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106):梗

文摘/春回大地

那天，正做数据分析，微信里冒出张雪的信息：刘沛，来一下！格子间好多同事，我越过歪歪扭扭的脑袋朝她看，张雪正向我点头。

她说，被空压机搅死那人住她家楼上。张雪是我的好姐妹，说话时眼神迷离。

大前年九月的一天，公司发生一起爆炸事故，张雪老公不幸工亡。我赶到张雪家时，几个同事正用力拽张雪。我上去抱张雪，抱不住，我刚把她左胳膊薅住，右胳膊又挣脱了。平常柔柔弱弱一个人，怎有那么大的劲。

顶梁柱走了，家里天塌了一样。“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着她的样子，我吓坏了。七十平米的房间里，坐满单位的头头脑脑。其中一个胳肢窝夹着公文包的领导说：“只要你配合，交给我们来办，一切都好说。”

挺能说的张雪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只知道吧嗒吧嗒落泪。好半天才说：“人都死了，钱有何用？”我们都为张雪捏着一把汗，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可是，主意还得张雪拿。

出了这一档子事，张雪变了个人。几天后，在她家，我见到张雪披头散发，黑眼圈愈发明显，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轻飘飘，像个幽灵。“当初说得好好的，第二天一出殡，就翻脸不认人。当时让他们写个承诺就好了。”张雪冷不丁冒出一串话。

原来，头一天火葬场的寄存和第二天火葬的费用都是张雪垫付的。张雪来来回回跑了几次，单位才答应报销医院上万元的费用。

张雪接着说：“人是在单位出的事，单位怎能一推六二五。刘沛，你说，我该怎么办？”

“都多长时间，早干吗去了。”我心里这么想，恨其不争哀其不幸。

保险公司的赔偿款下来后，包括公婆的赡养费，大姑姐和小叔子都有份，然后就所剩无几了。儿子还在上学，张雪每月的工资中看不中用，房贷还没还完……“当初如果不急着出殡，可现在又能怎样！”一声长叹里多是无奈。

三年对我来说一晃而过，我不知道张雪是怎么过来的。走廊上的人走过来走过去，张雪凑到我的耳朵上，说：“楼上出工伤那家媳妇有问过我，单位工亡的赔偿细则，我那时傻，她可不能像我那样。”

张雪三番两次地往楼上跑，我担心她受刺激，可是每次电话她，她都上赶着操心人家的事，成了心病似的。她说，没了男人，女人就得给自己摆摆谱。楼上乌泱乌泱的人来了又走了，单元门口的花圈摆了一周。头七出殡那天，楼上媳妇哭晕了过去，好像要把自己搭进去，那场面，围观的人看了都会掉泪。

一天，楼上媳妇叫她，张雪像一股风似的飘到楼上。

“赔偿款下来了。”楼上媳妇眼里闪出惊喜的光，抓住张雪的胳膊。

“太好了。”张雪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好像赔偿款是给她的，觉得这段时间，楼上楼下没白忙活，张雪不但站不稳了，这时连坐也不稳了。人家把她拉到沙发上，她就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缘侧着身子，抓住人家的手，好像比人家还激动。

张雪从楼上下来时，赔偿款的数字像一个钉子牢牢钉在脑子里，一关门，张雪憋在眼眶里的泪哗哗直流。她天真地认为，条条框框白纸黑字，即使打亲情牌，赔偿下来的款项也不会比她多多少。出乎意料，那数字是赔偿张雪的两倍。

是因为事故太惨？是人家身上背着沉重的房贷？想起楼上媳妇跟她说话时无意间流露的得意，还有那眼神的惊喜，眉梢的轻扬，尤其是张雪听到扰人的高跟鞋踏出的“哒哒哒”的响声，对自己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翻了倍呢，这是张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她是年轻，可她不就是个商场的临时保洁工吗。是张雪没人家那点弯弯绕的心思，人家能大闹出殡日，她能吗？人家堵在老总办公室，她能吗？就是给她张雪几个胆儿，她也不会那样做，张雪就不是那人。可是自己瞎掺和什么呀，又捞不下一分钱，帮来帮去还揪出了自己痛心的往事。

张雪竟然后悔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