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魔
狭窄的窗框挤压着荒原和天穹，逼迫它们彼此交融。
牧师的布道词弥漫在伊萨克的脑海，朦朦胧胧的，既挥之不去，也看不真切。那沉闷的语调自穹顶漾开，回荡在他的耳畔，令他本就慵懒的心愈发倦怠。
他悄悄望向四周，望向那些如他所料正窃窃私语，或合着眼皮微微颔首，或奋笔疾书的同窗，眼角隐隐浮现一丝轻蔑的嘲弄。
随后，他看向身边的小雅各布。这位瘦弱的男孩正专注地盯着台上的牧师，他清澈的双眼中，泪水渐渐满溢。
注意到伊萨克的目光，雅各布用指节轻轻擦了擦眼角，转过脸，用微笑迎接少年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嘴唇微微打开，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布道恰好结束，在牧师的指挥下，他们起身祷告。
雅各布祷告的声音很虔诚，也很坚定，不像他纤弱的喉管能发出来的。充满童真的声音填满了整座礼堂。神真的能听见被抛在荒野的孩童的呼唤吗？祂真的能分辨出谁只是在索要福祉，谁才是真正的信徒吗？伊萨克望着台上那尊神像，变换着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也许神真的能听到他们的祷告。
伊萨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意地将清风揉乱的卷发撩到耳后。恍惚间，他隐约听见稚嫩的祷告声幽灵般飘荡在耳边。于是就在半梦半醒时，伊萨克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声音不仅仅能跨越空间；它们同样也能撕裂时间，精准地捕获它们曾留下划痕的记忆。
涌入的清风拥向他的面颊，在光滑的肌肤上翩然起舞。它们拨开他的长发，抬起他的眼睑，钻入他的鼻腔；它们哗啦啦地翻乱书页，让少年疲惫的心因受惊而清醒。此时，他的理智也终于从脑海中的一隅醒转，继续收检那些盛着记忆的小匣。
祷告声来自低年级的学生，伊萨克明白过来。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下意识地转头想要打量四周。恰好，身旁的雅各布正抬起双眸。三年过去，他的身形依旧瘦小，可他的瞳仁却愈发明亮，呈现出宝石般闪耀的色泽。这也衬得他的面颊愈显苍白。病弱的姿态让他格外惹人怜爱；在伊萨克面前，他却主动承担起了照拂的职责。正如此刻，他的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色。
伊萨克想起那名画中的少年。少年忧郁又圣洁的双眸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海，因此他再也无法躲避那道责备中带有宽宥的视线。伊萨克将头低下，假装没有瞥见雅各布的爱怜。他看向桌上摊开的书页，那里记载着召唤以及驱使恶魔的秘密。他是在藏书室的一个小角落发现的这本典籍。彼时他已经不抱希望，单纯地认为他们所在的学校这般虔信，绝对不会将这类旁门左道收录其间。隔着书架，他忽然对上一双窥探的眼。竖直的瞳孔令他心头一紧，可他随即意识到，这正是他爱慕的偶像给予他的启示。他奔向那双眼，却失望地发现这不过是封面上栩栩如生的插画。然而，他信手将那本书拿起时，发现了被刻意藏在书堆之后，这本失却了封皮的古籍。
他读得很吃力。因为此书年岁久远，字迹已有些模糊；再者，大多数内容都是由拉丁文书写而成，不免艰深晦涩。他想过向雅各布求教，毕竟雅各布的头脑比他更灵光；不过，他见识过雅各布的笃信，也见证过他的恐惧。对于一个循规蹈矩的优秀学生来说，他的念头实在太过出格。
他无法确定。伊萨克转头，再次看向雅各布。那双漂亮的眼眸还在注视着他，隐隐透露出担忧。谁都不能否认雅各布是个诚实、善良、虔诚又天真的孩子，可他并非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他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雅各布的情景，那时雅各布还是比他低一级的学弟。在见面之前，他早已听说过雅各布的天才名号。他自以为已经很了解这种人了：这种对规矩有着超乎寻常的偏执，正直得近乎蠢笨，呆滞的脸上写满痴愚的家伙们。可雅各布和他所认为的天才完全不同。就外表而言，他要体面许多。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天真却不蒙昧，令人印象深刻。即便如此，伊萨克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天，伊萨克正和一名同学穿越长廊。经过低年级活动区的时候，那名同学将雅各布指给他看；在这时，低年级里也有人认出了伊萨克。在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漫不经心的视线对上了懵懂又好奇的双眼。
