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
一
雨芊开着水龙头，她手上的筷子已经被反复刷了好多次，她出神地盯着眼前的水池子，任水流哗哗地流着。
刚刚，吃饭的时候，说起来弟弟雨墨要买房的事，雨芊的老公高山说：“最近房价可能会降，也可以再等等看，不用着急买。”
妈妈“嗯”了一声，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说：“不管早晚，肯定是要买。雨墨这孩子，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心，上学、找工作、换工作，都是自己，不像雨芊，说实话，雨芊，你别觉得我偏心你弟，其实，家里给你的资源比你弟多多了。”
雨芊犹如遭到一记闷棍，莫名其妙地被妈妈的暗箭灼伤。说着房价的事，怎么就能拐着弯说到自己沾家里的光。雨芊自问，她一路走来也是靠自己，找工作确实家里帮了忙，但十年过去了，也不必总说吧，好像我欠了一个多么大的人情，如果早知如此，她十年前绝不接受这份工作。她在A市买房完全靠自己，这么贵的房子，婆家穷没出钱，娘家觉得买房是男方的事也是一分钱也没出，完全靠她和老公两个人的工资积蓄，这事妈妈怎么从来不提？如今，雨墨买房，家里把老底都给了儿子，雨芊一句怨言没有，还被拿来说事！但这些话，她不敢说，愤怒只能顺着食物被吞进肚里。
“这次买房好好帮帮他。”雨芊低声下气地说。
“房子必须给你弟买，都是男方出钱买房，不然以后得被媳妇说死！只有你家不买房！”
雨芊低着头都能感到妈妈牙齿上闪的寒光。雨芊婆家没钱，买房的时候高山压根没给家里要钱，在雨芊妈妈看来，高山的爸妈是不配为人父母的，这是高山一辈子的“把柄”。高山只能噤声不言，后悔刚才为啥提到房价，其实不提，丈母娘也一样能拐到这个“千古责难”上，因为他家没出钱买房，已经成了一个刻在“耻辱柱”上的“罪状”，时不时地被丈母娘拿来挤对。雨芊也只有低头吃饭。一顿饭吃得压抑又难堪。
妈妈总是会找各种机会见缝插针地责难雨芊和高山，主题永远是雨芊的婆家不像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儿子不管，孙子也不管……每次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如说任何一件平常事一样张口就来，雨芊承认妈妈说的也是事实，但总是拿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是为了让她和高山难堪？还是为了让他们离婚？雨芊结婚十来年了，高山父母无能她也改变不了，生活靠自己，该有的也都有了，为什么总是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妈妈逞一时口舌之快，但给她和高山造成的伤害却都是滴滴见血，如鲠在喉，难以消化。
雨芊的手机响了，她回过神了，赶紧关上龙头。
电话是弟弟打来了的，说明天周末去看房，想让雨芊带着妈妈一起过去跟着看房。雨芊当然说好，这么大的事，她这个当姐姐的责无旁贷。
二
周六早晨，雨芊很早醒来，起床时感觉不太对，直奔厕所，发现大姨妈来了。雨芊心里暗暗叫苦，每次大姨妈来，她都反应强烈，尤其是第一天，痛经、乏力、没精神，简直求死的心都有，每当此时她就只想躺着。但今天不行。
她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厚衣服穿上，高山听到动静醒了，雨芊说：“我大姨妈来了，今天不好过呀。”
高山说：“那你在家休息吧，别去了，跑一天，又冷又累，多难受。”
“那怎么行，我弟都和中介定好了，我不去，我妈也不会开车，她也去不了，肯定不高兴。”
“要不我去，你在家休息？”
“算了，你和我妈俩人单独在车上都不自在，还是我去吧。”
“那你穿暖和点，带杯热水。”
周六早晨降温，气温低得出奇，雨芊一出门就被一阵大风吹了个透心凉，腹部一阵紧缩，她双手裹着大衣加快了脚步，和妈妈赶紧上了车。
陪着弟弟看了一上午二手房，中午匆匆吃了饭，下午接着去看新楼盘，看完已经快五点了。今天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和弟弟告别后，终于可以回家了，雨芊坐在驾驶座上感觉非常疲惫，打开导航，看了看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她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能坚持。但不走是不可能的，雨芊咬了咬嘴唇，出发了。
天渐渐黑了，越往市区走越堵，路况复杂耗神。妈妈跑了一天，也累得睡着了，车里非常安静。疲倦犹如海浪一层一层地涌来，腹部的疼痛也阵阵地袭来，雨芊紧紧地咬着牙齿，看着不断缩减的里程，鼓励自己家就在不远处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马上躺下。
