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
01
爹在外面叫我了。
我出门去。
“小桃啊,去把那边晒的药给我收回来。”
“哎!”
我们家在山里住。
爹是大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娘长得好看,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姑娘,嫁了爹后就一块搬到了山里。
说是山里,其实离村庄上也不太远,这边很清静,大家有时候也来串门。院外有棵桃树,是爹娘刚搬来的时候种的,桃树种下三年有了我。我出生的时候结了第一季桃,爹给我起名叫桃。
我过去的十九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呢?我记得都不清楚了,我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我读书,我学医,我在山间乱跑,我的日子跟村里的不少人比起来都顺心得多。爹娘疼我,把什么都教给我,他们说他们只有我一个。我爱这山间的日子,我浑浑噩噩地长到了这么大,我多欢喜能生在这么一个家里,我还没想过要离开它。
爹想着给我找人家已经想了两三年了。不过他舍不得,他说要给我拣个好人家,他又太忙,常常出去,有时候很久不回,这样就又耽搁下来。我不明白,我觉得我还小,我以为我一直是跟爹娘生活的小孩子,可我看到小时候的玩伴好多都成了家,我才觉得我不小了,可我还没想着嫁人。
02
我跪在地上收药草,我闻惯了它们的气味。我也能帮人看病开药了,我一直帮着爹打下手,我喜欢他们望着我笑,他们说姑娘们不应当学这个,不过他们也都不怪我,爹不在的时候大家也会让我看病。
爹也过来帮着收。
“小桃啊,你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讲究,像什么样子。”
“虽说我闺女长得好看,怎么都好看。”爹又笑着看着我说,“也要学着收拾嘛。”
“我又没娘那么好看。”
“你跟你娘不一样,你娘长得艳,你像我多一点儿。咱家小桃,有不少人家都想要啊。”
我还没觉得多少人家想要我,也没有哪个人来跟我讲过想要我嫁他的话,这一片水土养人,漂亮的姑娘和俊俏的后生都不少。
我坐在桌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样子,闲的时候我也会打扮自己,我也喜欢好看的样子。
他们说姑娘家生得好,再有礼节一点儿,就够了,识文断句之类懂个大概就好,爹娘不觉得这样,我也不觉得这样。要是没有这些,日子会少了多少乐趣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我爱这样的词句啊。
是谁第一个把支离破碎的文字缀连成能深入人心的句子呢?我不晓得。我只明白自他之后,就有了越来越多这样的人,和越来越多这样的句子。那些诗词文章,都是美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叙出人世间,不,还有超出了人世间的种种物事和情意。
03
入夜点了灯,我看着爹新要我读的一本医术。窗里吹来的风突兀地吹灭了灯火,门吱哑一声开了。
我看到一个书生样的人走进来。他踏在月光里,他不像我见过的和能虚想出的任何人。
他年纪很轻,神色却相当沉稳,只是眼里还显出一点迷茫的表示,他的眼睛在夜里闪着光,他一身白衣裳是崭新的样子,但一点不让人觉得突兀。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突然看过来,几次好像要说话,但又停住,末了,他有点迟疑地说:“我……我给你把灯点上。”
我不好意思让客人点灯,何况又是看起来这样有身份的客人,不过他已经很快地走过来把灯点上了。
“你是来求医的?我爹娘已经睡了。”
“不,我不是。”
我为何一点都不怕他?我也不明白。我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疑问,他沉静的清秀的面孔只让人感到舒适。
他在桌旁坐下来,拿起一本医书问:“我看这个可以吗?”
我点头。
“我喜欢医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很拘束的模样。
“我也喜欢,爹是大夫,他教我这些。”我不想让他这么拘束。
他有点局促地笑了。他秀气的面孔笑起来是特别的好看。
“我叫桃。”
他看向窗外去,又转过头来,轻轻地说:“多好的名字。桃花……多好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接着他的话念下去:“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的语气和他的笑一样的温和:“你也喜欢这些。”
我不知道我们说了多久,他一直是很有礼很拘束的样子,他极爱医理和诗书,我还不曾见过这样同我相似的人,可他又一点儿不像我,我从未向人坦诚地讲过我爱这些,而他却能。
末了,他有点歉疚地笑着说:“我该走了。”
“你还来吗?”
