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红莲、不过我嫁衣如血
“如此女子,当吾挚爱。”
这话儿分明悉数在耳。我揽镜勾横着鬅鬙,卸下朱钿宝玦,彩绦朱索,掬水盆前。一点脂水,任它跳脱成一圈横波,漆黄粲粲的铜盆里竟装不下我半分委屈。不过是演了一场朝生暮死的戏,怎教我念念不忘至老去。
直至春去秋凉,一别多年,我已嫁作他人妇,才惊觉——他并非裙下弄臣。
——题记
【壹】
隆定二年,天下初定,百姓安居乐业,一时间创了有史以来最繁华的盛世王朝。
据说当今天下财产三分,一分在天子,一分在西北侯,剩下一分在长安商贾世家,但长安几乎三分之一的财产掌握在顾家,可以说天下无人不识顾氏郎。而我顾阿九乃顾氏独女,阿爹为著名商贾顾凯德。
人人都道顾家富可敌国,阿爹却说树大招风,财多招贼,生为顾家人,是幸亦是不幸。因我是顾家独苗,祖宗基业不能丢,阿爹强迫我学习经商之道。此外,我不爱红妆爱武装,十五年来,十八般武艺,我学了个大概,琴棋书画女红舞艺却是一窍不通,行为举止粗放不羁。阿爹总笑我说,性子如此野,真不知何人敢娶我。
别看我外表上虽是男儿装,内心却是个少女。哪个少女不怀春?在我美好的豆蔻年华,曾幻想过,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我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侍奉着我的爱人。有生之年,日夜相对。我们的生活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顺其自然——黄昏时在山头走一走,秋天时在空地上写诗,落雪时烫一壶酒送他。
只是我不知这一人是否会来。
最终他还是来了,带来满城灯火。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初见,我以为他此生为我而来,为我驱赶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
这是我生命的开端的地方,我曾固执地认为,也会是最终的归处。
【贰】
顾氏产业跨柴米油盐酱醋茶,还经营丝绸、香料、玉器、典当、酒楼、钱庄等行业。譬如某次出门吃饭正要结账时才发现是在自家酒楼里,久而久之,我养成了出门不带银子的习惯。
这一日,华灯初上,夜凉如水,月撒清辉,摄人心骨。
我懒靠酒楼玉阑干,抬首望天际,眼神渐迷离,曼勾朱唇,娇俏的脸上因微醉而略显红润。兴致起,启口朗声吟道:“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折藕丝能脆,开花叶正圆。”
“客官,我们要打烊了,麻烦您把账结一下,一共十两二钱。”小二几步近前,温言软语来讨要银子。
我回首瞅了他一眼,好笑出声,扬声道:“我没银子怎么办?”
“没银子?想吃霸王餐也不看是谁的地方!客官,要么今日把账结了,要么留下来等人赎你。”一反方才的谄媚之态,小二瞬间换了个脸色,恶言相向,一副势利嘴脸。
“喔,这个够不够?”我取下腰间玉佩递与小二,不待他回应,快速翻上阑干,身子腾空一跃而下。
——“扑通”
在跃下的瞬间忘了施轻功,但无意料之内的疼痛。我被摔得一阵眩晕,唇上却传来一片冰凉。这种感觉是……只见我双手正紧紧抓着一块质地上好的布料,双腿骑在了一个人的腰间……
脸刷的飞上两片红霞,恍然大悟到方才我似是亲了一个人,双手抓着的地方是那个人的领口。这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四目相对间,从对方眼中皆看到一丝慌乱,此刻耳边有沉重的喘息声传来……我惊得赶紧起身,起身的刹那,胸前的青丝缠上了对方的腰带,一个不小心重新跌回对方怀中。抬首间望见对方眼里奚落的笑意,偏偏被紧紧裹在怀中动弹不得。
“娘子!”