好不容易挨到了家，刚刚进门，弟弟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今天有一个新楼盘，户型和价格都还可以，弟弟很中意，但位置有些偏，虽然楼盘销售一再制造紧张气氛，雨芊和妈妈都觉得不能着急，要再看看。可销售建议先交定金把房子定下来，不然房子卖得快，怕自己中意的楼层没了。
雨芊说：“定金交了要不回来怎么办？这都是销售的伎俩，千万别上当。”
弟弟说：“所以，销售建议让你来交定金，这个房子是限竞房，你已经有两套房了，其实是没资格买的，你交了定金占住房号，等资格审查不通过就只能退出来。”
雨芊有些烦躁：“今天第一次去看，很多信息还没了解清楚，就这么着急买吗？买房子是大事，你再想想！”
“我也没说一定买，但想先占上，不然想买的时候没房了不是后悔吗？”雨墨还是坚持。
“定金交了就很难退了，这是他们销售的套路。”
“销售说了，肯定能退，他拍胸脯保证了。”
雨芊无奈地说：“你再想想吧，如果能退定金，用你的和我的有啥区别？”
雨墨有些不高兴了，挂了电话。雨芊此时已经顾不上太多，一头栽到沙发上，这一大天，她已经筋疲力竭。痛经本就能把力气和精神都抽走，只留一个软塌塌的身体，这软塌塌的身体已经靠意志支持了一天，再也坚持不住了。
三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没有多说话，雨芊感到妈妈似乎不大高兴，但她今天实在没力气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没有多问。妈妈吃完饭出门遛弯了，雨芊洗洗就躺下了，连孩子都没精神管。
刚刚躺下，她就听到妈妈的手机铃声响，妈妈又忘带手机了。她起身去拿手机，看到是雨墨打来的，干脆接了起来。
“妈，我姐不想帮我，干脆用你的名义交定金吧。”
“雨墨，我没不想帮你，是想让你冷静地想想，买房是大事，不能这么仓促决定。”
“姐？是你呀，妈呢？”雨墨有点尴尬地问。
“妈出去遛弯了，没带手机……”正说着，妈妈回来了，雨芊把手机给了妈妈：“是雨墨。”
妈妈拿着手机进了自己的房间，雨芊回床上躺下，心里有些生气，雨墨怎么上来就说自己不想帮他，几个销售就能把他忽悠了，我说的话却一点用都没有。
“雨芊，你过来一下。”妈妈叫她，雨芊听出了妈妈声音中风雨欲来的味道。
雨芊刚刚进屋，妈妈的话已经等不及地倒了出来：“你就一个弟弟，怎么一点这个事也不帮忙？”
“妈，你误会了，我不是不帮他，我是希望他再想想，今天第一次去看，什么事都没了解清楚呢，着急交定金干吗？”
“他也没说一定要买，就说想先占上，不过是五万块钱，你拿不出吗？”妈妈问得理直气壮，似乎这事天经地义就该雨芊来做。
雨芊觉得妈妈有些不讲理，说道：“妈，这不是我拿不拿得出来钱的事，是不能这么着急，时间太短，就看了一天房，没有充分地比较，定金一交，要是不想要了，人家也不退，这不是损失吗？”
“你弟就看上这房子了，他想要，是他买房，他看上就行，你弟说了，你不管他，就用我的名义交定金，反正能退。”
“妈，用谁的名义都无所谓，关键是不要这么着急交钱呀！”
“行了，别说了，现在以我的名义交定金，我已经答应你弟了，我卡上没有钱，你给我打五万块钱过来，我明天自己去找你弟，把这事办了。我看你对你弟买房的事就不积极，你不就是觉得我没给你买房给你弟买房吗？这自古都是男方家买房，我做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是你婆家没本事，我可不能让未来的儿媳妇戳我脊梁骨！”
雨芊僵在原地，她不明白自己的好心提醒怎么被腹黑成如此的狭隘。她只觉得胃里一阵虚空，双腿无力，她原本像接收训话的小学生一样站着的，此时再也站不住了，捂着肚子说：“妈，我先回屋了。”
雨芊的眼泪流了出来。
四
定金到底是交了，雨芊当晚就给妈妈的银行卡打了钱。即使这样，妈妈和弟弟都对雨芊不冷不热。周末，雨芊再次提出带妈妈去和弟弟一起看房，妈妈只是让雨芊给她叫了出租车，独自去了。
雨芊的委屈就如气球一样越憋越大，但她不敢发，只能晚上关上门给高山念叨念叨。雨芊对妈妈的不满从来不敢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说了结果会更糟糕，不仅当下的事情误解更深，妈妈会将之前的陈年旧事一并拿出来说道，还会哭诉着说雨芊没良心，孩子大了，什么都说不得，自己是越来越没地位了……而往往此时，伶牙俐齿的雨芊却变得笨嘴拙舌，有理也说不出，只有听的份，接下来还会有好几天的冷暴力等着自己，妈妈甩着脸子不理人的姿态比骂人更让人难受。所以，有过几次教训之后，雨芊宁愿压着火忍一时的愤恨，也不敢轻易地把心中的怒气发泄出来。
这天，她下班回家，发现雨墨来了。雨芊赶紧招呼弟弟，妈妈把饭菜做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饭，席间，妈妈对雨芊突然变得热情，好多次给雨芊夹菜，雨芊几次问雨墨房子的事，雨墨没来及开口妈妈就挡在了前面：“先吃饭，看我今天做了这么多菜，你们多吃点。”
雨芊隐约觉得弟弟来一定是关于房子的事，八成是来要钱的，雨芊之前就考虑好了，她肯定会帮忙的，弟弟自己的存款加上家里给的，她再添点，首付应该问题不大。
