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饭局
他心不在焉地拿着炒勺在锅中胡乱翻腾，侧身竖起耳朵偷听朋友们都在聊些什么。多是些工作上的事情，某某同事，某某领导；要不就是博士的实验，导师的课题……诸如此类。他插不上话，只好在旁悄悄获取着自己想听的信息，百无聊赖间，一盘忘记撒盐的西兰花菜已被他炒好装盘，最后一道菜了，他端上席，自己也挑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老黄见这一席菜甚是丰盛，不禁赞道：“真不错，不愧是大厨！”
他一听来了兴致，脸上也泛起一阵自豪感，接道：“那是，我在我们店可是掌勺的，店里的菜都是我炒的。”
其他人只是笑笑没接话，停顿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老黄见状转了话题，重新回到他们之前聊的IT公司部分项目重组和人员调换的问题，他又一次被晾在一边。也确实无话可说，他本就是一家外卖店里帮厨的小弟，炒菜也轮不到他，每日不过切着大把的洋葱和胡萝卜。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似乎每件事都只是个念头，什么都只浅浅地想一秒，便换了话题。他与席间的其它人本就不是一类人，每个人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他能说得出口的只是炒菜的本事，他顿时心中一阵郁闷，放下筷子，驼着背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抽起来，眼珠向上翻着，滴溜滴溜地打转，偷偷扫视着席间的每个人。
旁边的博士大哥不喜欢烟味，更不喜欢有人在屋内抽烟，狠狠地撇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没说话，继续低头吃饭。一口西兰花喂进嘴里，寡淡无味，眉头锁得更紧了。忍不住道：“你这菜没放盐吧。”
他回过神来，加了一筷子也尝了尝，是淡了点儿，刚才的郁闷还未散去，心有不快，顺嘴回了一句：“吃饭讲究清淡，吃那么咸你不怕齁着？”
博士大哥听了此话，脸立马黑了下来，推了推眼镜，没再接话，大口喝了些碳酸饮料，看来再也没了胃口，在一旁捣鼓起手机。
老黄凑的这饭局，大家卖老黄一个面子，眼见着饭桌上的话聊不下去，又笑盈盈地挑起新的话题：“昨天听你说买六合彩，中了两千块钱？”
他赶忙应道：“是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他从钱包里掏出六合彩的奖券，说道：“你们瞧，就这张！”
博士大哥侧着脑袋斜眼望向那张奖券，将信将疑地顺手拿过来，“你这也太好运了吧，让我查查是不是真的。”他用手机在六合彩网站输入下注号码，大家都伸着脖子等着他的消息。大哥突然面露喜色，举起手机在席上给每个人看了一眼：“哈哈，扯淡呢，一分钱没中。”
他有些不知所措，慌忙解释道：“我拿错了，应该，应该是另一张。”
博士大哥像是报了私仇一样，早已屏蔽了他的声音，看了别人的笑话，他又有了胃口，端起碗吃了几大口饭，又与他人热络地聊了起来。其他人也不屑地笑了笑，面对这种低劣的谎言被揭穿，大家一时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心里暗骂：“他妈的，管得真宽！”他正愤愤地想着，不知谁提了一句玩轮盘、老虎机的话题，他立刻又把话题接了过来：“哎呀，要说这个轮盘，我可是大有经验，咱可是在赌场上沉沉浮浮过的人，赢过大的，也输过大的，我从四月开始，就再也没赌过，没意思，不想玩儿了。”他梗着脖子摆摆手，一副很老道的样子，又点了根烟，一只脚踩在椅子的側梁上，一只脚向前伸展，吞云吐雾一番，继续说道：“赌博是需要勇气和自制力的，没这点儿本事根本别想着上赌桌，非输得裤衩都丢了。”
“你的最后一把是输了还是赢了？”一直没同他讲话的老张笑着问他。老张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他是老黄的同事，也是老黄的领导，是今天的贵客。
他眼睛放着光：“当然是赢了！赢了把大的，我说收手就收手，准备回国娶个老婆过来，她家可有钱了，人家跟我说了，去蒂凡尼买个二十万的钻戒再来求婚，我这不是得存着钱嘛。”
博士大哥翻了个白眼，说道：“既然是富婆，应该给你买个钻戒才对。”
他没理会这冷嘲热讽，继续吹嘘着：“哎，既然要娶老婆，肯定是不能赌了，让这辉煌都留在过去吧。”