他走到门口,好像思索了片刻:“我……明晚来。”
我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可我看到那本医书放在桌上,的确是有被动过的痕迹。我突然有点欢喜,我一点也没有怕的感觉。我出门,卧在门口的小猫轻捷地跃起来,发出柔柔的叫声。可我没逗它。
我还在想他。
04
我坐在床边望着门,我等他,就像我幼时等爹回家一样。
他走进来。或者说像一阵微风一样静静地飘进来。只有门的咿呀声。
我们已经很相熟了,不过原本也就十分亲切。他冲我笑着,来我旁边坐下。
“我今晚来得有点晚了。你都要睡下了。”
“不,没有的事。”
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和一个如此契合的人聊天呢?我想并没有太多,至少在我十几年的生活里这是第一次遇到。
我夜夜等候他的到来。
我看着他用笔勾勒出一株株药草的模样,我听着他温和地念出它们的功效和用法。它们在他那里都是有着和人一样的生命的。
“药草多好啊。”
“它们生于世间长于世间,它们承风霜雨露,它们让自己去治病,它们能还得起所有承下的情。”
“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在这世间走一遭,我能还得起什么……”
他闪闪的眼睛里笼着一点雾气,可是却更加地亮了。
我说不出话。
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05
“你画什么?”我去给他倒了水。
“菟丝子。”他低着头答道。
我看着他。
四周很静,灯火跳动着。
“菟丝……附女萝。”
我不晓得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念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发凉。
他停住了。他抬头,他看着我。
我想对他笑,可浑身都僵住了。
他的眼里闪着光,他手里的笔抖动着。
“菟丝附女萝。”他重复着,重复了好几遍。
他眼里的光亮深入到我的眼里去,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啊。
夜静得像不流动的风。他站起来,没有一点儿声响。
“桃……”
他一向苍白的面色浮着一层红晕。
“你嫁我吗?”
我想回答他,可我说不出话。
我觉得浑身比方才还要凉。可我对他笑出来了。
他看着我。
“我吓着你了……”
“没……”我终于发出声来,我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点湿了。
“你……娶我吗?”
他看着我,他笑着,可是突然流出泪来,他坐下去,一只手遮在自己脸上,他抽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想说句话,可我也讲不出。是我让他哭成这样。
06
爹又跟我讲起找人家的事了。
可我已经不想这回事了。假使我一定要嫁一个人,那只能是他。
我在桌前,我看着镜子,我一遍遍看着我的样子,我觉得我要更好看,才配得上他,可我又觉得谁都是配不上他的。
猫跃到我的桌子上,轻轻地叫着。我想起我冷落它太久了,他出现之前,我是以为只有我的小猫才能懂我的。我养它好几年了。我冲它叫一声,它就会回我一声,我觉得它听得懂我,我甚至觉得我听得懂它。
啊,不,不只是猫,还有这山间的一切,我觉得,它们也懂我,它们看着我长大的,我不告诉爹娘的一切,我告诉它们。
他听我讲这些,他带我在深夜里出门去。他带我看各种药草,他带我在山林里四处寻觅。
我看着他娴熟地带着路,我落在后面,我看着他轻快的身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他突然停下来,折回我旁边:“我走得太急了……”
“山鬼,是有的吗?”我问他。
他愣一下,忽然笑了:“这个……或许是有的吧,谁也说不清啊。”
“太多东西,都是没有人见过的。没见过……也不能说没有。”
“人没有见过,这山里的草木……它们或许是见过的吧。”
“你说你觉得这它们能听你说话,其实,你也能听它们说话,这样才公平哪。”
“你听。”
“你听,它们在笑,它们在跟你说话啊。”
我凝神细听,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那是真的吗?
