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红楼》小记

近日览《红楼梦》，竟不曾一日废书。又辅之以87版，新版电视剧。颇有心得，遂记之。

对比二电视剧版《红楼梦》，新版至黛玉葬花一节，始告失败。曹雪芹原著中说起黛玉“葬花”缘由，乃因怕世间污浊玷污了花儿清洁之身。故“落花不陷泥淖”，黛玉《葬花吟》中亦有所体现。宝玉曾向黛玉建议，将落花付诸流水（在宝玉眼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故而天成一份干净。因“水”在宝玉看来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宝玉有此建议，合乎本性）。而黛玉反驳道，若是付之流水，难免会随水流入肮脏之处。二人最终商定，以锦囊收取落花，和囊“葬”之。此举，犹如人死以棺椁盖之，以免腐朽不洁之地。新版《红楼》，黛玉将囊中纸片一般落花瓣悉数倒入早先挖好的黑泥中，推土以掩之。此之谓“掩”，而非“葬”，终使落花陷于泥淖，大悖曹雪芹初衷。87版，其花偶有落花残痕，足见其真。黛玉以囊收花，埋于坑中，此乃“葬”花。此足见少红之轻率，扶林之严谨。

因“葬花”一节故，余弃新版《红楼》，而用心对比87版及程乙本。余家中所藏《红楼》有三，唯近日所观者最是详尽。此本仍出于程乙本，即市面所盛曹著高续本。不同者在于，今所得者，乃民国二十年，冯齐庸、吴世昌、吴恩裕、吴组缃、周汝昌、启功等众位红学家校注，叶圣陶、叶至善校点，注释所成之本。较今市面流行者，其注释更精，典故出处更详，人物剖析更深。故余此次大观，受益颇丰。

87版《红楼》，脱胎原著而别具性格。尤是对《红楼》后四十回之解读，更贴近原著。且看香菱。曹雪芹于《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一回有仙谒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明言自薛蟠娶了夏金桂，致使香菱丧命。程乙本却安排夏金桂兀死，薛蟠因一番牢狱后浪子回头，娶了香菱做大奶奶。岂不大谬？

再看袭人。仙谒云：“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程乙本也教袭人嫁予蒋玉菡，只时间在贾府被抄后中兴时，袭人恼了宝玉不解风情，看破红尘，因府中遣散家婢，蒋玉菡又有倾慕之心，遂嫁之。如此说来，袭人对宝玉竟是无情？她既容得了宝钗、黛玉，偏受不得宝玉犯浑？87版，恰在贾家最破败时，众姑娘、丫头、家仆为奴为娼，袭人也难免于难，后遇上蒋玉菡。这蒋玉菡曾在初见宝玉时引诗“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只笑道，“桌上本没有宝贝，只你这么一说便有了宝贝”，蒋玉菡不解，后乃知是冒犯了“袭人”芳名。二人姻缘似有天定。后宝玉收监内，袭人嫁蒋玉菡乃无可奈何，此无可厚非。

然，程乙本后四十回岂尽为糟粕？不然。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精彩之极。其中，贾府之冷漠、无情，贾母之残忍，熙凤、宝钗之心狠淋漓尽致。新府之热闹，潇湘馆之萧条，两相对比，凄凉顿生。

余以为，此二回及贾母之无情，残酷展现最尽。黛玉死后，贾母言：“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真话乃极真话，只黛玉尸骨未寒，贾母说出这样大实话，未免教人心寒。奇君曾语余，林如海死后，林家至宝皆入贾府。而黛玉于贾府中吃穿用度，实未尝有九牛一毛。何贾府取之无度，待之极薄？程乙本只借黛玉之死，贾府众生之嘴脸尽展无遗。

87版，黛玉闻宝玉意外之故，一心只想殉情。于是乎，焚诗稿以绝情，其于宝玉，爱有余而恨全无。程乙本，宝玉失玉而丧心，空余副皮囊。宝、钗之事，全因凤姐众人连哄带骗搓成。黛玉毫不知情，只道是宝玉负心，因恨生痛，一病不起。前者，黛玉死而无憾，后者，黛玉含恨而去。二者所携之苦痛，一天一地。前者用意过浅，后者似曹雪芹笔法。此余爱厚程乙而薄扶林之谓也。

此三处，余所以观《红楼》有所感者。此文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