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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夜谈

2020-09-17  本文已影响0人  徐承志

*沙漠夜谈

“我的人生已行至半途。”茫茫戈壁之中,他与他的旅伴和胡狼朋友聚拢在篝火四周。

“这是我在这片沙漠里的老朋友”,他大手一挥,向他的旅伴介绍道,“统驭沙漠诸狼的狼王:胡狼哈吉与它的狼子狼孙!”

他兴高采烈地揭下防御风沙的面罩,千沟万壑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他面孔上的皱纹看起来不仅能容纳万千沙粒,更包括天上数不清的星辰和历史上所有沙漠帝国的军队。

火光熊熊,饿得快死的群狼微微张开流着涎水的嘴,对月用一声声呼嚎回应了他的话语。两个旅伴不知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活狼还是因为夜晚的严寒,身体在微微发抖;这是他们第一次跟随他来到沙漠;他是一个商人,在这片沙漠的三十六座绿洲城市间经商已二十余年,对这片土地即便不能称作了如指掌,也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了。此晚,戈壁一片宁静祥和,同时又异常寒冷。

“上一次,我在这片不毛之地遇上这么冷的夜晚,应该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条新丝绸之路还没有完全开发,通信网络没有建立,天空不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能看见滑翔机巡逻。那时我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凭着一张火车票和一张多年前的地图,就孤身一人探索起了这片沙漠。我记得当时的绿洲要比现在多,起初的旅途并没有想象中艰难……

一个旅伴打了个喷嚏,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凭借那张老地图和直觉,”他毫不在意,“我成功地在绿洲之间蜿蜒前行。一天太阳西落我离开了文明世界,万里碧绿的安龙河见证了我一路西行;那时我时常顶风前行,目的是为了躲避沙漠民族和马贼的袭扰,这些野蛮人时常利用数百年积累下的,对风沙习性的把握乘风劫掠。

“就这样,沙子的城市一座接连着一座映入我的眼帘,我时而经过这些被遗弃风化的废城,时而在山脊或充满骇人风声与阴影的山谷间艰难移动。一天清晨,就在苍穹与我的精神头还处于晦暗不明中时,恍惚间我登上了一座沙丘;眼前,巨大的盆地中央,我瞧见一座巍峨的城市;有一座黑色高塔在一众矮房子的簇拥下拔地而起。

“我怀疑过它是海市蜃楼,但它的城门是砖头垒成的。进城时,我就确定了这座地图上没有记载的城市叫做什么,我曾三番五次听过这个我舌头无法发出的名字。街道上我被当地人(他们大多披着白色的斗篷,脸戴面纱,行如鬼魅)无视,我觉得在这个应该极鲜有外人来的城市,他们的无视比敌视的眼神或行为更加诡异。

“我彷徨无措暴露在烈日下许久,两个女人(或是妇女;白衣裹身)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跟前。她们起先用维语和我交流,见我没有反应,又换成了好几种我不认识的语言;最终,她们操起了一口蹩脚的汉话:外客初临此地,必须接受她们的宴请。我欣然接受,原因是我想了解更多关于此城的情况。一路上,她们中那个肤色偏黑的女人比较健谈,从她嘴里我确定了我关于城市名字的猜测;我想求见他们的长官,又得知了此城从没有过类似市政厅或封建城主的存在。”

一个旅伴突然发出吓人的一吼,跌跌撞撞着变喊“救命”边往远处跑去。一头狼也跟着脱离狼群追了上去。

“那座黑塔无处不在,就像一根擎天的柱子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广场。我们在大理石铺就的路面上行走,我意识到此地的居民实际要比看起来富庶得多(周围的平房都是黄土垒成);方才的行人仿佛蒸发般消失在热气腾腾的街道;太阳在我们的上空炫射着它的光箭,时间已近正午(我们的影子在移动),我们穿梭在一落落黄房子中;久违的绿荫进入视线,我跟着她们走近了一落前院长满绿色葡萄藤的多进式宅子。日轮之下,眼前的世界像火焰舞动起来,仿佛在睡梦中,我看见两匹高头大马在大门前嘶鸣着,走近看,原是两匹大理石刻成的石马。

