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长出薄荷的男人
月黑风高夜，正是偷排时。
污水管道就像憋急了的腹泻病人一样，随着印刷厂厂长王富临一声令下，污水嚎啕一声喷射而出，泻在色彩斑斓的污泥上，浓稠的废水像结胶了一样，顺着狭仄的河道向远方蜗速蠕动。
污水终于排空了，王富临的脸上显出了便秘得解般如释重负的笑容，大手一挥：“收队！”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记闷棍招待了他的后脑勺，他一头栽在污泥地里，嘴里除了血腥气，还啃了一口污泥，意识随即模糊了。
画面一黑——
<2>
王富临在医院病床醒来时，身边只有女儿陪护，正专心致志地打王者荣耀。
“咋回事？我怎么躺医院了，厂里还好多事儿呢！”王富临焦躁地坐起来，“到底哪个王八蛋背后袭击我的？”
女儿眼睛不离手机：“还是那帮农民，说是土壤被污染了，地里种的菜给猪当饲料，把猪都毒死了。”
王富临忿然道：“不知足的货色，变着法问我要钱，当我开金矿的啊！人都抓住没有？”
女儿轻笑：“上午公安李叔叔来看你，还特意叮嘱我提醒你别把事情搞大了，你可是污染企业，把事情捅出去了，对你反而没好处。”
王富临叹了口气，想想李局长说的也对。
“你妈呢？没跟她说我在医院躺着呢？”
“在米兰买衣服，后天回来。你没事儿我就先走了，订了医院的营养餐，晚上你自己吃。”
王富临端着医院配送的盒饭，盘算着大概有一个月忙得没跟老婆孩子吃饭了。这个印刷厂耗尽了他全部气力，虽然靠它成功发了财，但天天在厂里跟坐牢一样，过得也挺没劲。
往嘴里塞了一口饭，条件反射式地吐了出来。
似乎有鲠在喉。他灌了几口水，勉勉强强咽了下去，明显发觉嗓子眼卡着东西。干脆伸手去掏，感觉像是从喉咙里揪出了几片叶子，拿出来一看，竟是几颗薄荷叶！
<3>
“好像有一颗薄荷从你胃里长了出来，”医生看完片子说，“建议您在医院多住几天，再观察一下，我马上汇报科室领导。”
“开玩笑，还不如说金子长在我胃里！”王富临疑心医生是想宰客，觉得他满嘴跑火车。
正好李局长打来电话，请他过去喝酒，王富临找到借口，迅速办了出院手续。
酒店包间已经高朋满座，王富临主动拎过酒瓶，要一个个敬罚酒，每人三杯。
往常他的酒量在两斤靠上，可今天刚下肚三杯，喉咙已经刺痛不已。他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可看着李局长虎视眈眈的眼睛，他横下心来，再喝了三杯，肠胃顿时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张口，一腔秽物全吐到李局长脸上。
在座所有人懵了。眼巴巴望着一脸猪肝色的王富临在喉咙里狂抠乱抓，只见手指间又多了几片薄荷叶。
<4>
六魂无主的王富临独自一人来到排污现场，想从事发地点寻觅一些端倪。
只见河道两旁杂生的狗尾巴草、扫帚苗、荠荠菜、薄荷等植物，在污水冲刷下黑漆漆的，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艰难地生长着。
难道上次倒地时，不小心把种子啃到肚子里，然后薄荷在肚子里发芽滋长了？
王富临突然饥渴难耐起来，刚才在酒桌上他已经把胃水都吐干净了，现在急需补充营养。
一种难以遏制的生理冲动，使他直接扑进沟里，竟然对着污泥烂水大快朵颐！他边吃边痛哭流涕，明明吃了一醉烂泥巴，为啥味道却堪比美味佳肴呢？
吃饱喝足后，他开始后怕了，附近农民不是还说养的猪都被毒死了，他一下子吃了这么多污染物质，岂不死得更快。
王富临左思右想，赶紧跑回医院。
<5>
到了医院，薄荷叶已经长到了嘴里。
医院对这个奇葩事件高度重视，组织各方面专家对病情进行研究后，提供了两套解决方案：
一是立即手术，把薄荷连根拔除，正所谓斩草必须除根，但是由于薄荷已经深深根植于胃肠，手术风险很大；二是保守治疗，吃几个疗程的中药，让薄荷慢慢枯萎而死，副作用会比较小。
王富临毫不犹豫选择了保守治疗，但很快就发现这步棋走错了。
薄荷长期生长在污染河道里，早就适应了有毒物质，中药于王富临苦不堪言，但对薄荷似乎毫不起作用，况且他经常挡不住污水污泥的美食诱惑，每隔几天都要到污水沟里胡吃海喝一次，这反而为体内薄荷提供营养，薄荷苗肆意生长起来。王富临每天像刮胡子一样，要把从嘴里冒出的薄荷芽剪去。
