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十八）

18岁以后，在法律上，就属于成人了。18岁以前，理论上来说，孩子都是在父母的呵护，爱护，保护下成长的。如果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人生，那些从父母口中得知的，他们如今轻描淡写的讲述的，我成长经历中的那些困难和惊心动魄的故事，除了莞尔一笑，也会心生很多感慨，一个人要想健康平安的长大，其实真的非常不容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其实我觉得更多层面不是指他们供你吃喝而是保证你性命的安全所做出的努力。
一般来讲60岁以上的人，如果被医生判了死刑，基本上家属都比较能接受，因为他们的人生已经基本有了完整的体验，而没能实现的愿望，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
18岁以下的人，相反却非常的会令人惋惜，啧舌，感叹上天不公，父母们捶胸顿足责怪自己给了孩子生命，却不能给他更久远的未来。但是也有人持反对意见。在年幼无知时死去，还没有被社会的复杂黑暗摧毁纯洁的心，也没有和太多人有瓜葛，又不用负责任，这时离开尘世，算是走的开开心心，干干净净，何来遗憾之有？
四十四
小花是个十岁左右大的孩子，说她十岁左右，因为她是被遗弃的孩子，在福利院生活，没人知道她具体的生日，所以被捡到的那天就算是生日了。由于智力低下，是脑瘫儿，一直也没有人愿意收养小花。入院的时候诊断是腹泻、肺炎。
小花很瘦，身高大概也就和普通六七岁孩子那么高吧，瘫在床上，不会走路，只会扭动身体，手指总是摆出各种歪七扭八的手势，并不会说太多话，喜欢傻笑，或者喊叫。虽然是个女孩子，脑袋被剃了光头，头皮上遍布了疹子和皮屑，说是虱子咬的。
因为长期卧床，加上营养不良，大小便都拉尿在床上，屁股上有褥疮和尿疹，一靠近她，就会闻到骚气的味道。其实也不能责备福利院的阿姨，她们一个人要负责照顾十几个孩子，很多还都是这样不能自理的。小花本身免疫力就差，福利院流动人口也挺多，一来二去就被感染了细菌病毒。而且她又不会表达自己，只是难受会叫喊，又没人听得懂她讲什么。发烧了好一阵，又开始拉肚子，吃药实在控制不了病情，只好送到医院来。到了医院才知道得了麻疹合并肺炎和病毒性肠炎。
小花的病情从入院后进展凶猛，多重感染加上营养不良，她瘦弱的小身体，根本无力抵抗麻疹病毒的疯狂肆虐。很快就被诊断为重型，出现谵妄，惊厥，癫痫发作，嗜睡等脑炎的症状，然后又合并了心衰。有时候看她突然瞪大了双眼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的手，嘴角歪曲着流出诡异的笑容和口水，那表情，看过的人都会心里不是滋味。
福利院不可能倾家荡产就为了拯救这一个灵魂，而且医生根本都没有超过一成的把握能让她好起来。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何况还有麻疹病毒给她一次致命打击。所以放弃治疗，无疑是大人们对这件事情做出的最合理，最妥善的决定。医生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无药可救，福利院的阿姨不是狠心不救，而是没有余力。少用一只高级抗生素和丙球，也许就可以给下一个被遗弃的小姑娘买一套衣服和上学的书包学具。
何况天堂没有病痛。
小花的寿衣，是一件白色的公主裙，有粉红色的腰带，胸前还有个亮闪闪的蝴蝶结。福利院阿姨还给她织了一顶很漂亮的红色小帽子。脚上再穿一双黑色的公主鞋。若是她还能再笑，那该是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
四十五
宋·释普济《五灯会元·杭州龙华寺灵照真觉禅师》：“山僧失口曰：‘恶习虎不食子。’”
可惜动物们并不是这样按照人类的思维方式生存的，它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吃掉自己的孩子。当然人类也只是嘴上说说。吃掉，倒是不一定真的吃掉，毕竟人类能选择的食物太多了，吃人，真的不是必须的。
在医生的世界里，尤其西医很喜欢用数据来说话。能用到100%这个表达方式的地方真的不太多。因为大千世界变化无穷，太多影响因素，经常会导致一件事情朝着谁也预测不了的方向发展。
但是目前医学界公认的100%会导致人死亡的传染病，就是
狂！犬！病！