老张别有意味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发毛。他猜不出这眼神里有什么含义，只是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他迅速避开老张的眼神，假模假式地玩儿着手里的打火机。他不知道还要不要将这个话题继续延续下去，显然，这里所有人中，只有他有此等爱好，他分辨不清楚大家到底感不感兴趣，毕竟，这是他唯一可以说道的了。
老黄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怕这局就这么散了，赶紧把要紧的话提到桌面上：“老张，你说咱们公司还招不招人了？”
老张回道：“不招了，你又不是没看到，上个月刚进来三个人，就算招人，咱们公司不给工作签证，只有咱们这种拿了居留权的人才可以申请工作。”
老黄瞅了一眼卷缩在角落里的他，使了个眼神。他低着头不敢说话，老黄撇了撇嘴，又去问旁边的博士大哥：“你们研究所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工作机会？”
博士大哥叹了口气，“我们搞研究的比不上你们搞开发的，申请不到研究基金就招不了人，哪那么容易进。”
一时间大家又是无话。老张顿了顿，起身拉开后院的门。“我出去抽根烟。”老黄顺手拿起一盒新买的烟，追了出去，连忙给老张递上。
他也起身收拾碗盘，窗户半掩着，留了一道小缝隙，正好可以听到不远处两人的谈话。他故意将水龙头的水花调小，水声淅淅沥沥的，他竖起耳朵倒是将外面的谈话听得真切。
”老张，你是真不给面子啊！”老黄叹了口气。
“怎么？”老张不解地问。
“人家小赵专门请你吃饭，做了这么一桌子菜，你一点忙都不帮。”
“什么？！小赵请我吃饭？不是你说好久没聚了，你请我来家里吃饭吗？你叫我来也没提帮忙的事儿啊！”老张有些诧异，皱着眉头质问道。
“是人家小赵不好意思请你，托我凑的局，想让你帮他介绍个工作。”老黄没想到老张会这么大反应，有些慌张。
“我要是知道是他请我的，我就不来了。他算什么货色，你这么玩儿我，以后你的饭局我是断不可能再来了。况且你和他什么关系？你用你的人情来帮他，你这不是有病嘛！”老张将烟在墙上狠狠碾碎，十分愤怒。
老黄彻底慌了，赶紧解释道：“我和他能有啥关系，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说他以前也是学计算机的，还死乞白赖求我，我想不就是叫你吃顿饭，也没啥，就自己做主了。”
“真是服了你了，你动脑子想想，他是什么人啊，赌棍一个，名声在外，大家躲之不及，你还把他往公司里介绍，以后到处问人借钱，你让老板怎么看我？介绍这么一个混蛋。”老张压低声音，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不爆发出来。
老黄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又不敢承认，替他辩解着：“他都说了，他不赌了，应该没事吧……”
老张白了他一眼，说：“他上周刚问别人借了好几千还没还上呢，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就你还信他的鬼话。你没听说吗？他家里条件不怎么好，他为了还上一次赌的钱，让家里人给他打了好几次钱了，他连父母都敢骗，他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老黄这才恍然大悟，后悔不已。
两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他隔着窗户很难再听清楚。
他此时脸上一阵阵火辣，心乱如麻，脑袋里嗡嗡直响。心里那份羞耻感不知怎的在这混乱的思绪里时隐时现，每次出现都让他痛苦得想要发疯。他用力压抑这种羞耻心，好让自己平复下来。
老张和老黄推门回来，老张拿起外套就说要回去，博士大哥也紧随其后出了门，他收起快要扭曲的表情，极不自在地送两人出门，看着他二人的汽车尾灯消失在暗夜之中，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此时，他已在这秋日的冷风中平静下来，脑中不断转悠着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帮程序员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干也罢。等我把电脑卖了赢个大的，看你们这帮人模狗样的孙子还有什么可得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