“你听到了么?”他带笑地看着我。
“我……”
他轻轻地用手指点一点我的脸,笑得更开怀了:“你都听到了,你看,脸红成这样了。”
他拉起我,向更深处走去。
07
我们相识了许久了,我没有见过他之前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我都记不清了。
他只在晚上到来。
他是流着泪进来的。
我一下子从桌边站起来。
“我没法娶你了。”他有点哽咽地说。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我不能娶你的,我……”
“我以后来不了了。”
我看着他,他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他不应该这样哭的,他是我见过的懂得最多的,最沉静的人。
“怎么回事?”
“我来不了了……桃……你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得走了。”
“你得有个好人家,你没法嫁我,我也没法娶你……是我不晓得……我只晓得那些医书,我没想过……”
他止不住地落着泪。
“桃……你把我当个梦罢了,我天天晚上地来,你当我是个山鬼也好……”
“你是山鬼,我也不怕……你晚上来,就晚上来吧,你晚上来就够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你要嫁人哪,你要过日子。”他渐渐地变得像之前的样子,“我不行,你该过的日子,我没法给你……”
轮到我哭起来了。
“我不嫁别的人啊……”
他怔住了,他的泪水突然又流了出来。
我们坐到深夜,我们这一夜什么都没有聊。
他也从来没有待过这么久。
“我是个梦……你不能再做梦了……”他很温和地,轻轻地说。
“我不是人,我缠上你的,我得走了。”
08
我等不到他来了,我夜夜地等,可是他没有来。他是个梦。
我的小白猫不见了,我找它,我哪里都找不到。它丢了。
爹跟我说找人家的事,我不愿去听,可我还是听着。娘让我打扮,等着别人来看,我也不想,可我照娘说的做。
假使我一定要嫁一个人,那只能是他了。
我晓得我嫁不了他。
可每到夜里,我就像心头空了一块一样难过。我不要,我不要他走。我不要这是个梦。我在夜里哭,我哭着看着门。
他走了,他跟我不一样,他不能娶我。那我,假使我跟他一样了,是不是就能嫁他了。
门开了。
进来的是爹。
爹问我哭什么,我说不出话,我想停下来,可我停不住,我倒抽着气,我停不住。
爹看起来格外惊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惊慌,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的小白猫丢了。
他的白衣服,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轻捷的步伐。
石破天惊。
09
他不是梦啊。我多欢喜,我晓得他不是梦了。可我找不到他。
我日日地在山里找,可我找不到。
一只野猫跑来了家门前,爹让我把剩下的鱼骨头给它。我蹲下来看着它,它黑亮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它很高兴。
“它们能听你说话,你也能听它们说话……”我突然想起他的话来。
我想问,我想问它,有没有见过他。
我想问的话并没有出口,我听到自己发出悲切的猫叫声。我并不觉得奇怪,很久以前,我和他就这样交流了。那时,他就能听懂我了。
野猫好像被吓到一样地看着我。
爹冲出来,紧紧地抓着我,惊慌得不像是他了。
我很奇怪,可是小猫还没有回答我,我又冲它叫了一声。
爹“啊”地叫了起来,眼睛都红了,他拽着我往屋里去。我着急地继续询问着。可它没有回答。
直到我被拽进屋里,我才听到远远的猫叫,我觉得那是在说“我不晓得”,“我好久没人讲话了”。
我想,它也很寂寞了。那他,他走了以后,是不是也要这样寂寞了?他那么爱医理的一个人,他没有这些东西多难过啊。他不晓得能不能找到和他聊这些东西的人,或是其他哪。山鬼,他能碰到吗?还有其他的东西,他会告诉它们,他多爱这些吗?
爹叫着:“小桃啊,小桃!”