了。此处应该有掌声。关于狂犬病，狗狗们表示很受伤。因为狂犬病还存在于猫，狼，蝙蝠等动物身上。却偏只用狗来命名。这分明是喵星人故意抹黑汪星人的诡计，是他们准备占领地球时准备的生化武器，后来发现经常是一命抵一命，效率低下太不值得，才放弃不用的。
说了这么多废话，正式讲四十五号逝者的故事。毛毛姑娘，没错又是个小女孩。十岁。没错，又是十岁。是跟随父母来北京打工的。她本来是留守儿童，在乡下老家长到九岁，因为奶奶生病去世了，家里没人照看，就被带到北京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岁的妹妹，只有一个两岁的弟弟，父母一直带在身边。十岁的毛毛也算大姑娘了，可以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妹妹了。跟父母一起租住在郊区农村的房子里。
毛毛发病住院的经历，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有一天早上，她妈让她去接一盆水回来给大家洗脸用，她打开水龙头就突然发了疯，浑身哆嗦，摔了脸盆就跑回屋里去了，还把门反锁，用被子蒙住头，谁叫也不肯出来。她爸把门踹开想揪她臭揍一顿，结果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最后拿床单绑起来，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到精神科大夫一看这小姑娘惊恐不安，流着口水，喉咙里咔咔响的样子，告诉她父母这是狂犬病，我们这看不了，赶紧去别的医院吧。
到了我们这里，急诊值班大夫一看表现，再问情况，就说90%是狂犬病，然后就收住院了。狂犬病病人是要隔离的，她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间，父母也不能陪住，只能在外面等着。关于如何确诊狂犬病，可以抽血或者收集唾液和脑脊液化验狂犬病病毒或抗体，只要她肯让护士姐姐接近她。治疗也基本就没什么，就是出现什么就对症治疗，只要护士姐姐们能让她过来乖乖打针吃药不会乱咬。
鉴于毛毛这种状态，护士们根本没法接近。她父母自从见了医生，关注点就集中在住院费用上。办住院的时候，没带多少钱，然后急诊医生又要求毛毛父亲去注射狂犬病抗毒血清花掉了一部分，最后只交了280元住院费（这不是最少的，真是没有最少只有更少）。
医生跟毛毛父母解释了，狂犬病死亡率基本上就是100%，通过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即使不抽血化验，症状典型的病人，基本可以直接确诊。另外还有一个验证是否狂犬病的途径，就是患者从送到医院到死亡，如果超过七天的，那就有可能不是。反过来说也就是，狂犬病七天之内必死！有没有觉得医生这条血淋淋的经验，真是骇人听闻啊。
所以狂犬病人送到医院，其实就是等死而已。既然只能等死，不如回家等死，还能省下住院床位费。医生出于其他人的安全考虑，建议还是在医院等死，比较安全。然后医生和毛毛的父母，就这样一起掰着手指头，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根本没用七天，毛毛五天就死了。把毛毛的尸体送去太平间之前，医生还跟她父母交代了，太平间一天要收冷冻费不少钱呢，让他们尽快送去火化。然后毛毛的父母，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来认领毛毛的尸体，她就一直冻在冷柜左下角的那个格子里。
毛毛的故事，是我听我师父讲的，她是我师父来那年死的，师父和我讲起这件事，是因为主任开院周会回来跟科里通报医院目前有很多病人欠下的账，没法追讨，院长再次提醒各位主任一定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这其中光拖欠停尸费的就有四个，总金额达三万余元。停尸费按一天100算的话，毛毛的尸体放在那已经三年多了，就是一万元。她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那个已经四年半了。
怎么会有家长把自己孩子就这么扔了呢？
师父说，这不算扔，只是留在医院忘了拿走。我问师父那欠的那些钱怎么办？师父说，医院也没办法，把他们送去火化，万一猴年马月家属回来要尸体，怎么办？再说火化和骨灰盒也是要钱的啊。
“冻着吧。可以再买个新的冷柜”
“哦。”
不知道毛毛长什么样子？师父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