十年某日，叶止下山远赴朔北，手中长剑三尺，一人独战魔道玉疏七子。
次日，玉疏宗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玉疏七子的尸体横于山门之外，一夜之间叶止声名鹊起，而他借势上山，天还未明便孤身站在了玉虚宫前。
“我想离开武当，还请师父成全。”
他落语铿锵，自小到大，叶止说话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定。然而玉虚宫里恍若无人，听不得一点回应。
“叶止虚度十七载，第一次有一件自己真正想做到的事——还请师父成全！”
玉虚宫内有几声咳嗽传出，只是半晌无人回话。叶止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看见长知风的身影从宫殿里走了出来。
“小道士长大了啊。”他低笑了几声，语气沉郁到令叶止听不出来半分情绪，“但你与别人可不一样，武当养你十七年……”
“叶止情愿受罚。”
长知风默默地盯了他一会，半晌才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叶止于阶下侍立，保持躬身的姿势不敢抬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要走”。
彼时微风掠耳，山雾忽而弥漫于整个山顶。他悄悄瞥了一眼前方，长知风的身影匿于云雾中看不清晰，只见得他的衣角随山风上下起伏。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止听见他突然朗声道：
“武当留无用之人叶止一十七载，是叶止之罪，也是长某之罪。长某自觉有愧于武当，自今日起，长某于思过崖面壁一月，以谢诸君。”
“师父——”
“叶道友。”长知风声音温和。
叶止呆立半晌，忽而向前长揖。余光里，雾中的人似乎也在朝他遥遥一拜。
……
庆平二十三年，朔北魔道日渐猖獗，武当本是正道魁首，除妖降魔重任在身，门下弟子常有折损。
二十三年冬，有武当弟子于乌别城向宗门发出求救信号，即使宗门高层有预感这是一个针对武当的陷阱，依旧是由掌教领了一批人赶去救援。
那日乌别城魔道五百妖人伏于城内各个角落。长知风于城外一声清啸，脚下剑光清冽直奔城池而去，乌别十里肃杀之气竟是不战而破。
外界都说这场战斗自早到晚也没有停歇，世人不知谁输谁赢，只知道第二天，武当全宗皆是素衣素冠，无一人例外。
三日后，叶止沿阶直上玉虚宫，途中所遇宫殿，都有丧幡随山风飘扬。玉虚宫前，曲禾静立不动盯着上山的必由之路，好似就是在那一直等着他一般。
“曲师兄。”叶止抱拳行礼。
“师父殁了。”曲禾木然道。
叶止忽而愣在原地，旋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师兄说笑了。”
那个爱听闲曲爱喝酒爱听江湖趣事的大俗人，怎么会说走就走呢?前段日子自己还给他带了几瓶仙人醉来着。整个武当，师父是最不可能出事的，怎么会……
“师父孤身独战魔教三位长老，力竭而死。”
叶止只感觉脑子一阵眩晕，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地上，朝着宗祠的方向伏地不起。
“师兄。”
曲禾却托着他的肩，硬生生把他抬起了身。
叶止抬头看着曲禾，眼睛中写满了惊愕。武当向来规矩便是无论谁当上了掌教，与其同辈的弟子，便都要喊他一声“掌教师兄”。曲禾叫他师兄，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师父他……”
“师父临走前，叫你做武当掌教。”
“我不行——”
“今日乌别城有大量魔道妖人聚集，武当全门死则死矣，也势必要为掌教报仇，还请师兄成全。”曲禾打断他条件反射般的推辞，请求的语句却是说得斩钉截铁。
叶止默然望了望四周，自他幼时被师尊救上山，这许多年来，便几乎一直在武当长大。如今玉虚宫堂皇如故，可他明白，自己再已不是什么“小道士”了，但抉择这种东西，真的是让人讨厌至极啊！
“我得下山。”他忽然咬牙道“小落还在等我。”
叶止转身正欲离去，身后玉虚宫内，曲禾忽而喊道：
“恭送师兄！”
天色微沉，山风卷雪。自山顶玉虚宫沿阶而下，武当白衣子弟三千皆行揖礼，朝叶止躬身而拜。
“师兄此去道阻且跻，愿师兄朝夕莫忘明哲保身。今日武当三千弟子在此恭送师兄离去，他日师兄来此祭山，勿忘了摆上三千浊酒！”
叶止御剑而行，身后喊声惊起，虽是此起彼伏毫无章法，却个个清迈。寒风不断自他耳边擦过，然而呼啸声再大，武当弟子的喊声也能依稀入耳。他们道：
“——恭送师兄！”
那一日，武当封山，三千武当弟子远赴乌别城，即便白衣染血，亦是死战不退。
那一日，世人有见得剑光自南向北插进朔北，有听得一人一剑斩尽乌别的传说。隔着十数里，也有人看见乌别城里血海翻腾，最后一个活人朝南方遥遥一拜，半晌也未起身。
……
庆平五十年冬，老掌教自山脚踏雪而上，在每一个台阶上都留下了自己的脚印，然后径直入了玉虚宫里的宗祠。
次日，武当重开山门，天下皆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