伊萨克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擦肩而过，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教师领着雅各布出现在他的班级。这是他见过的第一桩雅各布所做的出格的事。为了能天天见到伊萨克，他居然找到校务请求跳级。他聪明的脑袋没有辜负他的愿望。既然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学业水平测试，那么没有人有理由阻止他去到他想去的班级。尽管校务认为，以雅各布的水平，就算再多跳两级也不成问题。
为了他，雅各布总是愿意尽自己的一切努力。但要说服雅各布违背自己的信仰，伊萨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他需要一个助手，雅各布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聪慧的雅各布，忠诚的雅各布，全身心地爱着他的雅各布。然而想要得到这样的雅各布的帮助，他就绝不能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口。
对于他的秘密，雅各布兴许已经有所察觉。那还是在三月，有人在校园西北部的杂物间发现了一幅恶魔的画像。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校园，年少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涌向杂物间，好奇地想要一睹恶魔的尊容。无论他们之前表现得多么跃跃欲试，在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面色惨白。据他们描述，恶魔长着山羊的角，浑身披着蛇的鳞片，双腿下踩着鹰一般的利爪。蝙蝠样式的翅膀包裹住他裸露而不祥的身躯，只露出那张潜藏在阴影里，扭曲可憎的面容。他竖直的瞳孔透出邪恶与贪婪。屏息之后，甚至还能听见他吐出的信子发出的“嘶嘶”声。在火光的包围中，他不知恐惧与忏悔，反而露出邪恶的欲念得以满足的神色。软弱的小雅各布听完，早已吓得浑身颤栗；伊萨克却仍旧露出不屑的神色。
几天后，一个凄风苦雨的下午，钟声刚刚敲响，回音还游荡在云层，久久不肯散去。伊萨克走在空旷的校园，想要去亲自见识一下恶魔的可怕模样。模范生雅各布照例跟在他的身边。自从待在伊萨克的身边后，旷课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不可僭越的道德底线。他本想为伊萨克打伞，应和爱的魔法施加在有情人身上的保护欲望。可惜他的身材太过瘦小，为了不挡住伊萨克的视线，只能高举双臂。一阵阴风吹过，他几乎就被掀翻在地。最终，还是伊萨克接过那把伞，拥住他瘦小的身躯，朝着杂物间前行。
伊萨克虽然有些特立独行，但并非蛮不讲理。事实上，他从来没要求雅各布为他做过什么。对他来说，雅各布闯进他的生活才是莫名其妙。那个瘦弱的男孩只见过他一面，竟然固执地想要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他像影子一样跟在伊萨克的身边。明明自己是身体虚弱的孩子，却还是为伊萨克的生活操心；明明自己是个胆小又守规矩的孩子，却还是跟着伊萨克四处晃荡。他们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甚至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伊萨克对雅各布所表现出的笃信很是吃惊，雅各布对伊萨克的愤世嫉俗也颇为不解。一开始，伊萨克会对这位小小的影子感到十分厌烦，他会怀疑这是校务为了约束他的心性而施的诡计。他不敢直视他明亮的双眼，那双眼也许能看透他的所有秘密。可后来他发现，雅各布对他绝对是百依百顺。久而久之，他不敢想象，如果他逼迫雅各布离开自己，那个男孩心碎的可怜模样。因此他不敢直视他明亮的双眼，那双眼会唤起他不必要的爱怜。况且，雅各布的确十分聪慧。长期的旷课并没有影响过他的成绩，因此校务们对他俩的行为也总是网开一面。