他唤的深情如许,我身体一瞬间的僵硬,还在那声“娘子”中回不过神来。
“唤我?”我对眼前这个陌生男子毫无印象,又是哪里来的娘子。
“为夫曾寻大师掐指一算,算到娘子今日从天而降,实乃上天赠予为夫之厚礼。如今看来,大师诚不欺我也。”他滔滔不绝,一双桃花目微微上挑,眼角眉梢透着数不尽的风情。而后轻嗅道:“娘子前面软软的,身上香香的,好喜欢!”
分明是鬼话连篇,听起来倒似天定姻缘,若按平日戏文里的说法,女子被男子轻薄后必定非君不嫁了,何况是我先轻薄了他人。在我意识到后一句乃夫妻闺房中的调情话后,既羞又恼,恨自己被占了便宜,伸手去扒他身上衣物把便宜讨回。他的胸膛硬朗矫健,我双手胡乱摸了一通,在触到光洁皮肤后被烫的立时收回了手。
抬首望向他那双桃花目,此刻已染上情欲,看向我的眼神愈来愈炙热。深觉不妙,奈何这会儿纠缠在一块无法分离,心中惊惧更甚。不由我反应,他右手搂住我的腰,贴近唇边落吻,未来得及言语便被其唇堵住,左手在我的腰间和胸前游离,眼眸定定地望其羽毛般浓密双睫,颊边腾起一抹绯红。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乘其不备,贝齿轻咬其下唇,趁机挣脱开来。
“是千杯醉的味道呢。”他似偷了腥的猫儿,笑得猖狂得意。
后来我是如何回府已然不记得,思及被那个登徒子差点吃干抹净,心中恼怒偏又发作不得,恨自己喝酒误事,发誓掘地三尺亦要将此人揪出欺辱一番。
可登徒子未揪出来,却迎来了我的及笄礼。阿爹对于这一日很是慎重,以家主身份广邀宾客,并让我换回了女装,其用意不言而喻。
【叁】
自及笄礼后,顾府每日被踏破门槛,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起初我尚觉新鲜,几日后疲于应付,索性闭户不出。即便如此,亦挡不住求亲者的热情。每每有人翻墙而入,我都要与之较量一番,长此以往,我的功夫渐长,城内公子哥但凡见到我皆要绕道而行。一年后,顾府门可罗雀,我这个所谓的“悍妇”再无人问津。
一朝打遍长安无敌手,一时间长安顾阿九名动天下。得此殊荣,我不知该喜或悲。我只知道,我顾阿九,二八年华,今后难嫁了。
可凡事物极必反,总有那么一人素手执剪,裁下年华里最美好的流年,亲手缝至我的生命里。
顾府后院。
“原来传说中的顾姑娘不过如此。”
艳色男子慵懒背靠着大树,鸦青羽睫轻颤,唇畔浮起嘲意,轻抿薄唇,将‘不过如此’四个字咬的很重。
“你是哪位?竟擅闯顾府!”我努力压住欲喷薄而出的愤怒,以低沉的声音回道。
“世人皆知顾家财势雄厚富可敌国,区区一点银子算得了什么。只要姑娘拿得出银子,我柳扶风保证今后再不纠缠。”男子浅浅合目,有打定主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态。
“若我不答应呢?”我紧盯他一张白皙更甚女子的面容,鄙夷至极。柳扶风,长安勾栏院里以出卖色相为生的清倌。对于这种敲诈之徒,我既不愿遂了他的愿给银子亦不愿与之多作纠缠。
“那么……”男子忽而睁开双目,噙着笑意贴近我的脸蛋,在我颊边轻轻一啄。“明日长安城内皆知顾氏独女与我柳扶风有染……”
“无耻!”心头涌上一阵恶心,顾不上发作,眼角瞥见一袭素白衣衫飘忽至面前。
——“娘子!”
——“阿九!”
两道呼唤同时响起,我回首相望,见阿爹和那个登徒子并肩进了后院朝我走来。柳扶风在看清来人后,眼中闪动着惊惧,迅速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阿九,你和那个小倌怎么回事!”阿爹脸上隐有怒气,言辞严厉,对撞见了这等事颇为愤慨。
“阿爹您不都看到了么?”我半嗔着眼眸,瞟了一眼阿爹身旁的男子,见他一副看好戏的形容,气不打一处来。
“我相信娘子。”他潋滟笑靥浮现,柔声暖暖,深情桃花目里似是只看得到我一人。
“公子,这里没有你娘子!”