几近崩溃的王富临要求立即手术，医院经过几轮讨论后，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这颗薄荷苗不是一般的薄荷，长期在污染河道生存早已发生变异，现在与他五脏六腑完美合体了，手术在国内医学条件下做不到。更坏的消息是，如果薄荷枯萎，王富临的器官也会跟着衰竭，最好的办法是定时定量食用化工污染物，维持体内薄荷基本营养。
最后，他们残忍地告诉王富临，他最多只能活2年。痛不欲生的王富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
<6>
这天，一群农民来到印刷厂门口，声称要找王厂长。
门卫大爷早已处变不惊，立刻把门锁死，打电话报告领导，结果找不到王富临。近来，王厂长总是神出鬼没，与以往的前呼后拥不同，现在喜欢独来独往。
一个大嗓门的农民吆喝道：“别误会，我们来给厂长送锦旗！”
门卫大爷透过门缝一看，后面还跟着扛着长枪短炮的俩记者，冷笑两声，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不开，就是不开。
一帮人在门口等了许久不见门开，只好自行把锦旗贴到门上，带领记者绕到印刷厂背后的排污口拍照去。
王富临一个人正守在排污口狰狞地用餐，他现在的“食量”越来越大，污水还没流到河道里，就被他喝完了。
也许是王富临用餐太投入，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动静，他狼吞虎咽地享受着印刷厂的“排泄物”。
送锦旗的农民们惊呆了，谁也不敢打扰他，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记者们这才反应过来：多么动人的场景！多么震撼的题材！一个民营企业家为了惩罚自己肮脏的过去，凭借一己之力喝尽污染废水，拯救一方水土，真是可歌可泣的时代先锋。
<7>
王富临在社交媒体火了以后，天天出不了门。
倒不仅仅是因为媒体围追堵截，而是同仇敌忾的企业家雇佣了一批打手，准备修理这个不守行规的同行。受“王富临以身清污”新闻的影响，很多地方部门比学赶超，要求当地企业家学习王富临精神，身体力行把污水污泥清除干净。
王富临“不得不”跟妻子、女儿朝夕相处了。
薄荷在体内蓬勃发展，与他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为了给薄荷充足的营养，他开始每天不停喝水，中午到阳台晒太阳，烟酒再也不沾。
虽然缺乏污染物的滋养，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是精神生活意外丰富起来了。女儿开始喜欢跟他聊天，并夸他嘴里散发出一缕薄荷清香。妻子发现他的大肚腩下去了，身材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老夫老妻又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长个薄荷挺好，总比长个瘤子好。”王富临由衷这么认为。
<8>
国外医疗专家组经过几个月研究，找到了拯救王富临的方法——换胃。
但这个胃的主人，也必须是同样遭受过印刷厂污染。而且换过之后，最多延续五年寿命。
“换胃救人”的消息一传出，三百多个住在印刷厂的农民自愿排队，为“抗污英雄”配型捐胃，检测发现半数以上都符合条件。
王富临这才意识到，印刷厂排污给这么多人造成了不幸，良心上突然萌生出不忍。他照照镜子，发觉现在的自己气宇轩昂，完全告别了肚满肠肥的过去，像极了一场梦幻。
宁愿以最健康美好的状态告别，也不愿意背负着病态的身体苟喘余年。
怀着这样的决心，王富临拒绝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并且宣布将印刷厂变卖，所得款项全部捐赠给这些农民治病。一时间，王富临成为全国环保楷模。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生命不断地枯竭，腹中的薄荷反而越长越盛。有时，他感觉这颗薄荷好像他的胎儿，在体内一点点长大，他不仅学会了帮助他生长，还体会到了爱与奉献。
还有一个月行将大限的时候，他立了遗嘱：
请把我的遗体埋在地下，让薄荷继续生长。
（最新作品发表在公众号“画面一黑”，欢迎关注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