利用。伊萨克对这个词感到厌恶。他能感受到雅各布对他的真心，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渐渐明白这层心意的另一重名字。可他一向只把雅各布当作惹人怜爱的弟弟看待。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像家人相处，而他也没有爱上别人，也许雅各布的愿望就不会破灭，他就不必担心璀璨的明眸终日浸泡在泪水之中。对于他们的关系，校园里并非没有流言蜚语。鉴于雅各布优秀学生的特权，以及伊萨克的家世，还没有人敢当面对他们进行挑衅；尽管如此，那些角落中的窃窃私语还是顺着他的耳，流进了他脆弱的心间。他望向雅各布，望向那充满担忧的双眼。他怎敢请求利用他的爱，追寻自己的爱，随后便遗弃他的爱。他低头，不敢再看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
究竟是声音捕获了记忆，还是记忆召唤了声音？伊萨克放任自己被芜杂的念头缠绕，唯有这样方能缓解心的疼痛。可记忆中的那双眼并不打算放过他，那道哀怨的目光又在他的脑海中显现。他看见了火光，也许是他的心在熊熊燃烧；随后，他看见了灰烬，看见了在画框中倒下的少年。凄冷的风带着天边的阴郁，打湿了桌上的书页。身边的雅各布站起，替他关上了窗。然后递给他一张纸条。
“我知道你想要召唤恶魔。”
的确，聪慧的雅各布早已察觉。对于伊萨克的魂不守舍，他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得知伊萨克想要去窥探恶魔的面容，雅各布小小的心灵有过动摇。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跟在雅各布的身后。细雨将他们笼罩在空旷的校园，与其他师生隔绝。他高举着雨伞，踉踉跄跄地跟在伊萨克的身后。注视着他纤弱的双肩，雅各布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安，于是他没注意到横冲直撞的疾风，几乎被掀翻在地。伊萨克回头，看见了他慌乱的双眼，以及溅到脸上的雨水或是积水。他拾起伞，扶起男孩，轻轻拭去他面颊上的污渍，将他拥入臂弯。贴着伊萨克的胸腔，雅各布的视线被伞檐遮挡。他感到很愧疚，也很不安，因此他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伊萨克的衣角。他本该为他分忧，此刻却成了他的累赘。雅各布泛红的面颊贴得更紧，在行进间轻轻撞击着伊萨克的肋骨。他身上的温度，他身上的清香，甚至隐隐传来的心跳，都在这湿冷的雨幕中格外突出。
“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帮助你。”雅各布递来第二张纸条。
在狭小灰暗的杂物间，雅各布见到了那幅画像。这的确是恶魔的肖像。不知为什么，自从他瞥见这幅画的第一眼起，他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个笃定的念头。然而，恶魔的形象和其他同学的描述根本不一样。那里没有山羊、蛇或者蝙蝠，有的只是漫天的火光。在火焰的中心是一团黑漆漆的混沌。这污秽肮脏的一团不是余烬，而是恶魔本身。没有贪婪的双眼，没有扭曲的面容，有的只是失重、眩晕和虚无。它是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的黑暗，是一夜无梦的深眠，是噩梦中断却尚未醒来的每一个瞬间。
雅各布颤抖着躲到伊萨克的身后，不敢再看那幅画像。恐惧之余，他也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痛恨，对自己的感情产生怀疑。如果恶魔真的出现，他敢挡在伊萨克的身前，如自己所承诺的那样保护他吗？他还记得当他告诉伊萨克，自己将永远保护他的时候，伊萨克是怎样转过头来诧异地注视他的双眼。他的诧异很快从眼中闪过。随后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笑意中难得不带一丝轻蔑。雅各布明白，伊萨克从不怀疑他的真心，也不忍心伤害他的感情。尽管伊萨克的成绩不好，性格也常常受人指摘；但他其实和自己一样聪慧、一样善良。
在黑暗中，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雅各布拉拉伊萨克的衣角，示意他们应当离去。伊萨克并没有理会他，他纤细的身形稳稳立在画前，立在唯一的窗前。踌躇再三，雅各布对伊萨克的关切终于战胜了恐惧，他绕到少年的身前，发现他还在一脸着迷地望着画像。他惊讶地回望，又再次因混沌的虚无而战栗。伊萨克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恐惧的踪迹，他直直地注视着恶魔的画像，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这样幸福的神色是雅各布从未见过的。
在雅各布诚挚的注视下，伊萨克将那本古籍递给了他。雅各布翻看几页，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仿佛随时要晕倒。他向伊萨克的回望中满是难以置信。他璀璨的双眸因恐惧而显得黯淡，流露出求救的意味，仿佛在乞求他不要再执着于这等亵渎之事。