他笑执我左手,用一种近似魅惑的嗓音蛊惑我。“娘子,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咳咳,罢了,老夫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逸轩阿九,你们先聊。”阿爹脸色泛红,假装未听到我们的对话,转身负手踱步离去。
待阿爹走远,我利刃般的眼风甩向阿爹口中的逸轩,快速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指向他。“说,你来此有何用意?”
他稍有讶异,随即眸子里划出粼粼波纹,唇际暖笑犹然道:“娘子,你都不先慰问下为夫么?几月不见,为夫可是想念娘子得紧。哎,说来话长,为夫早便想来拜访岳丈大人,可惜事多脱不开身,今日正得空,于是求他老人家将娘子你许配给为夫……”
“哦?若说你毫无目的怕无人会信。”我半信半疑,轻皱眉头,向他黛色眸子里一探究竟,但见瞳眸里一片幽邃深不见底,遂疑虑更增。
“娘子,为夫的目的……就是娘子你。”他丝毫不惊惧胸前的长剑,将这句话说的声情并茂,好似我才是那个别有目的之人。
“我信,但我手中的剑不信!”
我快速出剑,朝他左肩刺去,他快速闪躲开来。我再朝他颈项刺去,他一个侧身又闪躲开,但还是被削去了一缕青丝。九招之内,我反复试探,他都以巧妙的动作避开我的剑,最后一招他一个不防摔倒在地,眼睁睁望着长剑刺到他眼前。
“无人赤手能快过我的剑。你接了我九招,身手还不错。”
“娘子,你是在试探为夫?方才为夫不过侥幸躲过,幸亏娘子手下留情,不然为夫这条小命就丧在娘子手中了。如此,娘子谋杀亲夫的消息可就人尽皆知了……”他一双桃花目水眸儿漾着波光,无声诉着它的委屈。
我伸手拉他的右手起身,在触到手腕后刹那顿住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捋起他的袖子检查他的右臂。呆愣片刻,一双眸子明明暗暗不辨神色,厉色问曰:“你的右手手筋被谁废了?”
闻及此,他用我握过的右手轻抚我的发,暖暖道:“娘子可是在担忧为夫?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右手手筋废与不废有何不同,为夫依旧可以用这只右臂抱娘子。”他说的云淡风轻,媚笑一声,反握我手,拉入膛内,叹:“我的好娘子,为夫说娶你就一定会实现。你,信我么?”
不敢信,他说得愈是缱绻柔情,我的内心愈是躁动不安。我深怕,不知不觉间陷在这不知所措的柔情中,一点一点下沉,失了身心。
“娘子,这次你可不许跑了。”
【肆】
这个说要娶我的男子唤作邹逸轩,乃长安邹氏少主。传闻邹氏历代皆为朝廷重臣,到了上一代偏偏弃文从商,再不过问朝廷事。如今短短二十年积累了不少财富,在长安城内小有名气,亦算得上一个商界神话,但江湖上都道其实邹家背后的操纵者另有其人,是如秘辛一般的存在,就连近年崛起的桃花阁亦查不出。
这一日,邹府侍从来报,说他家少主约我申时于城郊未央湖游湖,我心中升腾起小小的喜悦,对镜描红妆着新衣以候之。待到午时三刻,仍不见邹府来人相迎,愤慨之下我独自去了未央湖。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在这花鸟旖旎的未央湖畔,姹紫嫣红开遍。我迈着小碎步于湖畔长堤闲庭信步。一小步一回首,一大步一望景,玉钗松松挽起垂落的青丝,剪水眸中星光闪耀,可是哪里有邹逸轩的身影?
