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晴柔出生的时候,她的母后难产而死,皇帝用情至深,再不愿册封新的皇后,后宫妃嫔多年不沐天恩,宫中再无皇嗣出生。在皇帝的心里,只有晴柔才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从小到大,晴柔都是被当成男孩子养的,射御书数,晴柔莫不精通。
终于到了芨箳之年,晴柔被送到雍王府,隐了身份姓名,扮作普通贵族女子和其他世家子弟一起学习皇家礼仪。雍王爷专门聘请了洪霓为诸人教授丝竹管弦之乐。
洪霓,世外高人之徒,凭一曲箫声在弱冠之年名动天下。彼时邻国进犯边塞玉门关,敌军不知使了何等诡计,守将公孙将军旗下三千将士阵前乏力,手中兵器一一坠地,一时间任凭对方宰割。眼看着城门外的沙漠就要血流成海了,一曲幽幽箫声随风而至,白衣少年从天而降,直奔敌军主帅帐营,他于千军万马中长身玉立、淡定前行,进敌军帐中如入无人之境,片刻间斩下帝国军师的妖道首级,我方将士如有神助,瞬间恢复心神,拾起兵器,奋起反击,杀的对方丢盔弃甲,拒敌人于千里之外……这才保下了玉门关这数十年来的安临。
此后十年,洪霓一直远离尘俗,四处游历。不知如今怎的竟能被雍王爷请动,来教授这一群叽叽喳喳正青春年少的世家子弟。
晴柔初见洪霓,心头一怔:这张俊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洪霓扫过座下诸人,微微颔首,与晴柔探寻的目光相接时,他稍稍顿了顿。
是夜,晴柔在床上辗转难眠。夜半,忽闻窗外隐隐有箫声传来。她循声而至,只见黑暗的夜空中此刻正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花园的柳树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白衣男子背向而立,手持一支长萧,夜风翻动起他的衣襟和发丝,他周身被月光笼罩,远远望去如同梦境一般。许是听到了晴柔的脚步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望向晴柔的眼睛里如同暗夜一般深沉。
晴柔轻启朱唇:“你在这里干什么?”洪霓没有答她,只是依旧用深沉的眼睛看着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也不上前,也不离去,也不说话。
晴柔微微动了怒:“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礼貌,扰了人家清梦,问你话又不回答,让本姑娘来教一教你什么叫家教礼仪!”说话间,她已移步上前,右手径直对着洪霓的长萧挥去。她心里暗暗思付着:这个人被大家传的神乎其神,一曲箫声就可以于千军万马之中斩帝国妖道首级,本公主自幼习武,师傅都是各门各派的名师大家,现在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厉害!
却不想洪霓并不接她的招式,只是微一侧身,避其攻势。晴柔却不愿就此作罢,继续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攻击,且一招比一招凌厉。洪霓不动声色间在她手下已避过百余来招,晴柔毕竟临敌经验太少,眼见对手久攻不小,却是慌了步伐,左脚不慎用力过猛,身子超前倾去,眼见她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白衣公子簌忽而至,右手微微一带,将她拦腰接住,晴柔顺势扑向他怀中,趁着洪霓心头一动,她突然伸出食指,在洪霓颈后重重一点,又一个转身从洪霓怀中轻轻旋出,她含着幽香的发丝在洪霓的脸上和喉头轻轻划过。眨眼间,明艳少女已含着俏皮的微笑立在洪霓面前,她一副轻快灵动的模样,哪里有半点慌乱间伤脚坠地的痕迹。
“我点了你的大椎穴,如果你强行冲开穴道,轻则损伤功力,重则吐血而亡。”说话间,少女将洪霓手中的长箫取走,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你若是甘拜下风,归于我麾下,从此任我差遣,我自然帮你解开穴道,此事你知我知,也能全了你的脸面!”
洪霓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你肯吗?”
洪霓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温柔:“你拿了我的萧,就是取了我的聘礼,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人了!”
少女涨红了脸,“你竟然敢调戏我!”语罢,她伸出右手,欲扇对方一耳光。却不想还没碰着对方的脸,右手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了。顷刻间,洪霓左手已紧紧捂住她的朱唇,将她的身子一带,二人腾空而起,隐于随风拂动的柳树枝间。洪霓在她耳旁轻轻低语道:“别说话,被人看见你我夜半在此私会,于你清誉有损!”树下,巡视府院的守卫正整齐地列队而过。
月光下,柳树枝间,晴柔贴身立于白衣公子怀中,静距离地观察着他的如画眉眼,高挺的鼻梁,低语中唇齿一张一合,晴柔突然觉得,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大底就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吧。心头不禁一动。
是夜,注定难以入眠了。
洪霓回到房中,打开了师傅给的第二个锦囊。十年前,师傅给了他第一只锦囊,让他下山助玉门关将士退敌,他手持长萧以一曲师傅独创的《秋风煞》闯入敌人千军万马中,取敌军妖道军师首级,扭转我军败势,力挽狂澜,一时间名动天下。十年后,师傅给了他第二只锦囊,让他去见一个人,至于见谁,到了雍王府就知道了。见到那个人之后,方可开启第二只锦囊。锦囊里是一颗色泽鲜艳光彩夺人的玉石打磨而成的红豆佩饰,除了将玉红豆串起来的璎珞,再无其他多余点缀。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师傅,是要他以玉红豆为聘,娶女子为妻吗?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如此,甚好!