可是伊萨克心意已决。当他在那个下午，在那个狭小的杂物间第一次见到那名可怜的少年，他就产生了还他自由的冲动。他在画像当中见到的不是怪物，不是混沌的虚无，而是一名俊俏的少年。他跪坐在地，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火光四起、烟雾弥漫间，被困的少年眼中映射着惊恐与绝望。可他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没有恶毒地诅咒，只是向画外的看客淡漠地回望。这看客并非拯救者，否则他的眼中应当满是欣喜和欢乐；这看客即是纵火者，因此他的目光带有早已了然的责备。火舌几乎就要舔舐他的面颊。相比起那些在火中学会纵情舞蹈的人，在这临死的一刻，他反而显得分外平静，冷峻得近乎超脱般圣洁。他并非神祇，而是恶魔，他的头脑清楚地告诉他这一点；可他的模样比礼堂中摆放的那尊神像更灵动、更俊美、更值得爱。他注视着画像中的少年，任凭火焰肆虐在他的心坎。
伊萨克坚定地朝雅各布点点头。苍白的男孩知道无法阻拦。喉间微微颤抖，他也朝着伊萨克点点头，随后，他便开始埋头钻研。伊萨克注视着雅各布苍白的面颊，忽然感到一阵悲戚。窗户明明已经关上，为何冷风还是能钻进他的心房？他想起雅各布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眼神，那种洋溢着天真的好奇很快便如同画像中的火焰般燃烧。他当时只道那是独属于天才的傲慢，根本没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苍白的雅各布，纤弱的雅各布，决心跟着他、保护他的雅各布，也和决心释放恶魔的他一样冲动、一样盲目、一样愚昧。不过，雅各布的决心也许比他更加坚定。笃信着神明的雅各布居然愿意为了他，再次面对那团混沌的虚无。
雅各布背对着恶魔的画像，安安静静地看着伊萨克画好法阵，再一一把蜡烛、香薰、黑镜、通灵板摆放在恰当的位置。这些东西都是伊萨克使了些小手段搜集来的，为了召唤画中的恶魔，他耗费了不少心血。终于，在四月，在复活节的这一天，乘着学校放假空无一人之际，伊萨克决定施行这场渎神的仪式。作为助手，雅各布原本打算替伊萨克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可伊萨克执意独自揽下所有罪孽。时候到了。伊萨克点燃蜡烛，点燃香炉，提着长长的绳索，将圣水均匀地洒在房间。没过多久，狭小的杂物间就被烟雾盘踞。伊萨克不知道恶魔的名字，因此他只是渴求地盯着少年的面容，机械地念着拗口的咒语。雅各布躲在角落，颤抖着注视着这一幕。为了避免更可怕的结局，他甚至隐隐期盼恶魔赶快出现。可直到雾气散尽，他也没等来奇迹的显现。
伊萨克盯着画像，站立不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雅各布踉踉跄跄地爬起，颤巍巍地冲向少年，想要用瘦小的双臂承担他的重量。与其说他扶住了伊萨克，不如说两个人是在相互支撑着。伊萨克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缓缓扭头，瞳孔微微收缩。盯着雅各布同样黯淡的双眸，他的嘴角扯起一记惨笑。
“还要继续吗？”雅各布的声音如同他的身形一样微微颤抖。他在试探。
“当然。”伊萨克将目光投向画中的少年，于是火光重新在他的眼眸中燃起。他从外衣的口袋中摸出一把短刀。
“可是，这样做值得吗？万一世上本就没有恶魔……”雅各布盯着那把秀气的短刀，想起了三月的阴沉的天穹，和那预示不祥的寒风。
“雅各布，主教没告诉过你，既然选择信仰，就不应以得失计较吗？”伊萨克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如同喷溅的血液，火花般欢快得腾跃不定。
“我在这里。”雅各布轻声喃喃，“你要带你的儿子，就是你所爱的独子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指示你的一座山上，把他献为燔祭。”
“告诉我，雅各布，你爱我吗？”伊萨克的眼中火焰摇闪。
“伊萨克，我爱你。”雅各布再也不能支撑，他扑到伊萨克的怀里。
“看呐，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羔羊在哪里呢？”混着加速的心跳，雅各布觉得伊萨克的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我在这里。”雅各布的泪水沾湿了伊萨克的外衣。他抬头望向伊萨克，想要再看他的爱人最后一眼。他想向他索吻，可他太过胆怯。
“上帝必自己预备燔祭的羔羊。”伊萨克的神情有些古怪。他的眼中带有绝望，也有漠视一切的了然。他的右手紧握着短刀的刀柄。雅各布抽泣着，没有再回答他。
