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一段德国库恩情 (书稿修订)

2021-11-02  本文已影响0人  乾坤二爻

金弢:一段德国库恩情 (书稿修订)

小库恩藏书可谓汗牛充栋,他希望我将中文书尽数拿走。我心里打算:一朝住处有了着落,再取不迟,反正我将久居慕尼黑,来日方长。万万没想到,这一念想铸成大错,留下不尽的遗憾!

上世纪初,德国出了一位世界级翻译家,名谓佛朗茨·库恩(Franz Kuhn 1884·03·10——1961·01·22)。今天是这位著名汉学家、中国文化荐译者逝世六十周年纪念日。据笔者手里的资料,他是迄今世界上不仅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甚至涵盖全球各种文字的文学翻译中,就职业生涯之长,译著数量之大、持续时间之久,库恩绝无仅有、首屈一指。   

为了翻译事业,库恩终身未娶,奋斗六十年,殚精竭虑,耗尽毕生精力,翻译了我明、清,包括茅盾的《子夜》几乎所有的文学经典,为世人罕见!

库恩率先较完整地将中国古典文学译荐到了西方。他大部分的德文译本,诸如 《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肉蒲团》、《二度梅》等,在他迻译成德语后,以其德文文本为基础转译成欧洲诸多文字,更成为后来整个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翻译的底本。他为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作出了卓绝的贡献! 

年轻时代的库恩,得到一份出任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外交官的职位。当时,在他位于巴伐利亚的家乡,有一位对他倾心的农村姑娘,希望他能留在德国。然而,库恩志向已定,认为赴中国就任会有机会更好地继续学习、掌握中文。他耐心地向姑娘作了说明。

姑娘不想勉强他,因为她知道,德国有太多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为了成就事业,把个人生活置于脑后。姑娘在家乡等了他三年,并在库恩一次回国探亲时向他表示,愿意陪他去中国,照顾他的生活。

库恩却说,中国文化辉煌灿烂,世界名著浩如烟海,姑娘随行无疑会分掉他的时间,他唯恐毕生不能完成自己的事业;倘若他把姑娘冷落一边,则会留下终身的歉疚,姑娘应该而且也有权利享受自己的幸福。

虽然这对青年男女未成眷属,但姑娘一直保持着对他的爱意和友谊。在库恩离世前最后的时光里,她一直陪伴在库恩身边,并为他最后一批译著的出版印行承担起大量的工作。

访华期间,侄子小库恩给我讲述的他叔叔的故事感人至深!

库恩病逝,膝下无后,精神遗产唯一继承人是侄子哈托·库恩(Hatto Kuhn,1915·12·10——1988·11·29)。小库恩出生于当时的德国殖民地新几内亚,是文献作家及出版家,也终身未娶,从事叔叔译著的文献编目,已出文集多种。   

一九八六年五月,为表彰老库恩对弘扬中国文化的贡献及小库恩本人多年对叔叔文稿的整理出版,中国作家协会特邀他来华四周作巡回书展,所到之地,除了北京还有曲阜、西安、南京、上海、杭州、桂林、广州,由香港出境。笔者有幸全程陪同。在京期间,北京图书馆举办了大型“库恩译著书展”。

我去北京站接的他。他乘坐的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科察金亲手筑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来华,这是他叔叔老库恩生前多次来中国走的线路,曾向他有过多次描述,称:世界之大,这趟列车最能让人体验距离感。笔者曾三次往返,从北京出发、过境二连、穿行蒙古、途经莫斯科、取道华沙直至东柏林,行程八天八夜。这是叔叔对他的嘱托:若有幸去中国,必要经历一次。

我们在车站见上面,问候、握手完毕后,他不时查看我身后,我颇为疑惑。原来他想看看我后脑勺是否留着辫子。小库恩不无幽默,说通过叔叔的译著,他心目中的中国男人脑后都蓄着长辫。

在北京,他亲身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厚重。到了曲阜,参观了孔庙后,我们来到孔林,看到被砍去脑袋的孔子石像,小库恩不禁老泪泫然:“大师受难了!他们对您不公啊!”

在西安参观乾陵看到成排的文武百官都没了脑袋,他不由自语:“不应该!真不应该啊!这样做,叔叔绝不会同意!” 我顿感我们太对不起自己的文化,连外国人都这么尊重她!

让他最感欣慰的是,他亲眼目睹了刚开发不久的兵马俑:“叔叔的话没错,中国文化绵远悠久,绚烂无比!”

一九八七年,我随中国作家团出访西德,他驱车几小时前来看我。席间,他一直描绘着他的出版设想。翌年我求学到了慕尼黑,遇到周末常被他邀请上家小住。他单身一人,家住巴伐利亚已靠近阿尔俾斯山山脚的“Lenggries”,是一方滑雪胜地。家里所见的亲戚真巧也是一个侄子,偶尔来访。他学汽车制造,对文学兴致索然。

小库恩藏书汗牛充栋,全是德文版中国古典作品和欧洲各种文字的转译,还有大批他叔叔当年留下的中文原版。他告诉我,他不懂中文,侄子与中国文学无缘,我可以将中文书尽数拿走。是时我因初到德国,居无定所,困难时一个礼拜搬三次家,除挑了几本如 《肉蒲团》、《金瓶梅》、《素女经》等罕见的书,心里想着:一朝住处有了着落来取不迟,反正我将久居慕尼黑。万万没想到,这一念想铸成大错,留下不尽的遗憾! 

因打工和课程满得无暇他顾,对小库恩的家访及对那批古书的处理无奈先搁置脑后。三五个月后,学习有了头绪,生活也稳定了下来,遂想过去看看他,尤其心里牵挂着那批书,于是打电话想约个时间再访他,

接电话的是那位时常见面、家住隔壁的管家老太太,听我说想找库恩说话,不禁失声叫道:“我的天哪!库恩先生去世都几个月了!” 我听后顿觉头皮发麻,两耳轰响,浑身毛骨耸然,久久不能说话······

十分钟后定下神来我再去电话,得知他是11月29日不幸车祸遇难。按时间推算,正好在我最后一次家访一个月后事发。“但他那批书呢?” 我不禁问道。

管家说:“他侄子自己不感兴趣,想送人做了广告没见有人来要。因房子急着要卖,书全部进了废纸垃圾箱。” 

2021年11月2日 修订慕尼黑 (原稿发表2021年3月1日)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1月进文化部, 1985年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笔耕不辍;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近年来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5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等。

2021年月10月18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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