果然，吃完饭，妈妈就叫雨芊和雨墨进了她的房间，高山自觉地带孩子出去玩了。
妈妈开始的语气很温和：“雨芊，你弟弟买房，现在首付款还差一些，你当姐姐的也帮帮忙，以后你弟有了再还你，都是一家人。”
雨芊赶紧积极表态：“妈，雨墨，我肯定支持，大概需要多少？我提前去准备。”
雨墨不吭声，妈妈说道：“雨墨自己有一部分存款，家里再给一些，还缺六十万。”
雨芊没想到会这么多，她之前觉得，弟弟挣得不少，自己家里条件还行，爸妈一辈子有些积蓄，最后差个十几二十万，她补齐就万事大吉了。雨芊顿了顿，尽量用平和委婉的语气说：“妈，六十万有点多，我可能拿不出来……咱家还能再想想办法吗？”雨芊的声音很低，似乎在说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们已经把老底都拿出来了，咱们家是在小城市，现在是在一线城市买房，你也知道这的房价有多贵，我和你爸现在都只靠退休金生活，你难不成连我们养老钱也不给留了？”
雨芊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罪名”惹得心火蹿升，怎么是我不给留养老钱？是雨墨买房子！但这话在冲出嘴边的一瞬间，雨芊生生地憋了回去，她努力保持镇定：“妈，雨墨买房子，我很支持，但我真拿不出这么多，您天天和我生活在一起，您清楚我们的收入和开销，我也有房贷，加上孩子和日常生活的花费，小钱存了几个，但这么多确实没有。”
“姐，妈这么大岁数了，帮你带孩子这么多年，就张这一次嘴，你看你…….”雨墨居然也跳出来帮腔，而且语气中明显带着谴责。
雨芊感到自己瞬间孤立无援，好像她在拒绝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自己才是那个不懂知恩图报又吝啬自私的人。
她的内心犹如一锅滚烫的开水在汩汩作响，但她强压着怒火，拿起手机打开手机银行，把账户信息拿给妈妈和弟弟看：“这是我全部的存款一共50多万，我只有这么多，我需要给高山商量一下，而且我也要再留几万块钱，不然每个月的贷款和生活开销都不够。”
雨墨看着妈妈，妈妈看了一眼手机，摆了摆手，说道：“先这么多吧，你姐也尽力了。”
五
雨芊心力憔悴地躺在床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对妈妈处处顺从，对弟弟事事关心，居然被亲妈和亲弟逼到墙角。原本以为，她给弟弟帮忙能落个好，但现在不仅没人说好，反倒成了自己不情不愿被迫给的钱。
高山进屋看到雨芊，知道肯定是他们一家人不太愉快，问道：“怎么了？”
“我妈让我拿钱给我弟买房。”雨芊有气无力地说。
“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嘛，给呗，咱不都商量过了。”
“我妈要六十万……”
“六十万？那咱们可没有。”
“我也说了没有，他们不信，我拿着手机银行给他们看，只有五十万。”
“你不会答应把五十万全给出去吧？”
雨芊不说话，也不敢看高山。
“你真的全给出去了？”高山急了：“我不是说了我明年准备自己单干呢吗？不留点钱，我怎么起步呀？你…….你好歹和我商量一下呀，我…….前几年买房子压力太大，全给银行打工了，又养孩子又管家，好不容易这两年好点了，就等着有点本钱自己单干呢，你…….”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爸妈把家底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我总不能有钱不给吧？不然我弟怎么买房？”
“你只考虑你家、你弟，那咱家怎么过？”
“咱家没有大的支出，目前的生活不受影响……”雨芊强词夺理地说。
“你知道，我在公司里已经没什么发展空间了，我一直计划出来单干，都说好了，今年拿了年终奖就辞职。这下你把钱全给出去了，没点启动资金，我怎么开始呀，我还得继续在公司里熬着！”
“那怎么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呀，我原想着给个十几万，撑死二十万就够了，没想到缺口这么大呀，你让我现在收回说出去的话嘛？那我还怎么见我妈和我弟？”
雨芊和高山都沉默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高山似乎听到自己理想破碎的声音，明年，本来他期待已久的新的一年，看来依然还要重复这日复一日的灰暗日子——那份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工作正带着嘲笑向他招手。
雨芊知道高山心痛，但她没有力气安慰他，她同样也能听到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碎片落入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洞，她闭上眼，不敢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