“这落宅子有着数不清房间,门扇门槛都是青铜铸成的,用修辞手法的话,就是宅子长着千万张嘴,牙齿都坚硬如铜。那两个女人的步履被长袍遮掩,像两团黑雾缓缓走在我的身前,我每进一落,都有身穿黑袍的女人抱着婴儿坐在门槛上纳凉。我一路跟着她们走到宅子的最深处,路上有人在晾衣服,有房间有炊烟冒出,唯一有些反常的是所有人都给我们让路,其余都与我在别的城市无二。进到最后的院子里,一张空桌子正对着我,那个黑肤女人邀请我入主席,我感到放松,迷迷糊糊坐了下去。一连串珠帘甩动的声音从我手边的房间钻出。一派侍女端着一盘盘菜品上桌,其中一位替我斟了一杯葡萄酒,随后坐到了一把象牙椅上,那里摆着一把七弦琴;她朱唇微启,含情脉脉,轻声吟唱起了一曲我家乡的民间小调。霎时,除了我们四个人外,方才的侍女都消失在院落大厅之中。

音乐与歌声催熟着院里的葡萄散发诱人的紫光。琴声像涅火重生的凤凰时而翱翔天际,时而在梧桐木上休憩;突然琴声像撞到了堤坝的河水,一根弦砰然断裂,音乐像死人失去呼吸,那个黑女人对我讲:

‘你该走了。’

“这让我感到疑惑,不禁问到原因。她对我说:

“‘你像一匹狩猎中的猎犬一样对真相穷追不舍,毫不考虑前方是万丈悬崖还是沼泽地。那个罗马人在他的书中写到一个猎人被愤怒的月神变成牡鹿,随后被他豢养的五十只猎犬撕成碎片。你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危局。我们秉着拯救的目的,希望你速速离开此地。但若是你有别的想法,不妨听听这个故事。

“她开始娓娓讲述起来: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是由一位真神创造出来的。在我们的国家,君主就是祂的茧,神活在他的体内。王的权力比世间所有鹦鹉能言明的还要多;他不仅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法,还可以决定一个婴儿是不是顺胎出生。关于他的名字是克朗塔夫还是雅库布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名字既像维京人又像赤道以北的撒拉逊人(“凡人不可妄呼王的名”)。我们世代生活在那万世一系的王室的统治下,我们那个年代,诞生了一位最贤明伟大的君主;他南征北伐,统治了当时我们已知的所有世界。

“‘但衰老总是一个人犯糊涂的开始,随着四季轮转,国王与他的王国渐老,王朝末世的特征开始出现:严刑峻法,繁徭重役,百姓叫苦不迭。一天,一位远方的巫师来到皇宫前请求觐见,他向国王提出了一个能使他不朽(国王起初觉得不屑,因为他觉得他已行尽了所有能使他不朽的事)的计划,那就是运用他带来的具有魔力的黏土,创造一种新人。

“‘这个计划出人意料地入了王的耳朵,于是他连夜在全国征召男男女女充当泥匠,无数家庭被拆散,人们背井离乡,我也在首都国王的脚下受苦受累不停。

“‘那是仲夏的平常一夜,我们的作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位巫师意外前来,监工也意外地让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那个紫衣男人站在平台上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内容是有关暴君与推翻他的方法,他说这些新人一旦被创造出来,我们这些旧人就全都会成为他们的奴隶。人们包括我在内都被他的话术鼓动,他撕掉自己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穿的盔甲;他说今晚乃是天助之时,趁此攻入皇宫必胜。人群里不知是谁振臂一呼,突然人潮涌动,人们纷纷拿起铁器和农具,我被裹挟在闹哄哄的人群里往离此不远的皇宫涌去。

“‘流血是可怕的,那晚我们首次明白了这个道理。起初我们凭着突袭,攻破了皇宫的数百个外门中的一个。门内灯火璀璨,很快就有守兵发现了我们。胜利大概只持续了两三分钟,我们很快就被驱逐了出去。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四散而逃,我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一个士兵抓住……’

