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江南雪

1

李慕言江湖成名的那年刚刚年满十八。江南的春光正当繁盛的时节，莺歌燕啁，纸鸢悬空。寻常人在十八岁的时候是绝无可能以一己之力连毙江东七凶之中的六人的。

但是李慕言做到了。只因他是墨雪山庄的少庄主。他看着江东七凶的老大拖着鲜血淋漓的残肢哭嚎着奔逃而去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一刻，原本手中紧握的剑再也难以握住，顺势滑落下去，“仓啷啷”撞击在坚硬的岩石之上。他的整个身躯也瘫在了鲜血和雨水汇成的泥洼之中。双眼仿佛有万斤巨石压着，想看清眼前的一切却使不了半分力气来撑起眼皮。耳中却听到那个女孩哭喊着寻求帮助的声音。然后就只剩下无尽的黑夜。

江南的春雨也如江南的女子一样，纤柔婉转，却又捉摸不定，晴空万里的天气淅沥沥下起细雨，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其实以李慕言当时的功力他最多只能在杀死江东七凶中的四个人之后身疲力竭，被其余三人乱刀砍死。但是，那时李慕言知道自己绝不能死，不仅仅是为了保住墨雪山庄武林泰斗的声誉，也为了那个受伤的女孩。江东七凶也绝没料到眼前乳臭未干的少年居然就是墨雪山庄的少庄主。任何人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二十年前，江湖领袖断云阁阁主叶向天莫名失踪，断云阁动用所有人手依然苦寻无果，于是整个武林为之动荡群豪争斗不休。墨雪山庄庄主李楚雄以家传绝学飞雪十九剑败尽天下敌手名震江湖，黑白两道尽皆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当初江湖豪客敬若神明的断云阁则从此没落下去。

李慕言从小都未曾离开墨雪山庄半步。李楚雄知道江湖险恶，人心更是险于江湖。墨雪山庄如今的名头大得震天响，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墨雪山庄没落的那天，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算计着把他这颗项上人头高悬门头以此在江湖称雄。这些年来因为名利、权势、女人而引发的恩将仇报打伐杀戮血流成河的情形他已看得太多。

他左臂上的那道一尺见长刀疤现在还是那么深，阴雨天的时候还是隐隐作痛。那道疤痕是一个他曾经很信任的贴身随从留下的。那个随从是他从外出时遇到的一群山野强盗手里救下的，却未料到那人竟是仇家重金雇佣来取他性命夺取飞雪剑谱的顶尖杀手，江湖人称“一刀夺魄”的何未灭。武林中命丧此人刀下的好手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各门各派的一流高手。据说当世七大剑客之一的清元观观主铁剑道人也是命丧此人之手，一刀毙命。据传铁剑道人死后仍是双眼大睁，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惊异，如同夜行深山老林撞见无头恶鬼一样。

若不是李楚雄飞燕擒蝶术的轻功已臻化境，此刻的他已是埋入黄土的一堆枯骨了。他虽然凭借绝顶的移形身法躲开了何未灭劈向他脊背的致命杀招“裂石一斩”，却也在左臂上狠狠地挨了一刀，创深入骨。何未灭至死也不肯相信自己从背后发起的致命一击居然会被躲过，这一击曾埋葬了多少豪杰的头颅，仿佛在这一击施放的刹那对手已坠入死亡的深渊。但是这一次他还是低估了李楚雄。十几年前李楚雄名扬天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对手，那时的他还只练到飞雪十九剑的第十六剑。此后已没人敢向他挑战，因此也没人知晓他的功力在这期间有多少精进。何未灭是第一个见到飞雪十九剑最后三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见到最后三剑的人，他至死才明白最厉害的剑不是寒冰玄铁铸就的神兵利器，而是不滞于物的无形剑影。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有片片飞雪从遥远的黑暗夜空向自己飘落，转瞬之间就将自己的周身埋葬在那片令人绝望的白色之中。

经此一役，李楚雄也身受重伤，疗养数月才得以痊愈。为了保护年幼的李慕言，李楚雄不准李慕言离庄半步，除非李慕言学会飞燕擒蝶术的全部身法，并且学会飞雪十九剑的前十六剑。

转眼之间，李慕言已长成年方十八的翩翩少年。飞燕擒蝶术已练到七成火候，飞雪十九剑前十六剑也已谙熟于心，只是他从小未曾离庄半步，从未与人真正动武，因此临敌经验颇为不足。江湖中人亦不知有这样的一位少年高手悄然诞生。李楚雄眼见爱子一天天长大，眉宇之间颇有自己年轻时的桀骜与英气，心里颇为喜爱，但李慕言的行为举止却比当年的自己少了份稳重，更多的是少年人的顽皮灵动之气。