“你爱我，雅各布，你愿意为了我去死。”伊萨克将自己的手搭向雅各布环绕在他腰间的双手，再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
“因此我必奖赏你，雅各布。要知道，‘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雅各布被悲伤和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有明白他决绝的神情和甜言蜜语究竟意味着什么。恍惚间，伊萨克猛地拉起他的左手，刺入了自己的左侧胸膛。
伊萨克的身躯蓦然瘫倒。雅各布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无力地托着他的身躯，顺势将他缓缓放在地上。
“你愿意为我去死，雅各布；同样的，我也愿意为他而死。”伊萨克的眼睑耷拉着，遮住了他的半颗瞳孔。他的视线从雅各布惨白的脸移向恶魔的画像。
“请再帮我一个忙，雅各布……我还没有舍得麻烦过你……请点燃蜡烛和香薰……请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伊萨克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如同香炉中的雾气般缥缈。画中的少年哀怨、怜悯又漠然地望着伊萨克，此时的伊萨克也只能以同样的视线回望。他惨白的双唇翕动着，流畅地念着拗口的咒语。
如果没有心口传来的剧痛，这种感觉与半梦半醒毫无二致。可死亡毕竟和睡眠不同，伊萨克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迎接一场盼不到梦境的睡眠。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死很荒谬。如果他不让恶魔降临生者的世界，他们本可以在亡灵的乐园相逢。可生命毕竟是他能献出的最宝贵的礼物。既然他爱他，又怎么能不把最珍视的东西献给他？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奇怪的黑气在画像边凝聚。随后，那个有着俊美容颜的少年缓缓从画像中走出。没有慌乱，没有欢乐，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的衣装变得华丽，步态如他想象般优雅。他想起了那句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话。此刻，这句话却在他的脑海不断地回响。“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他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血液在冷却、在凝固，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无法停留的只有他自己。他最后看见少年向他投来了一瞥，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就好像一场盼不来梦境的深眠。
俊美的少年从画像中走出。烟雾缭绕间，眼前熟悉的景象却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被选作祭品的人微笑着死去，而召唤他的人则在一旁哭泣。
“贪婪的人啊，许下你的愿望吧。”他望向雅各布，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情感。
伊萨克死亡的事实随着香薰的雾气一道升腾，在一呼一吸间潜入雅各布的胸腔，终于猛烈地刺痛他的心脏。他被巨大的悲伤裹挟，一味地哭泣，甚至没有注意到恶魔的出现。直到恶魔的话语在他的耳畔响起，他才惊恐地抬起发白的脸。他的哭泣变为无声的抽噎。
“既然这么舍不得他，为什么又要丢弃他？”恶魔像在质询，又像在自言自语。
“……并……不是我……召唤……的你……”雅各布盯着伊萨克的尸体。
恶魔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诧，他循着雅各布的视线，看向绽在伊萨克胸前的鲜花。
“我不明白。”恶魔少年的眼神很无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爱上了你……的容颜……因此他决定……召唤你……释放你……许你自由……”雅各布跪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中不再藏有恐惧。
“真是天真的孩子……”恶魔放声大笑。随即他又转用一种怜悯的腔调。
“我本就是自由的。”同情的语调中满是戏谑。
