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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读木心《豹变》之《一车十八人》与《同车人啜

2020-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木心言:“我常与钻石宝石倾谈良久。”寓指与契诃夫、屠格涅夫、蒲宁、纳博科夫等倾谈。他们皆是短篇小说大家,文字隽美,篇篇堪比精磨钻石,木心的小说何尝不是。

木心首先是诗人,他的散文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集《豹变》正是诗化、散文化的短篇小说集,读之,也如与钻石宝石倾谈,文字素净,如童明所说“像是暴雨洗过一般”,一如他的画,是“雨过天青云开处”的天青色。这部由十六篇短篇小说构成的小说集,既独立又连贯,故事描写的是个体的人,可看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晩年几个人生阶段。以此对应,《一车十八人》与《同车人啜泣》应该是青年到中年时期。《豹变》皆用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但“我”并非作者本人,虚构的故事,却尤感真实,非故事本身,恰如木心所说“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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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车十八人》与《同车人啜泣》故事情节简单,木心采用白描手法,廖廖几笔勾勒出平常生活画面,几抹淡淡的色彩,余韵缭缭。《一车十八人》的故事情节与社会上某些版本看着相似。司机因受不了全车人对他漫骂、羞辱,把车开向悬崖,车毁人亡,惟留下一名没有与全车人同流合污而对他友善的人。情节本身无新鲜感,而木心把严肃的问题用貌似轻松的笔调道出,用细节刻画了人性的异化与丑陋,引人深思。

木心以诗歌、散文见长,小说情节只对其哲思起辅助作用,也恰是小说中富有哲思的妙语警句吸引我,而忽略情节。《一车十八人》中,木心一语道破故事中科研所的工作环境,恰如我们现在身处的职场。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

木心言“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便有第二重意义显现出来……”在此,先生妙谛《红楼梦》的第二重意义。看看我们工作的环境,无不呈现“红楼梦式的结构”。“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李山因载一车人去开会那天迟到了,引起了除“我”之外那十六个人的抱怨、漫骂。大凡损人多为利己,却又有太多的人干着损人不利己的事,先生直指人心“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车十六人不去问李山为什么迟到,抱怨完了又开始人生功击,他们干得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事,专挑别人最痛的地方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惟有“我”说了句公道话,又引起那十六人的功击。“十六个男人汉像在讨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这十六个人先前都得了李山的好处,现在李山不卖他们账了,于是全体得罚。逮到机会便报复,全忘了先前的好。所谓“一碗米养恩人、一担米养仇人”正是如此。更可恶的是只要有一人开始恶意相向,其他人便群体功之,人性异化和丑恶无不如此。当那些人功击李山时,李山一言不发,矛盾激化的高潮便是李山把“我”推出车外,将车开向悬崖。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木心用诗化的文字描绘出高潮后的平静,作者既出现在画面中又站在画面之外,用俯视的眼光,素淡的笔墨描绘出惊心动魄的一幕。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路面刺目的阳光映照刚发生的一切,刺得眼睛疼、刺得心痛。“鸟雀吱唧,风吹树叶。”画面静中有动,宛若水墨画的留白。丛薮密密的深谷,淹没一切罪恶。李山代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车上那十六个人代表侮辱与损害他人的人,“我”是正义与道德的化身,也是此篇的亮点,与《豹变》的主旋律一致,恰如先生所言“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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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车人啜泣》与《一车十八人》同样是以爱他人来抵制世道的无情。简单的情节,细节刻画尤为生动。初读有些像张爱玲的手笔。那些家长里短,难以言说的忧伤,作者通过小夫妻几句对话彰显出来。如鲁迅所言,是把姑嫂婆媳的嘁嘁喳喳搬到文坛上来。张爱玲尤为擅长描写这些,用参差对照的色彩呈现苍凉的底色。木心总能看到事物下的第二重意义,用看似闲笔的手法说严肃的事理“复杂的事态都有着简单的原因。”借故事情节抒发其深厚的哲思。木心说《红楼梦》可深读可浅读,我以为《同车人啜泣》也可浅读可深读。

