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郭艾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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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一般是没有流浪猫、流浪狗的，所有的猫狗都有主人，家喻户晓，不可偷盗、欺负。农民们对于饲养猫狗有着十分切实的需要，比如消灭老鼠，看家护院。即使残疾、衰老的猫狗，他们也会保有一份感情，像对待自家老人一样供养着，不离不弃，让它们颐养天年。
城市里的流浪猫狗很多，四处乱窜，是因为它们被收养的初衷，不是作为实用的生存工具、自身的替代物，而是作为奢侈的游戏工具、感情的替代物。一旦患病、衰老、残疾、失宠，它们就会面临被抛弃的命运。主人们一般会移情别恋，正如换车、换房、换偶、换工作、换城市一样。昔日的柔情蜜意，进入各自的睡梦里，让人唏嘘感叹，无可奈何。
在我所居住的小区里，所工作的校园里，时常可以看见流浪猫的身影，它们突然从某个肮脏角落蹿出来，可能携带某种病菌，惊扰我等行人，不免让人厌烦。有时烦躁无聊起来，恨不得拿弹弓射杀它们，消除祸害，还人类一片净土。出门倒垃圾，总是担心垃圾桶里跳出一两只灰头土脸、饥不择食的流浪猫。有时往垃圾袋里扔东西，会下意识扔进几块变质的肉骨，希望被流浪猫吃到。人性就是如此复杂，善恶同体，不一而足。
曾有两次，在骑车的路上，看见一只肥大的流浪猫躺在血泊之中，无疑是乱蹿出来被车辆撞死了，或压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枉送冤杀，它再也看不到自己熟悉的同类，回不去自己偷偷营造的小窝，尝不到偷吃垃圾食品的快乐。有人告诉我，寒假里校园一片空旷，宿舍楼的管理员就拿棍子四处打猫，大吃猫肉火锅，也算是过年。他们不会全部都打死，至少会缩减校园流浪猫的总体数量，不至于泛滥成灾，造成某种危害。听闻此言，那些平时表情和蔼的大叔大妈们，在我心里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仿佛是屠夫、恶棍。
最容易让人产生怜爱之心的，是刚出生的小猫，流浪猫的二代，半夜楼外恼人猫叫的产物。有几次，经常走过的常青树丛里，传出小猫娇嫩的叫声，我确定方位，一时兴起，扒开树丛，看见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站在里面，吃惊地望着我。那里有几块树叶、破布、塑料垫着，是猫妈妈为它营造的小窝。找不到妈妈，肚子很饿，小家伙孤寂起来，烦躁起来，就声声啼唤，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藏身之所。我伸手去捉，它本能地抗拒起来，见抗拒不成，干脆钻进更深的树丛，远离危险的人类。
有的流浪小猫胆子大些，走到树丛边的小路上，颤巍巍的，找不着妈妈，就进退两难，满肚子委屈。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童经过，童心与善心并发，就抱起小猫回家，用纸盒子装着，用牛奶喂着，成了女人教育小女孩饲养动物、抚育生命的临床试验品。喂养一两天，好奇心得到满足，也嫌养猫麻烦，且担心小猫身上的病菌感染，于是将小猫放归原先的小路上，期望被着急的猫妈妈重新发现，一家团聚。
被人喂养过的流浪小猫，胆子会更大些，会主动走出来，看见女孩经过就声声啼唤，频频伸出友谊之手，媚态四射，祝愿自己碰到好运气，被具有母爱天性的她们收养。小猫无原则地亲近女孩，女孩无原则地亲近小猫，这是人与兽的天性，是彼此惺惺相惜的感觉，由不得男孩羡慕、嫉妒。女孩娇嫩的应和声、甜蜜的呼唤声，让小猫们感觉到了一份同质与安全，而女孩庞然大物的身影，也仿佛是猫妈妈无比高大的身影。
在原始部落里，大的、成年的动物一旦被捕获，会立即开膛破肚，扔进大锅里，成为原始人舌尖上的美食，有时小的动物也不能幸免。但是，对幼小生命的同情与怜爱，是统治型动物的本能，比如暴龙会放弃对幼小梁龙的追逐，狮子会将幼小瞪羚留给小狮子把玩、嬉戏，原始人会将幼小野猪系在树桩边，成为部落小孩子的暂时玩伴。
