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的一个时代
1967年,我爸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不到三岁,奶奶去世。小学偷鸡摸狗,读了3次三年级,都没有升上去,自然无缘刚刚恢复的高考。字认识得不多,却很聪明。
这是个理发都要去国营理发店的时代。我爸17,8岁靠关系进了国营饭店做厨师,好学肯干,经常上我们市的报纸,但凡来了军区领导,招待的饭菜都由他负责。
1980年,在温州,一个叫章华妹的小商贩拿到了第一个个体营业执照,之后全国开花。
我爸不看新闻,只懂做菜,他让我妈在街口开饭店。而他留在国营饭店里继续做主厨,大把的资源从国营饭店涌出来,那两年我爸着实的“寻租”了一把。细思恐极,一个小城市的国营饭店小小的主厨在那个年代,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拆分国企资源,那么当时全国分散数不清的大小国企呢。
那是在红旗飘飘的70年代,穷困胆大的人们可以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先胡乱干一场。84年3月,福建几个国营工厂厂长发现想拉单生意,合同却要层层审批,外商都跑了几个了。55个厂长壮着胆子,写了一封“请给我们松绑的信”提交给当时的省委书记项南,不到一个月国家拍板。
我爸看到了国营饭店改制的变化,马上提出承包了国营饭店的夜场,搞歌舞餐厅。请了乐队进驻,晚上卡拉OK歌舞升平,经营基本没成本。国营饭店常年备有啤酒,白天卖1块,晚上翻3倍。买了几十束假花,主持人穿着红色小西装裙,捏着麦克,款款道,“这首歌送给王爱国,他的朋友祝他工作顺利!”乐队开始奏乐,舞池的人多了起来,这时,点歌的顾客花5块买了花,走上去把这束花送给台上的歌手,歌手笑纳,一曲完毕,歌手下台,把花还给了站在后台的母亲,我妈拿回去,等着下一位点歌的顾客。
94年朱镕基上台后,国企开始承包给个人。我爸就离职出来自己开饭店。当时很时髦地做了全市第一个开放式厨房,顾客一进去,就能看到身穿白色制服的师傅在包饺子,背后是洁白无瑕的白色瓷片。大家的头发被很好地藏在白色帽子里,带着白色的口罩。白色的背景中只能看到师傅两颗黑溜溜的眼睛。
而在店的正中间模仿春节联欢晚会,做了一面红色的背景墙,贴着金灿灿的几个大字“欢乐今宵”。我母亲带着服务员,每天认真地用餐巾纸折着一只只粉色的纸鹤放在酒杯前,等待着贵客,纸鹤美丽得客人都舍不得打开。而我,在大家还觉得百事可乐是药的时候,已经喝了无数箱美年达。
这家店的对面,是工资稳定待遇极好的电力公司,中午晚上人声鼎沸。那时我的父亲,刚刚30几岁,还会在突降大雨的某个夏日的午后,脱了上衣和店里的厨师跑出这个金碧辉煌的饭店,淋着雨,开怀大笑,在雷声中,阴云前,他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链子闪闪发亮。我的母亲,青春靓丽,站在我们家那台白色的捷达前,笑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我父亲当时经常宴请政府官员。因为级别够不上,建委的小主任不常来。我爸当时和这个建委的小主任经常聊天,偶尔帮他处理下琐事,小主任甚是感激,于是悄悄地告诉我爸,吴老板,咱们市里要规划建设文化街,我建议你去那里买两块地,以后收租都爽死你啦!于是我爸就买了两块地,盖了两栋楼,租出去做商场,每个月的租金够我们全家一年的生活费,这两年遇到政府拆迁,又补给了我家40多个亿,我们全家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奶奶的!我多想这样写!事实是,小主任推荐我爸买地,我爸当时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小主任现在是我们市副市长,早已不记得自己年轻时候还和一个厨师有过交集。
一群人的一个时代90年代,东北老工业区汽车产业发展壮大,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的捷达是全国靓丽的风景。当时尹同跃还是这条生产线的工程师,我老舅想调工作去他家找过他,当时他家就在省实验小学对面的红楼。我爸赶着消费升级的阶段,听到海南倒车的风潮,倒卖过一辆车祸撞毁的白色三菱越野。5万块被收回来,花了3万不到的修理费,修好不到一周,以17万得价格卖了出去。那一次,我爸给刚刚拥有了一件羊绒貂毛大衣的母亲,又买了一件长到脚脖的纯貂皮大衣,一点杂毛没有。
再之后的变化,正值壮年的父亲已经追赶不上了。东北老工业区地位慢慢下降,南方沿海城市高楼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高。
04年,我去了广州读书,认识了我的男朋友。他爸高中毕业,后来做了建筑包工,最辉煌的时候,同时有几辆挖掘机,压路机和百来号工人。开的也是辆白色越野三菱,后来被政府拖欠工程款,搞垮了自己的施工队。我闺蜜听到,谈起自己的父亲,改革开放在重庆开代理公司,货品最多送遍了整个四川省,但因代理纠纷,到头一场空。站在旁边的另一个江西的同学听到后,说:“我爸当时更牛逼!”,我们几个哑然失笑。
我想起来自己的初中同学,初中未毕业,刚会说哈喽的同学举家迁徙到了东莞,和外国人做起来生意。07年,他们全家住在珠江新城的高层中,低头望滚滚珠江。
一群人的一个时代2008年,我还在读研,我男友毕业后进了国企,到手不到2500块。中大北门后面的蓝色康园还不到2万块。而我们眼中只盯着街角那家板栗店每天都排起长队,觉得这个月的工资就是它们半天的营业额,又看到板栗店旁的回转寿司店排队进场,我和我男友鬼使神差地相视一笑,不自觉想起了我爸的老职业,之后我们拿着借的30多万,开了人生中的第一家回转寿司,是的!饭店,不同的是,做日本菜的饭店。
当时,马教主还没有双十一,更没有聚划算。我们的同学都不屑于去私企,最牛逼的进了宝洁,海龟也没上岸。互联网在哪儿,低下头的我反正看不见,我能看到的就是当下我可以赚到多少钱。
现在,我的同学有的做高管年薪百万;有的做了公务员,年薪不到20万也衣食无忧;有的父母资助海归回来直接结婚生孩子相夫教子,住在市中心的200平的房子里;有的在日企做个小主管,借着银行的钱疯狂地买三线的房子搭最后一班车,但在广州却无一床之地。而我,去年回了先生的老家,白天网上卖鱼,晚上用手机盯着广州的房价,想到那两套房没跌,才敢安然入睡。
哦!忘了说,现在中大北门的蓝色康园已经均价6万了。而我还不知,2020年,我是否还能继续从事现在的行当,然而我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