“恶魔！”雅各布的喉咙压出一句深沉的咆哮。
“恶魔？不，你错了，我可不是恶魔。我是一位神明。”少年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容。他走近雅各布，蹲坐在他的身前。雅各布宝石般的瞳孔浸在泪水中，隐隐露出憎恶的光。
“神明究竟是什么呢？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不是自然力量的人格化身。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我们视作更高级的物种。我们可以生活在天体之上，可以挣脱你们低级的炼金术的束缚，自由地转换元素的形态。”他盯着雅各布的瞳孔，舔了舔嘴唇。
“因此神明即是恶魔，恶魔即是神明。区分两者的标准只是他们是否对人类有利。而我来到此地，正是为了帮你实现愿望。我听到你的名字了，小雅各布，说出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的。”少年的语调中充满诱惑。
“愿望？”雅各布微微一怔。他的嘴唇颤抖着，眼中重新燃起火光。
“那么，你能再让伊萨克回到我的身边吗？你能让他复活吗？”他紧紧攥着少年冰凉的手，语调急切。
“当然可以。”少年利落地站起身，他的瞳孔变得竖直，锐利的目光在空气中搜寻。
“人的灵魂，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元素正确地排列在一起所形成的。有些珍贵的灵魂十分具有收藏价值。”少年一边伸手，像在空中捕捉着什么；一边不紧不慢地向雅各布解释。
雅各布爬到伊萨克的身旁，攥着他冰冷的右手，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想到雅各布向他描述的这段情景，即便相隔五年，伊萨克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从书桌前抬起晕乎乎的脑袋，睡眼惺忪地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他从一场没有梦境的短暂深眠中醒来，心口仍旧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呼唤雅各布的名字。
雅各布戴着面纱，端着热茶，不紧不慢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您又睡着了？”他将热茶送上雅各布的书桌，恭敬地侍立在旁。
“是的。我还是没有做梦。但醒来时，我又想起了五年前发生在杂物间的一幕。”伊萨克望向窗外，没有留意到雅各布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惊恐。
“我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位神明后来消失不见了？”伊萨克望向雅各布，侍者已经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的神色。
“他被您的诚心所打动，也履行完了自己的职责，自然就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这是很平常的事情。”雅各布的语调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一名年轻的侍者出现在房间门口，带来了主教前来拜访的消息，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雅各布将主教带到会客厅，送上热茶。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后，他便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想要一直陪在伊萨克的身边，留在他家做仆从是最简单的办法。何况伊萨克知道，是雅各布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自然也待他不薄。立在镜前，雅各布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不过，驱使我并非没有代价。”少年将雅各布两侧的鬓发拨开，以眼神舔舐着他的容颜。他的眼中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雅各布怔怔的盯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庞，凄然一笑，将目光移向窗外。