在暂时远离杀戮的互动游戏中，幼小的食肉者和幼小的被食者，出于天真、贪玩的本性，会成为暂时的朋友，它们对自身的本质与命运，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如果不是出于饥饿，它们宁愿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和平的，有趣的。
有天，一个邻居回来，在门栋口，怀抱一只小灰猫，说是在校园宿舍楼附近遇见的，暂时抱来玩玩。既然遇见了我，就送我养几天吧。第一次自己养猫，我也有一种新鲜感，看自己能否伺候小动物，建立起人与兽之间的精神联系。
小猫进门下地，立即活泼起来，在几个房间里四处乱跑，仿佛知道是自己的新居。算是有眼缘吧，我决定收养几天。我没有养猫的经验，凭借常识，知道它一般喜欢喝牛奶，吃猪肉、鱼肉。将买回的鲜牛奶盛在小盘子里，它闻闻就想溜掉，我只得按住它的头，强迫它喝。它反抗不成，只得勉强喝一口，谁知品尝到了滋味，干脆一饮而尽，有些得意起来。很明显它还是第一次喝牛奶，以前喝的是水，或是妈妈的奶汁，不习惯鲜牛奶的气味。
这是一只小公猫，见了我有无比的亲近感，大约是同性所致，也可能是我照料到位。但是它很挑食，以前可能被人喂养过。只吃肉类，不吃五谷。只吃瘦肉，不吃肥肉。多吃熟肉，少吃生肉。油煎得香喷喷的猪肉、鸭肉，它最喜欢，每次扔到它跟前，它就赶紧大吃特吃，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
为了它，我去食堂买了两次鸭肉，打包带回来，放进冰箱，除了自己吃，大多是供养它的一日三餐。有进就有出，有吃就有拉，我听说猫拉屎会拉在土里，再用爪子埋起来，很爱干净，就将有土的花盆移过来，以示强调。下班回来，发现它几次躺在阳台花盆上，倦怠而安详，而那花盆正是它拉屎的地方。
这只精力充沛的小公猫很贪玩，喜欢在几个房间里乱跑乱蹿，我一旦追赶，它就跑得更欢快，有玩伴了。由于跑得太快太猛，它有时就在光滑的瓷砖地板、竹木地板上滑行下去，一点也不害怕，反倒以此为乐。我停下来，不去惯坏它，它就跑过来逗引我，要我陪它疯玩。有时追赶着，它忽然停下来，躲在凳子下面，以为我找不到。我无论坐着、站着、走着，它喜欢用小爪子抓挠我的脚，我晃动一下脚，它赶紧敏捷地扑到我的挪过去的方向，继续抓挠我的脚，如此再三，百玩不厌，像个小傻瓜。
等试探出我有些厌烦时，它跑到一边自己玩耍，通常是选择我电脑附近的电源线，扑腾不已，让我担心它会触电。或者是在一堆学生交上的作业纸质稿上跳腾，抓挠，将纸张弄得满地都是。下垂的窗帘、堆放的衣物，那些质地柔软、可以飘拂的东西，是它最喜欢的玩物。如果人在它眼前晃动红绸，它可能就要高兴得大跳猫舞了。它还有一个本事，高兴至极时，浑身开始舒展伸长，展示魔鬼身材，一蓬尾巴会高高翘起，恰如松鼠尾巴。
亲近过了头，就是粘人，误以为人是它无限亲近的同类，是它无限怜爱的妈妈。在屋子里，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我上床睡觉，它也跳上床，伏在被单上，十分舒适温暖的样子。我可不喜欢它身上的跳蚤和病菌，一旦发现它上床，会毫不犹豫一脚踹下去，任由它发出一声惨叫。它委屈地看我几下，发现我态度坚决，无力挽回，就悻悻地跑开了。
它的居所，起先是客厅的大阳台，对于它而言，那里已是很宽敞舒适，有空地，有花盆，有植物，有食物，有水，有阳光。可是，它太贪玩，太闹腾，太不受拘束，太不甘寂寞，总是蹲在阳台拉门的门口边，喵呜喵呜地乱叫，亟待我来开门，放它进到屋子里来。我一旦开门，哪怕是只开了一道门缝，它就急不可耐地要挤身进来，有时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逗它，趁势夹住它的前爪或半个身子，它也不惨叫，而是温顺地看着我，相信我没有恶意，也担心我有恶意。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叫声，是它一大早和很晚了从阳台发出的，人还未起床，它就闹着要吃东西，要进来玩，人睡觉了，它还闹着要进来玩。
五天过去，它被我打发到了厨房阳台，那里空间小，有洗衣台，还特地将一只花盆搬过去，供它拉屎拉尿。那里成了它的禁闭地、圈养地，不想再放它进屋。我大不了不去洗衣台洗东西，就不想它进来闹腾。它发现洗衣台是个新鲜玩意，跳上去，跳下来，过一会就没了新鲜感。洗衣台的台面成了它的坐卧之地，底下成了它的睡觉之地。在小阳台紧闭久了，它就用接连不断的叫声来抗议我，一旦我妥协了，屈服了，它就高兴地又跑进房间，故伎重演。第一次紧闭有半天，它得逞了，第二次紧闭有一天，再放它进屋时，它明显对我有些介意，不满意，亲近度下降了一半。经过一阵嬉闹，它又故态复萌，开始粘人了。