晴柔合衣躺在床上,抱着手中长萧,刚刚忘了还他了,这是他的随身之物,明日定当归还。只是,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拿了我的萧,就是取了我的聘礼,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人了!
他竟然能够自行冲开大椎穴的穴道而毫发无损,那么不让她拿走自己手中的萧自是轻而易举了。所以,他是故意让她把萧取走的吗?
翌日,晴柔趁着四下无人归还长萧。洪霓却并未接过,只说:“你演奏长萧的技艺是诸学子中最不合我意的,这只萧留给你作练习之用,等你练好了,我会亲自来把它取回。”
半月后的琴瑟课上,公孙将军的女儿公孙苏蓉突然昏倒了。太医轮番诊断,皆不得其因。倒是洪霓隐约中发现了公孙小姐眉宇间的黑煞之气。此后数日,洪霓日日到公孙姑娘房中抚琴,公孙苏蓉果真日渐好转,不仅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面颊也愈发红润有光泽。
晴柔心头忿忿,连日来对于洪霓时常在学堂上扫视过来的探寻目光皆故意不加理睬。这日琴瑟课上,她又走了音。洪霓在众人面前将她唤至自己跟前,然后起身,双手轻触她肩头,示意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俯身在她耳旁轻语道:“看好,这个地方要这样弹……”说话间,他已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晴柔的玉手,在琴弦上奏开了一个缭缭的音色。
座下诸人开始私语:这几日洪先生日日到公孙小姐房中拂琴,原以为他是对窈窕淑女动了思慕之意。今日又待晴柔小姐如此亲近,难道是动了娥皇女英的心思,这也太风流了吧!
洪霓故作不闻,一边拉着晴柔的玉手继续抚琴,一边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与她父亲有联手拒敌之谊,日前抚琴救助,只是朋友之情,并无他意!”晴柔心中大悦。抚琴的手也愈发流畅了。
时日,雍王爷将晴柔唤至书房,欲探寻她与洪霓之间有无私情。晴柔倒是直言不讳,“等我回宫就禀报父王,我喜欢洪霓,我要嫁他为妻!”雍王爷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你是未来的女王,你的王夫必得出身贵胄,必得世代公卿,洪霓一介白衣,岂能入得了你父王对法眼?”
晴柔自信满满,“父王会同意的。他最是疼我。何况,母后也曾是普通的江湖女子,怎么就当了王后了呢?父王至今对母后念念不忘,可见父王是性情中人,不会拘于俗礼!”
三日后,圣旨招洪霓入宫见驾。洪霓呈上玉制红豆,跪地求取当朝公主。
当朝圣上冷哼一声:“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就凭你师傅的一颗红豆,就想了结二十年前的恩怨,娶公主,当王夫,凭他,凭你,你们也配!”
洪霓站起身来,将红豆收回怀中,语气傲然道:“你我都知道,晴柔会愿意跟我走!如若晴柔知道当年真相,她还会像如今这般爱戴你吗?”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敢这么威胁朕,不过是仗着晴柔是我朝唯一的皇嗣,是朕唯一的骨血,你以为你师徒二人仗着玉门关一役有功于朕,你以为朕会看在晴柔的份上对你们施以怜悯,成全了你们多年的妄想,那你可知,你和晴柔是什么样的关系?”
洪霓心头一震,听着皇帝说出当年秘密。
三天后,圣旨传到雍王府,皇帝亲自赐婚公孙苏蓉和洪霓大婚。听说,见驾当日,洪霓先生在宫中长跪不起,求娶公孙将军的女儿为妻。帝心仁厚,下旨赐婚,还册封了洪霓为左将军。大婚后三日,洪霓请旨戍守边关。皇帝准,加封卫龙左将军。
从那日进宫见驾到洪霓领军出城,晴柔再没有与他见过。赐婚旨意一出,她跑回宫里扑在皇帝怀里嚎啕大哭:“父王,为什么,他说过和公孙苏蓉只是朋友之谊,他说过以贴身长萧给我作聘礼,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求娶的却不是我!”
