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劫》第九章 金戈围城日（一）
翌日黄昏，长安城。
老皇崩殂未久，新皇初登大宝，长安城按例戒严，故而虽然未至宵禁，城门已然紧闭。然而一条青影，在夕阳未曾顾及的黑暗中忽的一晃，绕过守卫们的眼睛，自城西北开远门外翻入城内。
此人便是楚天行。他一袭青色劲装，神色严峻，在人群中急急穿梭。不多时，进休祥坊，入崇福寺，直冲十八罗汉殿。大殿正中是一座佛像，两边却是十八座罗汉雕像。楚天行望向右手第一位探手罗汉，见他双掌之中隐约间各摆着一支卦签，不禁暗暗点头。此时天色已晚，香客渐散，殿中并无一人，楚天行深吸口气，腾身纵起，在墙上轻点两步，探手将两支卦签抄下，放入怀中，装作无事人一般，从殿中溜溜达达地出来。
离了崇福寺，楚天行将怀中卦签抽出，见第一支卦签上道：“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禁喜上眉梢，自言自语道：“妙极妙极，大事果成。”接着又将第二支卦签翻到正面，见其上写道：“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不禁愕然，抬头思虑片刻，仍感茫然，只得将两支卦签又放回怀中。此时天色愈黑，楚天性一路隐于阴影之中，轻轻松松又翻出开远门去。城外人烟寥落，暮色四合，他迈开大步，走了五六里路，到渭水边一座亭中翘腿而坐，闭目养神。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来路上忽有快马奔至。到了近前，来人一拉缰绳，骏马“希律律”人立而起，马上骑手趁势飞身而下。楚天行早已闻声开目，问道：“来者可为我解卦乎？”
来人答道：“正是为此而来。”
楚天性微微一笑：“洛馆主。”
那人行到月光照耀之处，脸上斜斜一道伤疤分外醒目，正是修武馆馆主洛明水。洛明水抱拳道：“修武馆早已不存，洛某如今寄身东宫，三侠不妨直呼贱名就好。”
“寄身东宫？”楚天行怔了一怔，恍然道，“昨日大事既成，今上登基，于是便将广陵王封为太子了，是不是？”
“不错。”洛明水答道，语气中却没有什么特别欣喜的意味，“皇上登基之后，发了几道圣旨，第一道是尊谥先皇为神武孝文皇帝，第二道是改今年为永贞元年，第三道是册封广陵王为皇太子，第四道是封高将军为左右金吾卫上将军，统领京城防务。”
楚天性听罢，点了点头道：“如此都是好事，正应了第一卦乾卦的九五爻相‘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只是为何第二卦却是个否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何以情势竟然危如累卵？”
洛明水轻叹一声，坐了下来，稍停一会儿方道：“楚三侠，皇上没有依约加封俱知事为国公并赐开府仪同三司。”
楚天行心中“咯噔”一响。加封国公并赐开府仪同三司是当日广陵王与俱文珍私下的协定，广陵王需要以此稳住俱氏，然后伺机剪除他的左右手杨志廉和第五守亮。如果昔时的约定没有兑现……“皇上为何不肯加封俱氏？广陵王，不，当今太子又为何不劝谏皇上呢？”
洛明水道：“今日散朝，太子跟在皇上身后，跪地劝道：‘臣与陛下曾议定，继位之后，先封俱知事为魏国公，赠开府仪同三司。如今陛下先封高崇文而不封俱文珍，恐令其生疑惧之心，俱文珍内掌北衙龙武军，外控京畿神策军，此人不稳，恐有变数。’皇上当时答道：‘朕是心中有气，此人明明早已答应拥护朕登基，先皇方一宾天，立时改换嘴脸，推出舒王，实在是首鼠两端，好生可恶！’太子道：‘陛下所想虽人之常情，但此为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道，恳请陛下补发诏书，加封俱文珍以上官职。’皇上本已准备应允，孰料皇上身边新任的翰林待诏王叔文又跪地进谏，极力阻止皇上加封俱氏，说甚么‘天下人疾宦官之祸久矣，陛下在东宫时，已知宫市之弊，尝有劝诫，声闻于外，因是天下归心。如今甫一秉政，未思废除宫市，却先重赏俱氏，必内致百官心寒，外致万民哀叹’云云，太子情急之下，与王叔文争辩，不料此人傲骨硬项，不肯服软。太子一时情急，失之操切，言语中只是催促皇上速速加封俱氏，却犯了皇上圣躬独裁的心意，惹得皇上不喜，竟然拂袖而去。哎！”
