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与星宙
1
男孩对女孩说:“如果你到墙这边来,我们就不能再继续做朋友了。”
为此,女孩一直遵守着约定,绝不跨越矮墙。
2
她挪来几块砖头,摞在一起,站到砖头上,眼睛才可以勉强与矮墙持平。
顶着烈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月与热出了一身汗。
矮墙另一侧,星宙已经算准她下课的时间,早早地等在那里。
月与见星宙额头和鼻尖也有汗珠,不禁伸出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木门,“推开那扇门,我们就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坐在树下,或者别的阴凉地方,一边说话一边吃冰镇西瓜!”
星宙没有明确拒绝,只是将话题转移到别处:“这个星期都发生了什么好玩事儿?”
月与每周六上马术课,所以他们每个星期只见一次。
月与回顾了这几天在学校和家里发生的趣事,挑了几个简短的说给星宙听。
因为酷暑难耐,月与没有呆多久,便因心心念念冰镇西瓜,匆匆回了家。
3
通常月与下了马术课,都是欢快地蹦哒到矮墙前,不过偶尔,也会有兴致怏怏地慢吞吞走过去的时候。
她站在两块砖头上,下巴搭在墙沿,嘴巴不开心地弯成向下的弧度。
星宙见月与今天有些沮丧,问道:“谁惹我们小公主不开心了?”
月与被逗笑了,嘟了嘟嘴,说道:“班上其他同学都可以骑着马儿飞奔,只有我没有办法让马儿跑起来。今天教练对我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月与不甘心地继续道:“可我也想体验策马奔腾的速度感,迎着扑面而来的习习凉风,那感觉一定很酷!真羡慕他们呐……”
星宙伸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瓜,“所谓勤能补拙,多加练习,终有一天你也可以让马儿跑起来。”
月与受到鼓舞,开心地用力点头。
忽然,月与打了个喷嚏。
星宙脱下自己的外衫,从矮墙上递给月与,“天气越来越凉了,尤其是早晚气温低,别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的。”说着,看了眼月与的打扮,“当然,更不能风度温度都不要。”
月与举着拳头佯装要捶打星宙,又立刻破功,笑眯着眼把外衫披在身上,感觉自己穿了一条长裙子。
这外衫对于她,实在过于肥大。
4
从那以后,本着勤能补拙原则的月与,成为马术班上最努力、练习时间最长的那个。
终于有一天,下了课后,她飞奔向马场外的矮墙,踮着脚尖,兴奋地对等在那里的星宙说:“我终于可以让马跑啦!”
星宙很替月与开心,在矮墙上方,同她用力击掌。
月与的目光再一次瞟向几十米开外的木门,开玩笑地口吻道:“你知道的吧,如果你同意把那扇门打开,我一定给你一个超大拥抱。”
星宙哈哈笑道:“可以用吻代替,给我一个飞吻好了。”
月与没有继续开玩笑,而是换了副认真的模样,“说真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鼓励我,真的很谢谢你。”
星宙与月与对望,他们从彼此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比漫天星辰更闪耀的光芒。
不知不觉,竟已入夜。
5
星宙见月与带着毛线帽,围巾严严实实地围住脖子和半张脸,不禁笑道:“不错,挺知道照顾自己。”
月与嘻嘻一笑,伸出两只胳膊趴在矮墙上。
星宙立刻改口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他变魔术似的递给月与一副手套,“喏,戴上这个。”
月与慢慢吞吞地接过手套,有些不情愿地皱鼻子。
“你总是不爱戴手套。”星宙开启父爱模式,“说了多少次,女孩子的手不能冻着。”
“知道了知道了!”月与戴上手套,感觉里面毛茸茸的,而且很温暖。
星宙满意地笑了,既而又嘱咐道:“感冒药还要继续吃,再巩固巩固。”
“噢——咦?”月与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上周六没来,是因为感冒?”
“啊——我猜的。”星宙学月与的腔调。
月与扬起毛茸茸的手套,捧起矮墙上的一堆雪,拍在星宙鼻子上,“让你学我说话!”
介于月与感冒尚未痊愈,星宙不敢用雪反击,只得嘴上说:“听听你浓重的鼻音,傻子才猜不到你感冒了。”
说起这个,月与忽然抬高声音,兴奋说道:“我上周六发烧,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星宙作出沉思状一秒钟,击掌说道:“你看到了长了翅膀的马在天上飞!”
“你怎么知道?”月与眼冒精光,陶醉地沉浸在自己当时的梦境,“它从夜空彼岸飞来,扇动着两只巨大的羽翼,停在我的窗前,然后它收起了羽翼,推开窗……”月与可惜地叹气,“之后我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星宙咋舌道:“你从九岁起就做关于飞马的梦,到现在还没梦够?”