终于在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李楚雄同意爱子出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慕言背负长剑意气风发如同脱笼飞鸟一样策马疾驰，少年的青衫在风里飞扬，背后长剑也好像在嗡嗡作响欲待展露锋芒。李慕言急于瞧瞧庄外的繁华世界，加之胯下乃大宛名驹。少年扬鞭策马，马屁被拍得生疼，奋蹄狂奔，转眼已将一同出庄的七名庄内好手甩在视线之外。又过了些时候连身后的马蹄杂沓的声响也听不见了。其实李慕言是故意要甩了那几个随从的，自记事起他的身边总是有很多的人很多双眼睛，在很多人眼中那该是很舒服的一件事，但是在他看来却如同被官差看管的囚犯一样，浑身不自在。于是在甩开随从之后，李慕言又故意绕开了大道驱马向一条通往一片密林的小道奔去。

奔了半柱香工夫，李慕言忽听得道旁不远的竹林中传来少女凄厉的哭叫声和男人的笑声。于是下马进前一探究竟。只见一片茂盛的高草之后，有几条虬髯满脸身形彪悍的中年大汉围着一个背靠大树的妙龄少女不停地淫笑着。那少女显是已被逼得无路可逃，身上的衣衫已被撕去大半，露出雪白如脂的肌肤，仅剩贴身的里衣，青丝散乱，面色惊恐，泪光泫然，如同陷入凶恶猎人的陷阱的幼兔一样弱小而无助。

见此情景， 李慕言无暇多想，只觉得一股熊熊怒火从丹田直窜到胸口，十指已紧握成一双铁拳。平地一掠翻过高草在那几个大汉面前站定，双手环抱胸前轻声笑道：“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当真是本事大得很啊，哈哈！”李慕言其时已怒不可遏，但他天性顽皮，大敌当前偏不露半点怒容，反而一脸轻松，好像小孩子打闹嬉戏一样。

那几条大汉对于此番突变似乎完全没有料到。

他们数年杀死师父江湖一流高手祁家堡堡主祁镇山并将堡中上下六十六口尽数屠戮，从此江东七凶的恶名令天下人胆寒，普通江湖人士避之唯恐不及。飞雪山庄庄主李楚雄也曾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义士要让这七人谢罪伏诛。但一来这七人自犯下这灭门血案之后便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找寻不易；二来祁家堡堡主祁镇山生前实为一方豪强，明面上是一堡之主，暗地里却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营生。所以数年之后人们便将匡扶正义之事抛诸脑后。

近些年来此七人又逐渐在江湖中显露踪迹，接连犯案，不少良家女子惨遭毒手，很多人都欲除之而后快。但一来此七人行踪向来犹如老鼠一般太过隐蔽，二来他们又总是连体婴孩一样一起行动，据传近来这七人又练了一套阵法，威力不小，寻常三五好手已万不能敌，若集结三五十个好手又总因声势难隐而走漏消息。这七人总能事先知晓早早逃走。所以这七人一直未被铲除。

以江东七凶老大的功力，其实在李慕言跃出草丛之前他就该察觉。但在这偏野密林之中这七人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如花少女色心大起，一心只想着那禽兽之事，难免放松警惕。所以当李慕言一跃而出的时候，江东七凶也着实吃了一惊。但看见李慕言一个毛头小子身形清瘦竟敢强出头逞英雄，便又不再紧张。

江东七凶的老幺年纪最小性子冲动，于是怒道：“哪来的小子敢坏大爷们的好事，识相的就滚一边去，否则，嘿嘿，让你脑袋搬家！”

李慕言轻声哂笑，并不做声，只是举起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好像并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江东七凶的老七见此情形怒火陡生，正待举起铁锤照李慕言天灵盖砸下。但江东七凶老大江湖阅历老道，心想眼前这小子既然敢出来挑事必然绝非等闲之辈，结梁子之前最好先探听清楚对方虚实。于是伸手拦下正欲出招的老七，笑道：“阁下既然要为这姑娘出头，想必不是寻常之人，可否告知名号，若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我们可以卖阁下一个面儿，放你一条生路。”

李慕言朗声笑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头太响，只怕说出来之后你们几个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哈哈！”

此言一出，江东七凶除了老大之外的六人都已按捺不住，怒火中烧，但见老大并未有出手的暗示，所以都忍着并不发作，只是心里已对李慕言使出了万般狠招已将他撕成碎片。

“哦？那不妨说来听听，看我们会不会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江东七凶的老大继续道。

“仔细听好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严名清寿，江湖人称‘蛇郎绝后手’的便是我”，李慕言初生牛犊不怕虎，存心戏耍于他，并不说出真实姓名。

江东七凶思忖片刻，发现江湖中并未听闻有此号人物，再一细想，才察觉李慕言言语之中竟是在骂自己 “禽兽”、“色狼”。当即不再抑制肚中怒火。江东七凶老大怒道：“找死！”江东七凶的老七虽还未发觉李慕言言辞之中的讥讽之意，但听得老大已下令出手，便如疯牛恶狗一般冲将出去举起铁锤照李慕言天灵盖砸去。

但眨眼之间，他便成了一头死牛，一条死狗。他的尸体颓然倒下的那一刻，眼里竟没有半分痛苦，反而是空茫茫的如同大雪掩埋的荒原，因为他从未料到这痛苦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快到他还未及看见就已降临。他那把砸过许多人天灵盖的铁锤“砰”的一声砸在了他脑袋边的地面上，激起的纤尘飞扬散去。