我回过神来,我问爹怎么了。
他整个人都抖着,把我吓了一跳。
“爹,你病了吗?”
“爹……没病。”
10
我还是到山里去,我问各种各样的草木,它们可知他的去向。它们有的理我,有的不理我,它们仿佛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我回家,我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在院子里,我很惊奇,爹向来是不看重这些的。他觉得医和道士是两条不同的路。
那道士看着我,他的目光很深邃,可是远不如他。道士走过来,在我周围左看右看,我相当地惊异了。我问他要做什么,他不答我,他很惊慌的样子,我才发现我发出的是一声猫叫。我暗笑自己,又重新问了一遍,是用他听得懂的话语。他疑惑地看看我,然后又看向院外的那棵桃树。
他要砍这棵树。
我着急地跟他解释,说这个不能砍,它好好的,为何要砍?
“是,是在这棵树下捡到的猫。”爹说。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小猫就是在这棵树下捡到的。可是,怎么就要砍掉它?我觉得桃树有点发抖了,它害怕。
我拍它,我跟它讲我不让他们砍它。
可是他们不听我的,爹娘都不听,他们眼神很悲切地看着我。道士叫人来砍它了。
不能的。我抓着这棵树,我不让他们来,有好几个人来拉我,我急得大叫着,我挣开,我飞快地上树去。
他们忽然全都散了,他们退得远远的。
爹娘都哭了。
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对不起他们。
我问他们,他们只是摇头。
我跟别的谁说话,谁也不理我,没有人听我讲话。谁都离我远远的。
夜深了,我哭起来,我坐到树下去,我问它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听到它在回答我,它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怪你,不怪你……”
11
好多人来了家里了。爹娘应付着客人,要我待在自己的屋里。
有一个孩子跑进来。他问我:“你是这家的姐姐?”
我说是。
“你能帮我去拿一下那个树上的风筝吗?”
我跟着他去了。
风筝挂在一棵挺高的树上。
我爬上树去。我想起之前,是他带着我,在山林间这样轻快地跃动。我做不到像他那样轻捷,可也很流畅了。他夸过我许久。
我拿到风筝,我听到下面传来惊呼声,我看到树下站了很多人了。我想我要让爹娘担心了。我赶快下树去。
我想去把风筝给那个孩子,可他的爹娘把他拽到怀里拖走了。我拿着风筝站在那里,我看着他们。
他们不像是之前相熟的人了。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陌生。他们看我的眼光是害怕的。
我突然也感到害怕了。
12
我觉得好多人在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围过来,我害怕,我怕得像那天的那棵桃树,我想跑走,可我走不了。
很多人围过来,我看到他们拎着什么东西,然后向我泼过来,我看到红色的水在地上淌着,那是村里那条黑狗的血啊。不,它好好的,为什么。我看不见它,我听见它在叫。它的血淋在我的头上,从我的身上流下去,它叫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气极了,我要哭,可我觉得我没法哭,我叫起来。
他们突然退后了,他们看起来是特别的害怕。他们不围着我了。
爹娘把我拉回屋里。他们不让别人说我,他们不让别人赶我。我还听到它在叫,我让它不要叫了,去山里吧。它不叫了,它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哭,我蹲在角落里。我也觉得自己相当吓人了,否则他们不该那么怕我。
我听到他们说,说我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爹娘说带我搬走。
搬走,搬到哪里去?我想着,我这么让人害怕,他们能搬到哪里去。我多对不起爹娘,我让他们怕,我让他们难过,我让他们生活不下去了。我也怕,我也怕那些怕我的人,夜深了,我从窗子跑出去。我怕,但我还是跑着。有好多人在追我。我不能,我怕看到他们看我的眼神。
