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
时序更替,韶光凋零,须臾又是秋。
烛火燃到最顶端,摇曳出微红的烟雾。案上的小兽金炉散着袅袅香气。斜倚卧榻,入笙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她忘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忘了她曾心心念念的沈郎。
恍惚间,她的回忆又随淡淡烟香葳蕤生发。这香她应是闻过的,是沉水香,究竟是哪年她却是忘了的。但彼时她还是一位凭着五味楼中的一出戏而名满长安城的戏子。是了,不过是戏子。她记得,那日一折《长生殿》唱罢,伶人谢幕,静坐于镜前,一身锦绣霓裳默默褪去,再一点点来卸下发间的姹紫嫣红。燃起沉水香,她望见镜中有一男子,一袭白衣,容貌清癯,在她身后朝她而来,步步生莲。
“听闻长安城有伶人入笙,风姿绰约,怕是洛神见了都要自惭形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男子长身而立,似画中仙。
入笙倚案回首,眸中含笑,“公子说笑了,入笙不过是位戏子,何以比洛神。”
“戏子又如何,姑娘一曲《长生殿》不知唱痴了多少看客。”
听闻他语气中未有轻佻之意,入笙微抬螓首,对上男子怔怔目光,蓦地就慌了神。春花秋月辗转几世轮回,她与他好似循着这一段风月来此,只为赴这一程相见。
小兽金炉中的香已开始弥散于整间屋子,混着月色,萦绕入笙身旁,轻易缚住她身。入笙本以为此生能困住她的只有梨园中的那三尺高台,却未料到还有这香和那如同十丈软丝般的纷繁红尘。那段红尘往事究竟始于何时呢,大抵是在那个临河戏水的夜晚。
那夜,月光轻柔覆下,化作人间银色的河,河面平静,无波无澜。见月色正好,入笙便一时兴起去往河边,却一不小心惊扰了这幽梦。她提起裙裾,绾起青丝,赤脚走在浅浅水边。若静谧的河水是天上苍穹,那入笙便是那未燃烟火的处子。有男子泛舟而来,碎了一地清幽。男子寻到一位佳人,举手投足间灼灼尽现,巧笑嫣然间风姿绝艳,不禁唤了声“入笙”。入笙闻言抬首,眼波流转,只见他泛舟河上,笑容浅淡。难掩心中欣喜,一声“沈离”叫得轻柔婉转。
入笙猛地从沉香梦中惊醒,她想起她心心念念的沈郎了,想起那个名唤沈离的温润公子了,想起那位曾为她贴花钿、描鹅黄的郎君了。
那时,雕花窗格后的纱幔被风轻轻扬起,屋内也升腾着似这般袅袅的香雾。入笙坐于绣花铜镜前,看着沈离轻启那刻着暗花儿流纹的妆奁,轻执黛笔,扫过她的蛾眉,再为她贴上一点莲花纹样的花钿。入笙依偎在沈离怀中,直笑他徒效张敞。
沈离也毫不在乎,只道:“我若能将你这位美娇娘娶进府中,便天天揽你入怀,为你画眉。”
入笙却突地不言语了,她并非不想嫁入沈府,不想嫁给眼前这位心上人。少时卑微伶俜,看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何曾没想过一朝富贵,绫罗满屋。只是她是知道长安城内的百姓们是如何谈论她与沈离的。沈家如今虽并未在朝为官,但沈离的曾祖父却曾位至二品,何况如今的沈府也是皇商,这样身世的人断然是不可能与自己这种时人口中可轻可贱的戏子缔结夫妻鸳盟的。
见入笙未回话,沈离自是知她心结的,只得岔开话题:“入笙,你小时便生活在长安城吗?我怎未曾见过。”
“我本生活在溱潼,幼时家乡惨遭水患,父母亡,而我几经辗转,流落风尘。”随着那场洪水而逝的是她的父母、她的家乡还有她那无忧时光。
“入笙,那都是过往了,如今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苦。”沈离紧紧攥住她的手。
“是啊,都是过去了。沈离,我为你唱一曲吧。”
言罢,起身,着装。水袖轻扬,兰花指轻拈,罗裙翻转,低眉吟唱,悠扬婉转似水曲,复又清俊温润。
那缠绵悱恻的戏词仿佛流转了几个世纪,在入笙耳边回荡,直叫人肝肠寸断。屋外开始飘起雨丝,扯不尽的悠长,入笙恍如回到那日的朱雀桥头。
她撑一把绘着桃花纹络的纸伞,秦风汉月,在桥头等着她的如意郎君。沈离信步而来,手执油伞,披一袭广袖长衫,眉目如画,笑得俊秀风流,当真是一位风华灼灼的公子。
“好一位翩翩君子。”入笙收了纸伞,与沈离并肩立于伞下,抬眼望他,眼角尽是俏皮之色,“敢问公子前来为何?”