“黑肤女人的话语止步于此,我觉得故事应当还未到尾声,便问她们接下去怎么样了。

“‘接下去就是放逐,没有尽头的放逐。巫师命丧当场,我们这群人被流放到这片沙漠之中。我们围绕着这座黑塔建立了城市,我们将在这里永生永世忏悔自己的罪孽。’

    “城外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噪音,像沸腾的水炸开了锅,桌上的酒开始颤抖起来,空气中飞舞起雾蒙蒙的细沙。那两个女人起身请我离席,我跟着她们走出宅子,院子里走动的人变多了。大门口,两匹高头大马正边磨蹄边喷着气,方才的石马不见了踪影。我登上了其中一匹,问她们在这座城居住了多少年。那个少言寡语的女人回答:

“‘一万,或不到一万年。我们换了个方式讲故事,刚才那个故事里的国王其实就是创世神,而我们就是反叛的天使,那些新人就是你们这些人类。周围的沙漠部族每隔一阵就会奉真神之命进城来烧杀劫掠,但你不用担心我们,明天一早,我们又会复活再次忍受永生之苦。反而,你这个泥塑的凡人应该担心你自己的生命。现在快跑吧,那些野蛮人来了,他们不会放过一条活口。’”

讲到了这,剩下的那个旅伴牙齿打颤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颤颤巍巍地起身,表示要去小解,模样似乎对这个故事除了荒唐外什么感受都没有;他佝偻着背小碎步缓缓走向远处,到了中途,突然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又一匹狼追了上去,随后是一声惨叫。   

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的神采黯淡了下来。他对着望着他的饥肠辘辘的群狼们。“其实,”他继续说,“那天袭击那座城市的并不是她们以为的野蛮人;我在这片沙海的处女航,是在沙漠马贼的雇佣下进行的。当时他们在寻找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他们找到了我,进到了城里面,骑上那匹马出城后我又换上了长袍,持刀返回了城里混进了马贼。我用这双肮脏的手积累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当晚的寒冷你们无法想象。

“就在去年的某天清晨,我回到了那座城市。与当年一样,通过大理石铺就的街道,我找到了那座多进式的宅子。我进去,看到了当年那两个女人,她们正在宴请着另一个旅人。那个黑肤女看到了我,就向我走来,她对我说我快死了,因为背叛是真神最无法忍受的,所有叛徒都难逃审判日下地狱的下场。我问她我要如何自救。她指着黑塔,对我说那就是炼狱,谁只要能爬到塔顶,谁就能洗刷罪孽,活着进入天国,但这是连他们都无法做到的。

“但凡事总须一试,接下来就是漫漫征途,她们替我准备了干粮和水,我开始爬塔。结局毫无疑问是失败。我狼狈兮兮地走出黑塔,临走前,那个黑肤女人悄悄对我说我此生的结局就是被下一个对我说出城市名字的人吃掉……

“从那天起,我的沙漠行商之旅就停止了。我承认我害怕了,我返回故乡,开始半步不离家,噩梦和孤独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感到生不如死。六月的一个傍晚,我从午睡中醒来,我突然觉悟,因为我意识到我的亲人朋友也可能会在无意之间对我说出了那个置我于死地的词汇。于是我返回了我日思夜想的沙漠。今晚,我听到了那座城市的名字就藏在你们的嚎叫之中。”

他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面前的领头狼一动不动。“我知道了那个将终结我生命的人是你,我的老朋友,我感到很高兴。”隔着熊熊的篝火,他微微一笑,火焰让他想起拜火教徒把世界当做一团巨大的永恒的活火,生命同样也是火,而死亡并无法消灭永恒。又一声呼嚎,它们起身慢慢朝他走来,其中几头边甩头边流着涎水。他打了个手势,要它们再让他准备一下。他转过身,抬起腿,还没跑出去几米。

它们的影子已将他的影子撕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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