我跑,我疯了一样地跑。他们在追我。
13
我没有地方去了,我在山里藏了好久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我到处跑。我走到哪里,我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都在追我。
我在一个小屋子后面坐下来,我觉得这里很安静,我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我站起来就要跑,他走近,我看到他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我止不住地流着泪。
“别怕,爷爷不害你,别哭……”他有点手足无措。
我竟然停住了。
他拍着我的背,他说:“别怕爷爷,爷爷缺个人陪,以后跟爷爷过……”
他是山里小庙的爷爷。
“山鬼?我不晓得。你真要这样说,那我也算,现在你也该算一个。”爷爷大笑着说,“我有个小庙,可我也不能说是个神仙。我守这边的土地,守了多少年了,山里什么都有,有的我都没见过。”
“我多高兴,有个小丫头来陪我。”
爷爷喜欢看我爬树下水,喜欢听我讲话,喜欢听我跟山里的东西讲话。他自己也跟它们讲,可是它们都叫着说更喜欢我,爷爷就笑着怪我,说我让他难做。
我觉得这也是家了。但我还是觉得对不起爹娘,我晓得我让他们有多难过,我想跟他们讲,可我不敢回去,谁都怕我。爷爷说,他们还是要搬走了,给他们添个孩子吧,这样他们就好过多了。
是过年的时候了,山里的小庙忽然有人来拜,它沉寂多年,不知怎的就被想起来了。爷爷很高兴,我陪他坐在门口,我们看着来的人,我看到一些熟识的人,他们从我旁边走过去,我要哭出来。
他们现在过得多好,他们也没有什么怕的东西了。可我还是难过,我觉得有哪里像搅着一样疼。爷爷拍着我的背,我不住地哭。我听到很多安慰我的声音,它们说不要哭了,别难过,我们是你的家人了。
14
可我还是找不到他。我问这山里的草木,它们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爷爷也帮着我问,可也问不到。
他明明不是梦,现在却像梦一样了。
我仍不停地找他。
我终于能写出那些我曾经写不出的句子。
夜夜思君不见君,提笔妄书断肠句。
白云朝暮往复返,白衣长去无归时。
我做很多事,我帮着爷爷看着这片土地,我还能继续钻研医理,但我还有很多时间想他。我披着我的头发在山里走,我赤着脚踏在河边的石头上,我觉得我也像个山鬼了。我想他什么时候看到我,会不会想到我曾经问过他的话,会不会突然笑起来。
我看到一只小猫,那不是他。可我还是觉得亲切。我去向它搭话。
“你说白猫?”它眼睛亮亮的。
我突然激动起来。
“我晓得,我是从远地方来的,那边山很高很深,不知道深到哪里,他们说那山里有一只白猫,已经成仙被召上天了呀。”
15
我向爷爷告了别,我想去那片山里看看,尽管他也不在那里了。
我到了这片土地,我看到一座很大的庙宇,那是人们给他修的。
他们说,他本在山里修行,可又给人看病治病,他不晓得有多少功德,老天早要让他成仙去,可他舍不下一方百姓,他还想要治病救人,末了,他离开了,可他给大家留了一棵桃树,那桃树是特别的茂盛,果实也特别的多,那树上的桃子是能治百病的。
我想到他的话,他说药草多么好,它们可以帮人治病。他多么好,他也帮人看病治病了。他多喜欢那样。
我听到很多人夸他,他们多爱他,我多高兴,那是我的小猫。
我往山里走,很深,我翻过好几座山,越走越深。在云雾缭绕的最深处,我看到一个山洞,我进去,看到整个石洞的书,我突然笑起来,他有他爱的东西啊。山洞里有石桌石凳,我在石桌前坐下,我看到厚厚的纸张在石桌旁堆着,我拿起一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我浑身一凉。
我翻着,我疯一样地翻着这些手迹,那是他的笔迹。那首诗,被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还有数不清的让人心伤的句子。
岸生芷兮芷生岸,愿为君兮君为愿。
为畜为人为一念,离君离乡离百年。
大风吹来,卷起散乱的纸张,洒满了整个山洞。
成千上万,不,是数不清的的手稿啊。
我哭起来,我跪到地上一张一张地看。