“欲寻佳人。”
“哦,那敢问公子佳人是何模样?”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那你可否寻到了?”
“近在眼前。”
“寻得佳人又如何?”
“愿为结发夫妻,挡其灾祸,许其无忧,不知佳人愿否?”
听闻至此,入笙只是笑,两行清泪却又洒下,“即使红尘辗转,也愿与君朝绾青丝,暮煮新茶。”
沈离知晓,每每提及婚嫁之事,入笙都有所回避,此刻闻此言,只觉欣喜万分。牵过入笙的手便直奔沈府,连那纸伞都抛至身后,全然不顾飘零雨丝。行至沈府时,沈父与沈母正对坐品茶,谈论着刚从西域得来的狼锋匕首。
“父亲,母亲,孩儿愿娶入笙为妻。”
沈父与沈母俱是一惊,晃过神后,沈父气得直将青瓷茶杯往地上掷,“你这个孽障,平日里的流言蜚语我全当你年少风流,如今倒直接将这戏子带回府中,偏还要娶她为妻,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孽子。”
“父亲,入笙并非那些秦楼楚馆中的女子。”
“那她也别妄想入我沈家的门。”
入笙眼眸低垂,未曾言语,只觉心凉。却不料沈离一把夺过檀木桌上的西域匕首,“父亲可曾听过割臂盟,一刀天可鉴,二刀许诺言,三刀永相随,世世不分离。”随声落下的是一刀又一刀的伤痕。入笙泪湿妆容,连连摇头。沈父见状也大为震惊,沈母更是泣不成声,苦苦哀求自家夫君,“你就随了他吧,老爷,我们可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到底是父母,哪怕自家孩儿犯了天大的错也不忍他受伤,这事也算是允了下来。
忆往事至此,入笙只觉所有的过往都从脑中翻涌而上,一件件抽离开来。沉水香的气味愈发浓重,直熏心肺。她觉着自己最后似并未嫁给沈郎,因为记忆深处未有那十里红妆和奏乐之声。但自己应是嫁于他了的,因为她分明记得自己曾黛眉轻描,凤冠鲛绡,纤手抚过层层嫁衣。夜色沉沉,红烛融融,他轻轻揭开红盖头,递来合卺酒,许下一生的诺言。
的确,她是入了沈府的,即便是一顶小轿,入侧门,成了他的妾,她也毫无怨言。有那一纸婚书便也心满意足,只因那婚书上的一句“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贵馥兰馨。”
小兽金炉中的轻烟袅袅浮散,有如山尖微微淡抹,朦胧轻淡。卧榻之上,入笙泪湿锦枕。她忆起花前月下的柔靡之词,枕上案前的缠绵情话。他不顾世人的闲言碎语,带她走过长安城十里繁华,路过坊前低悬的茜纱灯笼,红纱幔帐、层层珠帘的七香车走过一街又一街、一巷又一巷。鎏金莲纹的银茶罗子里,素手添一段胭脂香。
入笙却又分明记得那鲜花着锦的日子实在短暂,家与国的命运从来都无法斩断。敌军攻入长安城的那日,大举屠城,沈家自是未能幸免。入笙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眼前,却只得含泪应下那句“入笙,你要好好活着。”
入笙的倾城之姿能迷了长安城的王公子弟,也能惑了敌军主帅。被掳走后,她为保清白与主帅周旋,虚与委蛇。她说:“我只求为夫守丧七日,七日后唯君所愿。”见入笙如此顺从,主帅便应了她的请求。
七日后,她对镜上妆,又换上梨园戏服,借口祭告恩师养母让主帅应允其登上城门。望着仿佛被时光吞噬的长安城,再不复往日繁华,她目光悲戚。金粉零星点缀在她眼角,碧苔漫点成她的眉峰。未闻丝竹绕耳,但闻环佩琅珰。她一袭水袖轻扬,掩去眉目风流。一折《长生殿》唱罢,她从城门上一跃而下,如飞蛾扑火,只为完成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祭奠。那一瞬,惊艳了三生。
回忆在沉水香中慢慢回旋如戏,一幕幕之间荒芜了花期。是了,是死了的,入笙这才想起,自己原不过是一缕孤魂,固守着前世回忆。忆起过往一生,只觉似梦迷春夜的一场梦,如今转醒,只余虚无。入笙又轻笑,世人皆谓戏子薄情寡义,却不知那花团锦簇、似锦华衣,亦掩不住戏子内心的悲戚。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一生,她演尽他人的悲欢离合,尝尽八苦,演绎自己的一生时却是如此短暂。
香已尽,魂也断,从此世间再无伶人入笙。
罢了,罢了。
魂归,魂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