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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

2022-11-10  本文已影响0人  经纬文学

若是仔细看,我的脸就像是由几块颜色不一的皮拼凑起来的。额头又黄又暗,一抬眉就皱起万千沟壑。

嘴角眼下几道细细的、再也伸展不开的纹路。鼻头鼻翼上排列无序的孔里堆满了凝结的油脂,暴露到空气里被催化成了黑色。脸颊倒还有几分白里透红的意思,只是摸上去又干又粗糙,毫无滑嫩的感觉。

用矫情的话来说就是岁月走过必留下痕迹。

我正把一堆打着抗氧化抗衰老旗号的瓶瓶罐罐加进购物车,妈就开门进来了。

“收拾一下回老家,你外婆走了。”

老家在山里,下了省道上乡村公路,最后再徒步跨过两片冬季里干涸光秃的梯田。

大舅站在院坝里正指挥人搭棚子,见我们到了就指了指屋里。

“进去看你旮婆一眼吧。”

旮婆是我们这的土话,外公喊旮旮,外婆就喊旮婆,我隐约记得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改了口,时间太久我都快忘记以前有过这么个称呼。

火塘没有生火,上头的小桌上摆了盘东西,我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应该是几根放了好几天的香蕉,表皮已经变成了恶心的深褐色。

木格子窗其实透不进多少光,屋子里暗得不行,外婆躺在床上,已经穿上了寿衣,稀疏的头发大概也被梳理过了,一丝不苟的顺着发际线往后贴在头皮上。

她闭着眼,失去了呼吸和心跳的人毫无声响。

棺材几年前就预备下了,就停放在一墙之隔的祠堂里。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找大师算了日子,停灵四天后出殡入土。

我不喜欢待在屋里,陈旧的木房子浸透了腐朽的味道,会让人联想到籍籍无名的陈腐人生和无可抗拒的衰老和死亡,没有一丝温度。

表姐正站在院坝角落里,我走过去才看到她正在擦防晒霜。

“大冬天的,又没太阳。”

“紫外线无处不在。”

棚子很快搭了起来摆上了桌凳,祠堂里也摆好了祭台,唱经师父和唢呐班子鱼贯而入,不过片刻就摆开了架势。

祭台后头的棺材悬在两根木桩上,盖子掀开了宽缝塞进了制冷机的管道。棺材下头点了香,出殡前不能熄。

所有人都很平静,一切都像经过多次预演一样有条不紊,外婆的死就像悬在崖边的巨石,你知道迟早要滚下去,并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妈叫我去帮忙收拾外婆的东西,外婆有个很大的木箱子,大概是樟木的吧,旧时代时兴用这个做嫁妆。

箱子上已经掉漆脱色了,以前箱盖上画了些图案,现在只能看到灰扑扑又带点绿的两坨颜色。

妈拧不动生了锈的大锁,我上手在钥匙断掉前硬是转开了,掀开箱盖就是一股陈年老霉味扑面而来,箱子内壁上不少地方都有黑色的霉斑,里头几件衣服上也长了灰色毛絮状的霉。

“都是以前给她置办的新衣服,当成宝藏在这里。”

我妈莫名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又拿起箱子角落里一个被锈迹裹满了的铁盒子。

我找了把改刀来把这个旧饼干盒子给撬开了,里头放了些首饰,一对镯子一条项链一枚戒指,妈说是三金,可哪还有黄金澄亮的样子,暗黄发黑,更像次等的铜。

“找点酒精洗洗吧?”

我问妈,妈说洗了也没人会戴,就那样吧,随后从盒子底下抽出了两张照片。

黑白照片的边缘还是柔和的波浪状,可见其年代之久远,一张双人合影一张单人照。

“这是你外公外婆。”妈拿着那张合照说。

照片上的两人还很年轻,皮肤平滑伸展,外公穿着老式军装,帽子上有五角星那种,外婆脸盘圆润饱满,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辫梢还系了丝带,我猜那丝带多半是红色的,两人像不熟悉相机的样子,笑容灿烂又略显僵硬。

另一张是外婆的单人照,跟合照上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些,还是圆润的福气脸庞。

照片已经褶皱发黄了,还有几处橙里带黑的色块。

就像躺在棺材里的外婆一样,太老了。

不知道别处的葬礼是不是也这样,外头的棚里坐满了宾客,来来去去的都是妈他们几兄妹的朋友,来送了花圈和礼金,再吃一轮席就走了,有点亲戚关系的晚上会留下来,名为守灵,实际也不过是在棚里凑几桌麻将,喧闹一晚,午夜还会有一顿咸菜面做宵夜。