遥望湖面,目及所在,是一片波光粼粼,几支画舫在湖面飘荡,其中一支豪华画舫正停在湖心。心下好奇,向湖畔船家打听了才知晓那支画舫为皇室专属,非皇亲贵胄不得乘坐。我颔首了悟,兴致起,寻了支小舟,着船家撑浆向湖心划去。
蹲在船尾玩水,冰凉湖水寒的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丹蔻悄划过案板上水珠,目光悠长瞥见不远处的豪华画舫。正待离去,忽听有人唤我,声音正是来自那艘画舫。再无心思游玩,遂着船家掉头向画舫驶去。小浆划过碧澜,激起层层浪花。近画舫时,但见白衣广袖的男子立在了船头纵斜睨着我。
“娘子,过来。”
一声呢喃轻唤,他伸手向我。我触及这右手,怔楞半晌,扬起脸颊相望,他一双桃花目里渗着浅浅笑意,绿波儿糅杂着认真。金色日光给他镀了一层橘色光芒,纯净的似天边的云霞,一瞬间天地失色,我看不真切,茫茫天地间,仿若只有我们二人。
我并未向他递出了自己的右手,反而一飞身,跃上了他在的船头。“不用,我自己来。”
他见了也不恼,莞尔伸手,略带粗糙的手指将我耳边碎发拢在耳后,轻柔道:“娘子真好看。”
有点痒,怔楞间动弹不得。我脸上一红,甩开他的手,瞪向他。“望公子自重,你我并未成亲,如此玷污我清誉,以后我该如何嫁人?”
“那就嫁给为夫。娘子,你总会是我的人。”他波光柔柔,缱绻多情,妖娆媚眼下透着坚定,殊不知愈是妖娆愈是有毒。
“呐,公子真想娶我?妾非寻常女子,若君以诚相待,先以十里红妆相迎,以东海鲛珠、玄铁剑为聘,以日月为媒,得上天祝福,要让这长安城众所周知,而后亲自背我拜堂。你,做得到么?”我狮子大开口,本是信口拈来搪塞他,未料到他竟一口答应。
“娘子同意嫁我了!”闻及此,他眼中神采奕奕,上前一把将我捞入怀里。“娘子,别推开,让我抱一会儿。”
宽阔的胸膛将我裹在其中,肆无忌惮地紧贴他身上春衫,闻着他身上淡淡香料味,懒思索他意图真假。
那些我说与他的条件,对一般人来说相当困难,只东海鲛珠便为当世奇珍,委实罕见,二十年前消失于人间,如今又哪里去寻?
【伍】
阿娘曾说,世间男子多薄幸,这朝生暮死的温柔外多心系的是家国天下呢。邹逸轩,你说的话可都当真?
之后两个月内,再未见到邹逸轩,邹府小厮每日送来大箱大箱的礼物。我一个一个地翻过去,但见第一个箱子里只一个金色丝线绣成的香囊,香囊内是一颗红豆。第二个箱子里有两只黄雀,但黄雀的一对翅膀被绑在了一起。第三个箱子里是一幅春宫图,看的我面红耳赤羞的不已。第四个箱子里是一张字条,上面题的正是醉酒于酒楼阑干上随口吟出的诗句。接二连三地打开其他箱子,俱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直到在其中一个箱子内发现了那日我打发店小二的那枚玉佩……脑袋里嗡嗡作响,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一日,星斗稀,钟鼓歇,因了近日正值清明时节,看着夜色亦觉得萧索凄凉。寒气涌来,我早早便洗漱入睡。梦中,我看见邹逸轩白衣散发,面无表情地握着一柄鲜血淋淋的匕首向我举来,口中喃喃道:“娘子,不用怕,跟我一同下地狱吧!”言讫,邪笑着向我扑来。我往后一退,正好踩到石子跌倒在地,闭上双眸大喊“不要!”