“老七！”

江东七凶的其余六人仿佛发狂的野兽一般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竹林中的叶子簌簌地坠落。他们眼见自己的七弟转瞬之间竟变成一具死尸。每个人都是惊惧万分，悲痛万分。他们绝没有料到眼前这少年竟能在一招之内击毙他们的七弟，更令他们惶遽骇然的是他们竟无一人没看清李慕言的出手。他们只看见这少年身形一晃，剑光一闪，老七就倒在了他们面前，而那时他咽喉里的血还未及流出，那少年的剑却已复归鞘中。他们深知今日实是遭遇生平前所未见的厉害敌人，因为他们知道虽然老七在他们七人之中功力最弱，但也是久经战阵的江湖好手，当今武林能已如此迅捷无伦的手法一招杀死他的人绝不超过七个！

李慕言对于自己出手的结果似乎也有些始料未及。他虽然听父亲说过飞雪十九剑的威力足以令整个武林俯首，但他一直都未与人正真动过手，平日与庄内好手对练也只是以木剑作为兵刃，点到即止。却没想到当他手里握着的是不再是木剑，而是一柄真正的剑，一柄可以杀人的剑的时候，他从小练习的招数竟可以让对手在眨眼间看见鲜血与死亡！

李慕言看见殷红的鲜血从那人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像一朵鲜花绽放的那一刻，心里竟是一震。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的性命在自己的剑下结束，虽然那人禽兽不如。但他只是想教训这几个恶徒一番，却在出手的刹那便把他送去见了阎王。

江东七凶其余六人眼见老七转瞬之间横尸当场，心里虽俱是无比骇然但也已意识到今日实是已到了若不以性命相博则万难活命的绝境。于是六人立时大喝一声使出生平杀招冲向李慕言。

李慕言身形一晃，右足轻点便如飞燕扑食一般向后直刺而出，足尖轻轻扫过地上的落叶，轻盈而迅疾。正是“飞燕擒蝶术”中的“燕影回旋”身法。

江东六凶随即也使出轻功跟着一跃而起，想把李慕言围在他们六人的阵法之中。但他们六人的轻功身法和墨雪山庄的绝顶轻功实在差的太远，加之竹林之中草木丛生本就不利于他们施展阵法。于是眨眼间李慕言已退至十丈之外。江东六凶功力深浅不一，以老大功力最为深厚，因此江东老大距离李慕言最近，两人相距五丈之远，其余五人均在六丈之外。

就在此时，李慕言身形一定左足向后一点便向江东老大斜刺而来，正是“飞燕回旋”的后半招。这一招变化来得实在太快，江东六凶个个都是始料未及，根本无暇抵挡。眼见李慕言的剑锋距江东老大的咽喉只差几寸即将刺入之际，剑刃却向外一歪只刺穿了江东老大的肩胛。

李慕言不喜欢杀人的感觉，他只想凭着自己的剑招将这六人吓退，救出那少女而已。

“啊”的一声痛啸。

江东老大被这一骤变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这一变化也彻底激怒了他。

“一起上，杀了他！”他扶着鲜血长流的肩膀怒吼道。

其余五人如同被猎人的陷阱所伤被殷红的鲜血刺激而发狂起来的野兽一样，怒吼着挥舞起手冰冷的武器冲向李慕言。

李慕言又使出绝顶身法向后飞出以避开江东六凶的正面攻势。

江东老大一见李慕言故技重施，心下料定眼前敌人轻功无敌，若这少年一直以轻功闪避然后伺机出招，他们六人必然难于取胜甚至性命不保。于是喊道：“先杀了那小妞！”

江东五凶立时明白大哥用意，于是转身向那正在发足急奔的少女冲来。

李慕言眼见自己的计策竟被江东老大看穿，心道不妙，于是身形轻掠欲要回剑阻挡。

那少女在江东六凶冲向李慕言的那刻便开始拼命逃跑，但无奈不会半点武功，电光火石之间只逃出十几步之远。江东老六的鬼头刀眨眼已向那少女的头顶劈落，一朵明丽的娇花眼看就要被无情摧残，一片如烟的彩云眼看即将在这世间流散。

就在此时，却只见寒光一闪，青锋破空，一道殷红的弧线划过眼前，江东老六的右手已再也无法使刀。他原本紧握的那把鬼头刀，曾渐染无数生命的血液，此刻却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一样躺在了地上，一起掉落的还有他的右手拇指。使刀的人失去了拇指，便如同唱曲的人失去声音一样，与废人无异。

江东老六一瞬间怔住。他们实在没料到这少年竟能在一瞬之间穿过他们五人，并出剑将自己的拇指削断。然后他忍着剧痛用左手捡起地上的鬼头刀，和其余五人将李慕言和那少女围在中心。

李慕言挡在那少女身前，右手持剑，左手回护着那浑身发抖泪痕未干的楚楚少女。

        未完待续。。。

2015.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