楚天行疑惑地问道：“皇上与太子向来情深至笃，怎么方一登基，就闹起生分来了？”
洛明水默然半晌，叹气道：“天家骨肉，情礼两难哪。”
楚天行又问：“那俱文珍有什么动静没有？”
洛明水冷笑道：“俱氏那边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倒是听说那王叔文，正在撺掇皇上立刻废除宫市呢！哼哼，不封爵位已是敲醒了俱文珍这只饿虎，再废宫市更无异于虎口夺食，这阉贼岂能毫无作为，束手待毙？”
楚天行深吸口气，立起身来：“看来太子当日果然不是杞人忧天，事不宜迟，我这就按计划行事。”
洛明水道：“楚三侠，太子亦命我助你一臂之力，自此刻起，洛某惟三侠马首是瞻。”
楚天行点头道：“如此甚好。”二人于是骑上洛明水来时所骑骏马，一路向西疾驰，又骑行半个时辰有余，见土道之侧，起了好大一间局子，大门前两只石狮威风八面，匾额上写着“永禄镖局”四个烫金大字，在灯笼照映之下熠熠生光。二人翻身下马，楚天行上前叩响门环。有顷，一名小厮“吱呀”一声打开大门，见是楚天行，点点头道：“楚三侠来了，大爷二爷都在候着你，请进来吧。”
楚天行与洛明水随着小厮一前一后跨进门去，行至正堂，已有两名彪形大汉从内迎出。前一个四方脸颊，眼神坚毅，正是那日在东渭渡与楚天行相遇的飞龙帮帮主方伯弘；后一个也是国字脸，形貌与方伯弘颇为相似，只眼神略和气一些。
方伯弘见楚天行身后随着一人，问道：“楚三侠，这是？”
楚天行道：“我来为各位引见一下。洛兄，这两位前一位是飞龙帮帮主方伯弘方大侠，后一位是永禄镖局总镖头方仲毅方二侠。两位方兄，这位洛明水洛校尉曾在高崇文将军麾下为将，眼下在太子身边听差。”
方氏兄弟听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倒没有什么羡慕巴结的意思，只听他曾在高崇文手下为将，都由衷赞道：“高将军镇守西陲多年，番人闻之色变，洛校尉曾追随于他，亦是国之伟材。”
洛明水谦让一番，众人坐定下来。方伯弘问道：“楚三侠，前些日子你说皇帝病危，贼阉人或举兵窃国，要咱们飞龙帮出力平叛。又听说今日长安城忽然闭门戒严，不知形势究竟如何？”
楚天行道：“据洛校尉所说，昨日夜里先皇宾天，阉党在先皇灵前力促舒王继位，更指使千牛卫恫吓百官，企图一手遮天，幸而太子事先筹划周密，今上才得以顺利继位。如今皇上与阉党之间势成水火，阉人早晚必反，咱们可要加快行事了。”
“楚三侠说得不错。”洛明水跟着道，“太子私底下道，有三点理由，俱氏不得不反。先帝驾崩时，俱氏欲立舒王，而最终图谋不成，不能随心所欲把持朝政，此其一也；今上继位后未授其当日所许之高官厚禄，必使之心中怨愤，此其二也；俱氏惧怕高将军夺其兵权，曾令麾下高手赴扬州痛下杀手，而如今皇上遽令高将军登堂入室，必使之生疑惧之心，此其三也。更何况皇上颇有废除宫室之意，若旨意一下，定是俱氏高举叛旗之时。”
方伯弘扬眉道：“洛校尉，你是高将军麾下的好汉子，咱们当你是好朋友，也就直言不讳了。实在说，当日楚三侠寻到我等，要我飞龙帮协助平叛，我兄弟二人是不愿意的。本帮昔受汾阳王之大恩，听其号令，入四方盟，走马制边，搜罗吐蕃、回鹘军情以为朝廷之用，其后汾阳王虽然故去，但向来谨守盟约，不曾违背。只是这些年来朝廷昏庸，宦官当政，变着法子的鱼肉百姓，大家伙打心眼里看不起朝廷官兵，之所以仍为神策军报告番邦军情，不过是为了百姓疾苦，怕番邦因为咱们大唐内部生乱，起了侵略中华的念头。可是朝廷自己闹家务事，关咱们飞龙帮什么事，何必有所偏帮？楚三侠那时再三劝导，说太子与广陵王聪睿明断，正是要革除弊政，中兴大唐，倘若放纵权宦肆意废立皇帝，只怕大唐要万劫不复，万民陷于水深火热。我兄弟二人听三侠这般教导，才勉强同意。如今听洛校尉这般说，看来当今天子确有除旧布新之意，咱们帮中弟兄为这样皇帝去拼命，倒也不枉了。”
洛明水听罢，连连拊掌道：“方帮主微言大义，洛某佩服之至。”停了一停又问，“不过此事具体如何实施，两位方兄可有良策？”
方伯弘与方仲毅对望一眼，开口道：“我兄弟有一计谋，可供二位参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