九岁……月与恍惚地仰望银河,忽然觉得时间飞逝,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那么多个寒来暑往,星日更替。
6
在她拼命仰头不想沉入水中时,只见星辰密布的夜空中,一颗亮星不断地放大,朝她的方向滑落。
她以为是流星要砸向自己,一遍遍许愿希望可以从水中死里逃生。
然而那并不是颗流星,她看到了舒展开来的巨大羽翼,犹如覆盖苍穹的绒毯,在地面撒下梦幻的影像。
那是一匹来自天际的飞马,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确信那不是自己的想象,不然她不会醒来时躺在暄软的草地上,不远处还有用来取暖的火堆。
7
“你们都不相信真的有飞马存在。”月与对于星宙的不理解有些失望。
别人的质疑不会让她很难受,唯独星宙的质疑,仿佛一块石头堵在心里。
星宙摸了摸她的脑袋,狡黠地转移话题,走起温情路线,感慨道:“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月与瞬间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可能还会继续长高噢!”虽然可能性很小。
星宙也学月与的模样扬起下巴,笑道:“依然到不了我下巴。”
8
最近,月与上马术课的次数明显减少,来矮墙的次数自然也随之减少。
即使她来到矮墙,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星宙问她原因,她总是打哈哈,不具体说明。
这一天,月与从矮墙上递给星宙一件东西,说道:“昨天收拾屋子找到的,是你曾经借我的外衫,已经洗干净了。”
如今,这件外衫对她而言,不再长得夸张,只是一件宽松款的加长外套罢了。
星宙左臂搭墙,右手托腮,直勾勾瞅着月与,“你最近到底瞒了我什么?”
“什么也没有!”月与说完,直接挥手跑走了。
她的确有事情瞒着星宙,但还没做好和他坦白的准备。
9
她又走到马场主人面前,感谢这些年来的关照。
马场主人关切地问:“怎么突然要搬家?”
“外公外婆在爱临城,爸爸妈妈想搬去离他们近些。”
马场主人点头表示理解,友好地说:“想骑马了就随时过来,爱临城离这里也不是很远。”
月与回以感激的笑容,“谢谢您!”她想到星宙,说道:“那我先告辞了,我还没有和星宙告别。”
“星宙?”马场主人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就是经常呆在马场外围东北角的星宙,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马场主人面露疑惑,“东北角是一个早就废弃的简易马棚,怎么会有人在那里面?”
10
星宙的家在哪里?他父母是谁?他几岁了?他上学吗?……
月与恍然发现,她竟对星宙一无所知。
每次都是她在讲自己的事情,星宙笑着聆听,时不时添几句哄她开心的话,她却从没听星宙讲过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而星宙的存在对于她,早已如呼吸般自然,她从来没有想过星宙的神秘之处。
如今仔细思索,才赫然发觉,这么多年来,星宙似乎一直保持着最初相见时的容样,岁月在他的面庞,未留下半丝印记。
月与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停了脚步,等她发觉自己在原地伫立到腿麻时,惊诧地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遥望马场外围的东北向,似乎有光亮明明灭灭,像极了火焰……
火焰?
“星宙!”她心中一震,嘶吼着嗓音,飞扑而去。
11
她觉得星宙的家庭、身世、生活,他的所有秘密,告不告诉她都无所谓。
这些年他风雨无阻地每周等在那里,陪伴着她,对她来说便是最珍贵的。
关于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知道,就像他从不肯让她走进那堵矮墙,也不肯自己走出来,她就乖乖地在墙外与他交谈。
只要他在那里,就足够了。
只要他在那里,她就可以感到归宿与慰藉。
只要他在那里……
然而那里此时火光四起……
千万,他千万不能出事!月与在心中向万里星空呐喊。
情急之下,月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破了他们的约定。
她冲进了木门,大喊星宙的名字。
而那远处看似燃烧的火焰,此时竟幻化为弥漫空中的点点星芒,星宙就置身于星芒之中,被朦胧之光笼罩。
原来那不是火光,而是数以千计的萤火虫,在恣意飞舞……
星宙没有料到月与会破门而入,有生以来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慌张,什么叫不知所措。
嗒——嗒——嗒——
马蹄踏地的声响,在寂静的空中蔓延。
月与清楚地看到星宙的人形上身之下,是雪白的马型半身。
原来……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他以矮墙相隔的原因。
12
他尽量减小马蹄与地面接触的响声,害怕吓到月与。
他苦笑道:“看你最近闷闷不乐,原本想让这些萤火虫替你解闷儿,没想到这些小家伙们,被你当成了火灾。”
月与依旧不言不语,怔忪在原地。
星宙牵扯着笑容,却无法抑制笑容的苦涩,声音哽咽几分:“这下子,你不会愿意继续和我做朋友了吧……”
月与呆愣愣地往前跨了一大步,直接拉进和他的距离,鬼使神差地问道:“羽翼呢?”
星宙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在萤火虫的迷蒙光亮中,忽地一下——铺展开来绝美圣洁、犹如来自银河仙境的雪白羽翼。
他将真实的、完整的、异样另类的自己,赤条条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我就知道是你……”月与喃喃低语,忽然傻笑起来,“九岁那年的河边,两年前发烧的夜晚,我看到的,都是你……”
星宙勾勒出惨淡的微笑,“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无法接受这副怪物模样的我……”
“你是对不起我,你……”静默的空气中,只听月与突然发狂般仰天长笑,既而痴痴地对着星宙呐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长着这么大的一对翅膀,竟然还鼓励我学习让马跑!”
月与一把搂过星宙强健的腰身,斜坐在他的马背上,手指前方上空的璀璨星河:“让我们策马奔腾!冲啊!”
月与的一系列反应,是星宙始料未及的。他不自制地甩起雪白马尾,笑得合不拢嘴。
早知如此,又何必隔着矮墙那么多年,不得正常相见。
“抓紧了!”他的双翅向下扇动,载月与飘离。
巨大的羽翼在地面投下幽深的阴影,阴影逐渐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而通向银河的天际,多出两个相依的幸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