这般梦境之后,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我抱被发呆,望着窗外斜月疏影斑驳,朦胧中听到有人轻唤“娘子,娘子……”这一声盖过一声,我心下惊奇疑是幻听,思量着或许因太久未见到那个登徒子便生出了点点思念吧。而当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我再也抑制不住地起身穿衣向声音方向寻去。
一只琉璃弯灯凭青绳稳稳栓在自己掌心里,我蹑手蹑脚向那个方向趋近,此时右眼皮跳个不停。院落左墙角内,血腥气息到这里最是浓重。顾不得胃里的恶心,举起宫灯四周查看,刹那间一块庞然大物从墙上跌落顺势倒在我怀里。
“娘子……”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唤,我突然意识到方才的梦错乱了,受伤的原来是他。
一阵手忙脚乱,我将他扶进我的屋子,打了水为他擦洗。从未有过的心焦,我用湿毛巾轻拭他的面庞,又以剪子剪去他的上衣查看伤口。他的半个衣衫已被鲜血浸染,后背衣衫几乎全部破损,后背处血肉相连一片模糊。我看的心惊胆跳,见他双眸紧闭,嘴唇苍白,再无平日里的霸道无赖形容,心里一阵酸涩。
背后伤口正中左肩胛,看这伤口似是被利器穿了个洞。伤口处鲜血呈乌紫色,最上面一层开始结痂,里面新肉又重新震开鲜血不断。即便如此,他的左手心却一直紧紧攥着一个物什不肯松手。我努力去掰那手指,他睫毛轻颤似有意识,将左手心缓缓向我摊开。
好漂亮的珠子!头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概念,这晶莹剔透泛着淡紫色光芒的物什或许便是这世间消失二十年的鲛珠,只是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又如何会受如此重的伤。这两个月来他去了哪里,谁又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下手?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一时间我五味杂陈,他竟真的为了我的一句戏言去寻鲛珠……
屋内昏黄灯光下,我手握鲛珠,无声泪流。邹逸轩,是你太傻还是我太凉薄?
【陆】
因了他的伤口虽深却并无毒,只需以上好的药材每日调养即可,翌日我便通传邹府将他接回。几日后,邹府又送来一堆箱子,这次的箱子明显比前几次沉上许多。有了上次的经验,生怕再见到更加匪夷所思的物什,我未敢亲自去拆,遂由阿爹代劳了。
打开第一个箱子时,阿爹的眼神闪了一下,打开第二个时瞪大了双眸,第三个时张大了嘴巴,以此类推阅过一众箱子后由惊异无比改为喜上眉梢,一张面皮神情变换个不停委实有趣。我不解阿爹为何有此番神情,却瞧他饱含暧昧地看我似有深意。我被盯的头皮发麻,这才迫不及待地去翻几个箱子,在阅过第五个箱子后彻底石化。
他这是送来了我要的所有聘礼!我手抱玄铁剑,在剑柄摩挲个不停,两眼放光,愈看愈欢喜。
“阿九,这小子果然未令老夫失望。”阿爹笑得眼睛都弯了,轻抚长须继续道:“老夫曾许诺,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看来有人比老夫想的更周到哇。老夫翻了下黄历,十月初八倒是个吉日,老夫定会让你以公主之礼出嫁。”
阿爹声音高亢掷地有声,每一个字皆沉沉砸在我心底。真要嫁了么?后院内,我黛眉深颦贝齿咬唇,兀自靠在美人榻上魔怔出神,婉然含笑,却深眸淡怅。
近日,城内发生了两件大事引人侧目,于此长安百姓似是嗅到了些许猫腻,一时间传的大街小巷沸沸扬扬。这首件事,“恨嫁女”顾阿九终于要嫁出去了!这比见到千年铁树开花还要稀奇,城里那些同样无人问津的姑娘们则激动的泪流满面,慨叹世上尚有真情在。
之后几个月内,我在阿爹请来的教引姑姑教导下学习礼仪。起初几日我常叫苦不迭,对婚礼的繁文缛节憎恶得紧,一段时日后渐渐适应,察觉自己平日里的行止有了婉约淑女的作态,甚喜。
彼时,我正沉浸在即将嫁为人妇的喜悦之中,并不知朝中发生了件大事。太子遇刺昏迷不醒,其余皇子尚年幼,倘若太子醒不来,不知下一任储君落入谁手。皇帝老儿悲伤过度,竟一蹶不振,连续几日都未上朝。