皇帝揩干晴柔脸上的眼泪,捧着她的脸疼爱地说:“晴柔,朕的宝贝女儿,他那样的男人配不上你,朕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婿!”
三年后公主大婚,袭太子位。传说,驸马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只是容貌普通,资质平庸,既不会琴棋书画,也不擅刀枪骑射。传说,有贴身侍女问公主为何选他作驸马,公主答因为他歌唱的好听。
那一日在御花园中,驸马站在一棵柳树下,眼睛望着远处的幽蓝湖水,嘴里哼着一首歌:
红豆生南国/是最遥远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
公主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这个人,也像她一样,曾经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吧,他又是因为什么爱而不得呢?也是被负心人抛弃了吗?就选他吧,两个同样被伤害的人,相濡以沫,相忘于红墙绿瓦的宫墙之内,这漫漫悠长的岁月,有个人陪着,也是好的。
又过三年,皇帝薨。公主袭君位。在皇帝宿的殿中,她看到了一幅画——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他右手挽着一个女子的腰间,嘴角含笑,眼里尽是柔情。画下一行小字:伯牙与绿芜。绿芜,是她母后的名字,这个男子却不是父王,而是——和洪霓有着相似轮廓的一张脸!难怪她初见洪霓觉得似曾相识,相必,她小的时候曾在父王殿中见过这副画吧!
那么,当年……女帝的手开始发抖,她不敢再想下去。
半月后,边关传来卫龙左将军遇刺的消息。雍王奉旨探视。
洪霓满面风霜,再不复当年模样。雍王叹了一口气,说出当年真相:“你的师傅并非你的师傅,而是你的生身父亲。当年他与先王后相恋,却无故醉酒,与你母亲有了私情。他羞愧不已,无颜再见绿芜。绿芜心死,嫁与爱慕她多年的皇兄为后,却不想终日忧思,苦闷囿于心中,终致难产,勉力生下公主殿下后便撒手人寰。你父亲不愿认你,一直与你以师徒相称,他派你下山助力边关,他派你来雍王府替他见公主一面,归还当日她母亲的红豆玉石,却不想你二人一见倾心,你竟然想以红豆为信物,求娶当朝公主。先皇故意让你以为你和晴柔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心如死灰,这才答应了他的赐婚,娶了公孙苏蓉,只为断了公主的情思,想要独自咽下不伦之恋的苦!”
洪霓却并不吃惊,脸上依然一派波澜不惊的神色,“此事我早已从师傅处得知。他从未碰过先王后,公主又怎会和我是兄妹。只是,先皇无意成全,拿晴柔相挟,我不愿使她为难,只愿年年岁岁守在此处,为她守卫这一国疆土,护她一世平安喜乐。如今,恐怕这唯一的愿望他也不愿成全了。”
“是。先皇遗命,公主登基之后,如果公孙苏蓉已身怀你的骨肉,便留你一命。如若你一意孤行不愿与他人生子,还对公主持有非分之想,便赐你鸩酒一杯。你若不从,公孙一族、你师傅满门,皆不得善终!”
洪霓闭上双眸,长长的睫毛下滑下一行情泪。黯然问道:
“公主确然是先皇子嗣?”“是!”
洪霓又问:“当年师傅酒醉可是先皇所为?”雍王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是!”
“你当年也爱慕晴柔的母亲吧,今后可愿护她唯一的骨血一世平安?”
雍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你很聪明!连这件事情也被你察觉了。皇兄知道,只有晴柔继承大统,他的骨血才可一直坐稳江山。因为只要晴柔在位一日,我都会誓死护她周全。我对绿芜的爱,从来就不比他们少。王兄在宫外培植了秘密杀手,今日就算我不除掉你,他们也会动手,不若由我亲自送你一程,也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这王权诡谲,深宫暗斗,从来都由不得你我,晴柔不当这个皇帝,跟你去了民间,那些觊觎王位的人必容不得她,晴柔既当了这个皇帝,跟你在一起,必定千难万难,这个道理,你当比我明白。”
洪霓不再言语,接过鸩酒,一饮而尽。怀中的玉制红豆滑落在地,叮当作响。
雍王带回洪霓遗骨回朝覆命,又将红豆玉石送到公孙苏蓉手上,说是洪霓临终所托,今世相思苦不得,来世再续结发情。
女帝在殿中痴痴地看着画中母亲腰间的红豆,双手紧握那只长萧,想起那夜月上柳梢头,二人贴身立于柳树枝间,他眉目如画,眼如星辰。他说:“你拿了我的萧,就是取了我的聘礼,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人了!”呵呵,女帝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那颗红豆,不该是给我的吗?
宫墙深处,又响起了王夫的歌声:
红豆生南国/是最遥远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春又来看红豆开/竟不见有情人去采/烟花拥着风流真情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