“伊萨克先生，您要知道，恶魔是非常狡猾的敌人。他们没有固定的形象，只需摇身一变，就能回应各种人心底的欲念。”主教坐在伊萨克的对面，神情严肃。伊萨克又想起了画中的少年，心中再次产生了疑惑。
“恶魔会以各种甜言蜜语，哄骗人们与他们签订契约。无论这些契约多么诱人，都请不要相信他们。千万不要以自己的灵魂作为赌注。”主教盯着年轻的伊萨克，语重心长。
“那么，恶魔只会收取灵魂吗？他们不会夺走别的东西充当代价吗？”伊萨克想起雅各布的面纱。五年前，雅各布将他从那间莫名失火的杂物间带出来，据说他意识模糊地躺了整整一周才终于醒转。之后，他见到的雅各布就一直戴着面纱。他说自己的面颊被烧毁，不愿伊萨克被骇人的伤疤吓到。可主教的话让他产生了另一重怀疑。也许身边的雅各布早就不再是他的雅各布，而是被恶魔附体的一具空壳。也许雅各布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才换回了他的灵魂。否则，一向爱着他的雅各布怎么会从此与他保持距离？他既不肯离开自己，又不肯像从前那样亲近自己。莫非他是贪婪的恶魔，觊觎着另一个灵魂？
伊萨克随即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潜伏在他的四周，雅各布有无数的机会诱惑他、使他的灵魂堕落。由于歉疚和感激，他本不会拒绝雅各布的任何请求。可雅各布并没有利用他的愧疚，反而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不止一次望向过那双流溢着星海的眼眸，那里的爱意依旧璀璨夺目。
“即便夺走了别的东西，恶魔依旧不会收手。他们总是以灵魂为最终代价的。伊萨克先生，您聪慧又品行端正，千万不要打那敌人的主意，为了一时的欲念自毁前程。”主教认真地向即将远行的少年叮嘱。
告别主教后，伊萨克吩咐雅各布收拾行李。五年间，因为雅各布的陈词，因为雅各布赋予他的新生，伊萨克改变了许多。他对功课更加上心，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更加注意，对神明也愈加虔敬。他和雅各布一样，也成为了一名模范生。此时，他即将告别家乡，踏上求学之旅。可在离别之际，望着无尽的荒原，他的心忽而生出隐隐的不安。
他本怀有一种期望。这是他最隐秘的私心，他对谁都没有提起，甚至雅各布也没有。他约束心性，变得这般圣洁虔诚，只是为了死后能进入天堂。既然雅各布的话语确证了神明的存在，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在天国重逢。有罪之人不会再做梦，因此他在第一次死亡之后没有带回任何记忆；可重生之后，火光洗净了他原本的罪孽，也点燃了他做梦的希望。这是神明许给他的新生，或是雅各布许给他的新生。他本该笃信，可笃信者竟然开始怀疑。
“那么，你想要什么，就从我身上拿走吧。”火光摇曳中，雅各布看向狡猾的魔鬼。他的眼中带有哀怨、宽宥，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将伊萨克纤弱的身躯静静地放在门口，挡在魔鬼的视线之外。
“不要这么急切，小雅各布。我才刚刚帮你实现了愿望，怎么忍心这么快就将你从爱人的身边带离呢？”恶魔随着火光一道起舞，他的影子像山羊、像蛇、像蝙蝠。
雅各布决绝地盯着他，不再畏惧，不再害怕。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既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么何不让他来决定你的生死呢？”在火光的中心，恶魔显出了他的本相。他是混沌，也是污秽，是燃烧着的欲念本身。在那团吸收所有光的虚无中，雅各布瞥见了自己的影子。
“当他爱上你的时候，我就将取走你的灵魂。”
雅各布熟练地折叠着衣裳。伊萨克要走了，他的心里很是不舍。像从前那样环着他纤弱的腰肢，或是紧贴他的胸膛，都已是泡影般的希望。恶魔的契约像悬在他头上的利剑。能够静静地站在伊萨克的身后，遥遥地望着他，望着他专注的神情，望着他看向自己时温柔、感激和歉疚的眼神，就足够使他感到宽慰。伊萨克就要走了，他的灵魂也许还能多在他小小的身躯里停留一会儿；然而看不见伊萨克，他也与一具空壳无异。他的灵魂早就属于伊萨克了。
“叩叩叩——”敲门声轻轻响起，随即，伊萨克轻轻走进雅各布的心房。见到来人，雅各布的泪水沾湿了那层薄薄的面纱。他赶紧低下头，不敢让伊萨克产生任何怀疑。可他的心早已察觉到不祥。伊萨克走到窗边，望向那融为一体的地平线和天际。黯淡的光束铺在伊萨克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容有些愁苦。
“我说，雅各布，你还是陪我一道去念书吧。”伊萨克轻轻叹了口气。