我的大婚如期举行,当日,长安城内极为轰动。顾家与邹家两大世家联姻,婚礼的隆重直逼公主出嫁之礼仪。婚礼的车队整整蜿蜒了四条长长街道,前来观礼的人更是将街道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想来见证这旷世奇缘。
我凤冠霞帔独坐鸾轿,手心紧紧攥着他赠我的那枚鲛珠。
鸾轿抵邹府门外,轿帘被掀起的刹那,那一抹刺目的红刺入了我眼帘。回想自相识以来,见过着各色衣物的他,竟不知他将这艳丽的红穿的这般好看。
吉时到,我任由他背我进府,与我拜堂。耳畔嘈杂声不绝,我却只听到他那句海誓山盟“必不负汝”。
【柒】
婚后,他常常为我绾发描眉,丹青作画,也会在临睡前为我备一碗参汤。
白日里,我常常随他探亲访友,也会亲自打理名下的生意。除了邹家的生意,顾家的商铺一半在我名下,其中以钱庄为首,唯以我的名义,方可挪用钱财。
近月来,南方发生了水灾,朝廷下令整治水患,同时派官员征收银两救济灾民。作为顾氏女,本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些什么,可又作为外嫁女,这事还得跟相公商讨一二。
“娘子,邹顾两家联姻颇为朝廷忌惮,南方水患,你我两家皆义不容辞捐献银两,为夫想要你答应这件事……”邹逸轩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期待着我的答案。
“相公,夫妻本为一体,便是你不来说,我也正要与你谈论此事。我手上尚有三分之一的顾氏酒楼、客栈资产可作暂时挪用,捐献银两的事全凭相公做主。”
“此事甚好,谢谢你,娘子。”
他似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欣喜不自胜,握住我的手柔情缱绻。此刻,红烛灭,室内一片旖旎。
因着捐献银两甚多,邹顾两家一时间颇具盛名,朝廷派发银两的同时,携邹逸轩同去南方水患城市。
这一日,我骑着高头大马前来送行,站在远处遥望着朝廷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内心忽而生出了一片悲凉之感,仿若那队伍前飞行的候鸟是最后的低鸣。
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的离别。
邹逸轩似是察觉出了我的目光,扭头朝后看来,但见他眼中似有深意。
然而我未想到的是,这一去数月,待到水患期满,他仍未归。我盼望着他的书信,正如这焦灼不安的心情,以及再想听到一句“娘子”。
也是在这数月间,太子夢逝,轩皇子上位,被老皇帝封为太子轩。
这位太子轩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相公邹逸轩。搞不清状况的我,在猜度和愤恨中度过了几个煎熬的夜晚。
“娘子,为夫回来了!”我似乎听到了邹逸轩略带轻佻的话语,匆匆赶至中厅面见本人,却见邹逸轩身后跟着一队明晃晃的寺人。
走在前面的一位寺人前来宣旨,我跪下接旨,全程只记得一句“封顾氏阿九为太子良睇……入主东宫……”
待到寺人宣旨完毕,我仍征楞原地,好半天才揉揉跪的发疼的膝盖,不见邹逸轩的身影。
我被寺人安排进了东宫西殿,每次向寺人问询太子轩的消息,得到的皆是一致的摇头,而我也被变相地软禁在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从长安富家女一跃枝头变凤凰,我来不及慨叹人生,只能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做这笼中金丝雀。
【捌】
在这宫里,我再也不能穿着最爱的男儿装出去厮混,就连回家探亲也常常不被允许。
自来了这东宫,也极少能见上我的相公,太子轩一面,他也即将会成为许多女子的梦归人。
一日家宴后,我被传召进偏殿面圣,心里起了个嘀咕,手心微微冒汗。我行了个家礼,并不敢直视皇上,却感觉他的视线一直黏在我身上。
皇上给我赐了座,对我一派慈眉善目,俨然一副好父亲的模样。
“朕的轩儿自小养在宫外,性子刁了点,阿九你多担待。”他的话意味深长,随即又道:“南方水患一事,顾家功不可没,不知小阿九想要何等赏赐,皆可说来。朕不止要赏你,还要赏你顾家,为汝父加官进爵。”