外婆活了太久,她的同辈甚至相熟的晚辈一个个都先她而去,没有客人认得她,冲得不过是“朋友的母亲”这个名头。

表哥带着他的儿子在祭台边随着唱经声下跪叩拜,我和表姐在里头棺材边守着,确保香不会断。

严寒冬日没有火,表姐不知道从哪找了件厚棉袄从头裹到了脚后缩在椅子上刷手机,我感觉手脚都麻了,站起来走动了两步,看到棺材打开的那条宽缝,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了。

外婆就躺在里头,闭着眼没有表情。

圆润的脸盘早就没了,皮肤松垮皱起,一层叠一层,像是老蜡皮又黄又干包裹着骨头,还有分布不均的沉淀色块点在突起的颧骨上。两只干瘪的手像禽类的爪子,骨节却比我等不事劳作的晚辈要粗大得多,手心还有又厚又硬的老茧。

我仍不断回想看到的两张照片,试图跟棺材里的人联系起来,却始终无果。

从豆蔻少女到棺椁里的瘦弱老妇,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我和表姐跟外婆都不亲,毕竟她有一大堆孙子外孙子可疼爱,闭眼前几年还有了重孙子,不过倒也没苛待过我俩,新衣裳压岁钱都是有的。小时候也跟外婆一个被窝睡过,她的肚子里有一堆民间异闻故事,我记忆最深的就是那个进你被窝啃脚趾头的熊旮婆的故事。

我只是不喜欢来老家,住过好几代人的木制排屋,处处都是烟熏火燎的陈旧阴影,跟主屋紧挨着的祠堂空洞可怖,正对大门的墙上高处订了木板做台,摆了香炉,香炉后贴在墙上的黄纸如今已经褪色碎裂,却还坚挺的粘在墙上,在穿堂风里嘶嘶作响。

我见过新瓦的样子,所以害怕屋檐上风吹日晒后长满了青苔的黑色瓦片。

妈说自外公走后外婆就不爱说话了,也不愿意搬去城里,好在大舅一家都还在老家,能照顾到。

就是这几年愈发得不好了,晚上不爱睡觉,冬天就在火塘边缩着,夏天就坐在门坎吹风扇。

大舅和表哥硬拉着她去城里体检,医生说没有任何病,只是年纪大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逐渐下降,作息已经紊乱,时间在不断侵蚀她的五脏六腑直至血肉和骨节。开了些药,她三吃五不吃的,也不见有用。后来又咽不下大米饭了,稀粥都不行,只能把面条煮成糊糊,才能吃下去一些。

也是那之后,他们几兄妹商量了一下,就去拖来了那口红漆的楠木棺材,还照好了遗像。

为了伺候外婆,大舅妈心力交瘁,这次我看到她,竟像老了好多岁,脸色也发黄耷拉下来,可转念想,其实大舅妈她也是当奶奶的人了。

几位长辈都已经老态毕现,连我和表姐都长了眼纹。

出殡前一夜两个表哥赶我和表姐去睡觉,说他们来守。

房间都被占满了,我和表姐挤在躺柜上,迷迷糊糊间我看到外公还在的小时候,外婆把儿女送去的保健品提了一箱送给了住在田坎下的一位老太太。

我跟在后头,看到那个老太太干瘪蜡黄的脸,坐在门坎上双手搭着膝,一动不动,混浊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

外婆深夜缩在火塘边的样子,是不是跟那个老太太一样。

醒来时发现外头下起了毛毛雨,表姐又在擦防晒霜。

整根树干做的挑子,前后各两个壮年男子合力抬起了厚重的实木棺材,出殡的队伍在微弱的晨光里淋着冻雨上了山。

山野都是光秃秃的,举目都只有泥土和枯草的暗淡颜色。

外公的墓边已经挖好了坟坑,新刻的墓碑正立在一边。我看到了上头密密麻麻的刻文,生卒年那一栏里出生只有个年份没有具体日期,外婆出生的时候还没有新中国,能有个具体年份也算不容易了。我的名字刻在孙辈的最末尾,下头一排只有两个外甥的名字,留下的空白要等以后家族添了新丁再刻。

可等到那时候,碑上的原文怕也被风雨侵蚀到看不清了,就像旁边外公的墓碑一样。

阖棺落土前,子孙还能看最后一眼,我挤上前去,外婆还跟那晚看到的一样,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我觉得在天光下她脸上的蜡黄似乎更深了。

大舅撒下了第一捧土,不多久以后,这片山里立起了一座新坟。

花圈和纸钱被归拢到一处被火舌瞬间吞没,花花绿绿的纸张被燃烧成黑灰,最后随着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我看着新土垒起的坟包,想象着过不了几天,细菌便会肆意侵蚀那具老迈的身躯,血肉逐渐化为泥土只留下白骨,再过上些年岁,棺材腐烂白骨也会碎裂发黄。

表姐站在我旁边不远处,脸上满是雨水,我戏谑地想着她的防晒霜会被冲化掉,再无法抗拒紫外线的侵袭。

有些进程是阻止不了的,我们都会有躺进土里的那么一天。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经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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