“遵命。”雅各布站起身，目中神采奕奕。宛如四月的阳光，温暖明亮，能够驱散世间所有阴霾。伊萨克望着他的双眼，恍惚间，竟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狭小的杂物间，盯着恶魔或是神明的画像。他叮嘱了雅各布几句，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也许他的不安只是由于远行前的焦虑。雅各布理着自己的衣服。藏在面纱之下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衬着幸福的笑。
笃信者为何会产生怀疑？伊萨克望着渐暗的天色，一遍又一遍地冥思苦想。恶魔已经夺走了雅各布的面容，日后还将夺走他的灵魂。为了他，雅各布连自己的灵魂都能献出。就如他所承诺的，他会一直保护他、陪伴他。有时候他也觉得，雅各布的爱实在是太过沉重。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似乎应该颠倒过来，由他做雅各布的仆人才公平。笃信者为何会产生怀疑？雅各布向他隐瞒了真相，只向他阐述了表象。来者自称神明，实际只是恶魔施行诱惑的手段。雅各布这般聪明，他早就看出来了。他也明白，为了这无望的爱，自己会心甘情愿地走上正途，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不是恶魔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完完全全是雅各布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笃信者为何怀疑？苍白的雅各布、纤弱的雅各布、聪慧的雅各布、忠诚的雅各布，为了他甘愿背弃信仰而行怀疑之事的雅各布，他被爱蒙住了宝石般的双眼，于是看这世间看得更透彻、更坚决。
伊萨克轻轻推开房门。真是奇怪，白昼时阴阴沉沉，到了晚上，月光却变得这般好。伊萨克蹑手蹑脚地来到雅各布的床前。流水般的月光透过玻璃，倾泻在雅各布的面容。隔着面纱，也能看出他的神色安稳平和。他的呼吸平静而均匀，正如他本人一样纯洁而恭谦。伊萨克静静地注视着雅各布，忽而荒谬地想起，也许当时雅各布也这样无限爱怜地注视着自己的尸体。月光照拂下，雅各布如同水中的幻影，漂渺而易碎。为了利落地工作，雅各布剪短了自己的长发。他变得和从前多么不一样啊！他的双眼不再大得出奇，由于生长，他的五官在光洁的肌肤上排布得匀称。他的鼻梁之前可有这般挺拔？伊萨克觉得眼前的雅各布越来越陌生，可这面容又令他感到无比熟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快步走过窗前。他纤弱的身形惊扰了月光，惊扰了夜的沉寂。他缓缓伸手，轻柔地褪下了雅各布的面纱。
雅各布正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从他第一眼看到伊萨克开始。随后他看见他们一起在礼堂祷告，在教室窃窃私语，在校园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天穹变得阴沉，云层仿佛要将大地压碎。他看见伊萨克奔向那恶魔的画像。他本想追上伊萨克，却被一阵风掳走了面颊。惊恐之际，他看见了一滴雨，落在冲天的火光中，映出的他无面目的脸颊。
他醒来，发现伊萨克立在他的床沿，手中抓着他的面纱，眼泪簌簌地落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颊。
这是怎么回事呢？雅各布的面容竟然与那画像中的少年奇异地融合了。他的爱人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他却毫不知晓。他本想苛责雅各布的残忍；可在月光下，雅各布剔透的双眸也浸泡在泪水之中。有怨恨，有责备，有爱怜，有欣喜，有轻松，有准备放弃一切的空洞。
他俯下身，吻向他日思夜想的情人，也即最爱他的、赋予他新生的人。开始时，雅各布还在轻轻挣扎，随后他变得配合，主动得令伊萨克害怕。他们吻了很久，直到雅各布的双唇从柔软变得坚硬，从温暖变得冰凉。
他摸索着，将手伸向雅各布的胸腔，那颗爱慕着他的心脏此刻已不再为他跃动。望着雅各布苍白纤弱的身体，他忽地明白恶魔的诡计。“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这句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他记起那种半梦半醒间的幸福感，他记起压在胸口令他无法呼吸的疼痛。他疯狂地亲吻着温顺地躺在月光下，缠绵在白色床褥间的雅各布，像是补偿，也像是报复。
弯刀般的银月一角刺入他的胸膛。他的心迅速枯萎，可那些逃逸而出的鲜活也不能注入他爱人的尸骸。他捧起绽在被褥上的鲜花，期盼着他们能在永恒的梦境中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