我心头的惊疑愈加重了,赶忙从椅子上起身跪下,一口回绝了皇上的赏赐。
“父皇,为您分忧乃顾家荣幸。今日您对顾家的多加照顾,他日即是顾家之不幸,万万不可啊! ”
“也罢,朕老了,这天下迟早是轩儿的!但朕在位期间,能做的还是要做,长江口岸的开放朕允给你顾家,水陆商会的主导权朕却要收回……”
不知与皇上的这场对话持续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寺人前来传膳,我才从这殿中被放回东宫。抬首瞧瞧天色,已近黄昏,出了殿门早有轿子来接。
可是,今日来接的却是太子的銮轿。
“娘子,我来接你了。”太子轩一身靛青色朝服,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包裹了一层光辉,使人看不真切。
“轩相公……”话未脱口,意识到这称呼并不适合今日这场合,缄默,一步步朝他走去。
他一把将我拉上銮轿,抱我入怀,轻抚我耳边低垂的碎发。我躺在这怀里,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我看见他在一座迷雾森林里行走,很想问他要去哪儿,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他只是一转身就不见了。
醒来后,看看身边熟睡的他,帮他抚平紧锁的眉头。
大抵,这患得患失的心境,只在帝王家才有吧。
【玖】
宫里待的久了,容易生出百无聊赖的情绪。偶尔向寺人打听些宫外的八卦是我最爱做的事情。听到最多的还是关于太子轩上位以来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仅解决了内忧外患,还鼓励商业的发展,开放了更多的港口,把全国百分之五十的对外贸易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有时,我也会怀念在宫外的那些日子,正欲寻个日子向皇上请示回家省亲,却听闻了这样一件噩耗。
顾凯德于贵州境内遇刺身亡!
脑袋嗡的一下懵掉了,我弃了轿子直接骑马赶回顾府,便见府内处处白幡。直至赶至厅堂的灵柩前,我跪倒在地,不发一言。
跪在阿爹的棺材前,我滴泪未流,整整三天亦滴水未进。直至下人把晕倒在地的我拖入房间内看诊后,我才从大夫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情。
因常年累月服用慢性毒药,已损及五脏,亦难怀子,如不加调养,寿不过十年。
原来如此,我将阿爹遇刺的经过与自己这些年来的状况细细捋过,终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未曾料到,人的心竟可这般硬,是我太过轻信还是人本凉薄?
邹逸轩也好,太子轩也罢,从头至尾只是陪我演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戏,而我入戏太深,再难抽离。
你要这家国天下,我愿陪你打天下;你要儿女情长,我愿只做你后宫贤妃。可是,你要顾家财权,甚至不惜牺牲掉一切,我顾阿九也奉陪到底。
在顾府养了半个月后,我被接回了宫,即刻面圣要求随军前去西南剿匪替父报仇。本以为会多费口舌,却被皇上一口允诺。
随军出发的这一日,我剪短了十八年的长发,藏在浩浩荡荡的军队中,任谁也看不出我本女儿身。送行队伍中,并未见太子轩的身影,我骑在高头大马上回首遥望着墙头,默默道别着,希望这一去就别再踏入这樊笼之中。
一去数月,跟随者军队跨千山万水,饮山泉湖泊,一路剿匪无数。战场上,我举起了顾家枪,冲着敌方杀红了眼。
霎时,一柄刀剑刺入了我胸口,我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胸口处喷涌而出,体力不支地从马上栽落。很快,鲜血染红了我的战甲,刺目的红让我想起了那一日的红嫁衣。
脑海中浮现出了阿爹曾说过的一句话,身为顾家人,是幸,亦是不幸。
不过现在好了,自此,这世上再无一个顾阿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