我看到山洞最深处的石壁上刻着一段短短的话,它在那里,仿佛一张被经年描摹的字帖。每个字都被反复刻过许多遍。
吾初成人,未省人事,愿往报小姐豢养之恩。吾不晓人畜之道,先以欺瞒,随至两下生情,终至被驱。吾不晓人事,而酿成此祸。吾意入山,然终有世间之心,遂行医人世。吾不知桃于何处,自别之日,再无相见。惟愿其情已了,往事大梦一场,复得人间欢颜。吾愿独承两下相思之情,此生但为一人念。
16
我在他住的深山里住下来了,我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走过的。我和山里的草木说话,它们都多喜欢他,它们跟我说他在这山间行走的样子,他像仙人一样,当然他现在也是了,他对谁都是最温和最亲切的样子,他会出去给人看病,回来的时候是特别高兴的,我想得出它们描述的所有场面。
我看到他留的那棵桃树了,它在庙宇旁边,它对我笑了。
“我叫桃。”
它许久没出声,它看了我半天。
它说桃……没有你,就没我了。
庙宇热闹起来,大家在这里起了会,他们说这是为了祭祀山上的大仙。
其实他不需要祭祀的。他只想做点什么,他觉得他承了太多的情,他在世间一遭,他要还。
人群一片欢腾,山间草木欣悦。我在人群里,我和大家一起拜他,我多高兴。那是我的小猫啊。
17
我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轻捷得好像山间的风。
我以为自己僵住了,可我已经追过去。
我看到他。我看到他站在大殿的门前。他和很久以前,是完全一样的。
不,还是不一样了。他显不出那样的局促了,他的神色是相当的从容,他像这山一样沉稳。
他不是世间的人啊,从我第一次看到他,我就知道了。
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笑着,他秀气的面孔笑起来是特别的好看。
他往门外走去,我紧跟着他。我想追上去,可我觉得怎么都追不上。
我想叫他,我想起来他没有名字。是我没有给他取。我想喊,可喊不出声,喉咙里哽着什么东西。
我拼命地想要喊出来。
我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那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他停住。他站在那儿。
我看到他的身影颤抖着。他几次像要转过来,可是又停住。
我看着他,我觉得我的声音太撕心裂肺了。
很多人盯住了我,我想起来他们这会儿是看得到听得到我的。我觉得我吓到他们了。我停下来。我对他们歉意地笑着,跟他们说没事。
我再看向他,我看到他已经转过头来。
他的眼睛里闪闪地发着光,有晶亮的泪水一点点地溢出来。
那双眼睛啊。
我听到一声猫叫,那是我听惯了的,我听得懂的,我想了很多年的声音。那像是从他嘴里发出,可是又好像从整片深山传来,在这欢腾的庙宇上,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回荡着。
人群沉寂下来,继而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显灵了,显灵了!”
我听懂了那声音的含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听到我在回答他。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记:
家乡有一高山,山上有庙,庙里供有一神,称白猫大仙。传说,这只白猫当初为一户医家所养,受山川滋养,吸取天地精华,又浸染医道,颇有道行,终化出人形,夜间与小姐谈诗论文,说药讲医。小姐不知其身份,一人一猫,两心相悦。老郎中发现此事,对白猫讲说,人畜不能相恋,本欲请道士镇压,然白猫颇有医术,故只是驱走。白猫隐入山中,修道行医,救苦救难,多年修道不得,欲弃道入世,为医为人之时,被上天召去为仙,临行时为一方百姓留下一棵桃树,其果可治百病。
哪里都流传着白猫的传说,而关于那个与白猫相恋的姑娘,人们只说她美貌善良,知书达理,可她后来如何?都没有人知道了。
她爱过一个只在深夜踏月而来,和她秉烛夜聊的神秘的陌生人。
我不想让她从此就归于常人。
我想要给她一个故事,一个可以与白猫的故事相媲美的,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