若浅读,读出的一个烦恼多于快乐的家庭小悲剧。姑嫂婆媳住一块,难免嘁嘁喳喳,夹在中间的男人左右为难,与年轻的妻子在车站话别,没有深情款款的依依惜别,而是絮絮叨叨的埋怨叹息。新婚夫妇,妻子周一清晨一大早冒雨也要来送丈夫回郊区上班,久别胜新婚,却忍不住将憋屈了一周的怒气向丈夫抱怨。丈夫只好勉强劝慰。临上车时,妻子将伞递给丈夫,自己冒雨回去。车子开动了,丈夫拿着伞啜泣。“我”与这位男人同车,静静地看着秋天早上的这一幕,也是这个故事中的角色。“我”动了恻隐之心,欲安慰啜泣的男人,“这人,结婚到现在,休假日都是在家庭纠纷中耗去的…”“我”始终与男人没有互动,“我”是一个善于思考、富有同情心的知识分子,把这个多数家庭皆会遇到的小悲剧讲述给读者,好似《红楼梦》中不断上演的家庭悲喜剧。作者在小说开始设置了雨天,采用了“伞”这个意象,“伞”即家庭。原本有着淡淡哀伤的故事,却在结尾处笔锋一转,路面有了淡淡的阳光,男人下车后挥动着伞转圈,一边还吹着口哨,头也跟着晃动着。似乎刚才一切并未发生,太阳照样升起,新的一周又将开始。这是浅读。非张爱玲小说总是沉下去、沉下去,见不到光的彻底悲剧,却又不是给人以希望的圆满结局。木心的小说重在袋子里的东西,即第二重意义,这是深读。

雨后天晴,新的一周又开始,下车后,啜泣的男人倏地忘了周末的烦忧,似乎快乐也来了。然而,一周很快就会过去,周末的烦恼又会来临,小别的重逢依然让人期盼。是喜是悲?是快乐是哀愁?循环往复,此起彼伏;此种烦恼无,定有另外的烦恼;即是这个男人的烦恼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烦恼。“我”挤到船头,倚栏迎风,此时的“我”不再是小说中的角色,就似木心的画,站在画外,站在云端俯瞰“袋子里的真东西。”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这第二重意义才是作者想表达的。诗化的语言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穿过现象看到本质。木心的小说也与他的诗、散文一样,初读觉得浅,再读有着别样的色彩,一读再读,每读一遍又读出一层意思。我们多数人也同啜泣的男人一样,有着畅通无阻的导管,悲伤和快乐皆能轻松流过。却有少数人管壁增厚了,“快乐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导管会破裂。”木心如此,许多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莫不如此,许多善于思考的人也是如此。

3

木心在《知与爱》中说: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得愈多,爱得愈多

爱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与爱永成正比

童明提出木心的“他人原则”,以爱(爱他人)来抵制无情无义的现代商业文化。《豹变》人性中爱的能力贯穿全篇,《一车十八人》与《同车人啜泣》将“我”融入更广泛的人性经历。“我中有他,他中有我。”《豹变》全都是第一人称的“我”为叙述者,这个“我”在这两个故事中有可能是同一人,也可能不是。《一车十八人》的“我”是故事中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与主人公有对话、有互动;《同车人啜泣》的“我”与主人公没有对话,也无互动,只是故事中一个旁观者,两个故事中的“我”既在故事之中又在故事之外。隔着距离,用俯视,用他人的眼光看到是人类无言的哀伤,那颗不忍与慈悲之心无处不在。

木心说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他说哈代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木心小说中的那种精神、气度显然是同妥斯陀耶夫斯基与哈代“商量”过。真正的艺术家定是超越了个人恩怨、爱恨情仇。从与木心有着精神血缘的作家福娄拜、歌德、妥斯陀耶夫斯基、哈代中可以读到木心小说中“情感教育”的力量,把自己隐藏起来,完全让作品说话。

木心言“读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与钻石宝石交谈良久,越能感到这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以哈代的慈悲、妥斯陀耶夫斯基的博爱将自己的苦难化作钻石宝石般的文字,似雪花徐徐降落大地,凉意袭来、悲哀袭来,在白茫茫一片中读出的是木心多年后,在《杰克逊高地》中写下的“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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