在它被关紧闭的日子，有天夜里忽然下起雷阵雨，楼房外面电闪雷鸣，十分吓人。我起身去看它，大半夜里，它也没有睡觉，一动不动地坐在洗衣台上，睁眼望着窗外的闪电，不是恐惧，而是思索。它小小的心，此时可能在想，那一闪一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深更半夜，电光明灭，阳台的洗衣台上，分明蹲着一个小小的思想家，那凝铸的剪影让人过目不忘。
小阳台关不住小猫的叫声和身体，我只得选择将它放到客厅门外，让它在外面的过道里自己玩。起初，它不愿意出门，仿佛是担心被我遗弃，闹着要进门，还在门口徘徊，逗留，十分委屈、沮丧的样子。过了半天，开门寻找，发现它躺在六楼的门口休息，我住五楼，它还在附近逗留，可能还将六楼当作了五楼。我唤它下来，它赶紧下来，进门就闹着要吃东西。我将食物拿到小阳台，唤它，它乖乖地进了小阳台，吃完了就休息。晚上，它闹着要玩，我训斥了几句，它明白自己的处境，只得屈服了。
第二天早晨，它又闹腾不休，我等它吃完，立即放到门外的过道，它敏捷地跳上台阶，往楼上跑去，那里是它熟悉的地方。到了中午，我去六楼寻找，没发现它，七楼也没踪影，我怀疑它是被人抱走收养了。到了傍晚，八楼的女邻居打电话过来，说小猫在她家里，是在她门口发现的。她知道是我家的小猫，是因为我将小猫玩耍的图片，发到了微信朋友圈里，她的账号也在里面。我从外面赶回来，到八楼去找它，它独自在哪里探寻、玩耍，极为落魄而闲适的样子。猛然见到我，喵喵地冲我叫唤，既想跟我下来回家，又想回头上楼继续呆在楼道高处。
这是一只喜欢自由玩耍的小猫，我控制不住了它。它喜欢热闹、折腾，我喜欢清静、无为，我和它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感情的裂痕迟早是要出现的。第三天，它继续步步高升，跑到了十楼，乃至十一楼的顶楼，在门口堆放的纸箱、家具里玩耍。中午我去找它，它还是喵喵地叫唤，想下来，最终还是返身上楼，那里有它的自由世界。顶楼人家养着大狗，听见外面的动静，凶狠地叫起来，我有些害怕，小猫却面无惧色，似乎明白它们都是动物，才是一家人。
到了晚上，十楼的一个小女孩，第一次敲我家的门，将小猫归还回来。她家也辗转知道，这是我家的小猫。说是小女孩，其实有十二岁了，是我们这栋楼最漂亮的小女孩，可以称之为小楼花。她平时贞静寡言，很难跟我说上一句话，此时突然向我开口，难免先要嗫嚅一下。小猫看见十楼的母女俩开门，就大方且大胆地跟着进去了。人家只是逗它玩乐，不会喂养。重新回到家里，被放下地，它又灰溜溜去了我的小阳台，等待它的是两块鸭肉，它大嚼起来，且发出低低的叫声，貌似很是委屈，也很是珍惜。
这只喜欢自由玩耍的小猫，在我这里足足呆了十天。因为临近暑假，我有事要回汉皋，只得送走它。动物和宠物，是不允许带上火车的。宿舍楼里没人打算收留它，我只得送它到学校它的原住地。用布袋子装起来，骑电动车出门，它在里面很不老实，头总往外面挤，仿佛在说：让我也看看，这是去哪儿呀。我一路思忖最好的放归处所，最终选择了杏园食堂侧边的小路，那里靠近食堂的洗碗台，而且过往人多。
打开袋子放下地，小猫一阵晕眩，不适应，好不容易看清环境，发现这里人很多，立即有些害怕、怯生起来。一会儿冲进稀疏的树丛寻求庇护，一会儿走过来冲我叫唤。它前身匍匐下去，拿出猫科动物的招牌动作，且眼睛低垂，似乎不敢直视我。三个清凉型女生路过，迅速扑过来，逗它玩，它试探地走过去，极力献媚，当明白人家没有收养它的意思，失望地逃回树丛，因树丛前后都有人，又转到一排自行车里躲避。
发现我还在旁边观望，它赶紧奔过来，有点犹豫，疑惑，最终大着胆子，往我的电动车踏脚处跳，蹲在那里不走，希望跟我一起回去。我揪下去，它又跳上来。见我用脚挡住，就跳上后面的车轮，躲在车轮与箱子的空挡里，不肯下来。我强行拽下来，叫它走，它明白自己的最终处境，赶紧逃到稀疏的树丛里，一副天崩地裂、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个时辰后，我从长岭荒野回来，特意折转路过杏园食堂，没有发现它的踪影。左看右看，没有。第二天再去，还是没有。七天后，我回到学校，再次来看它，且暗自决定，如果这次看见它，一定抱回去再养，重拾温情缱绻的时光，可惜仍然还是没有它的踪迹。
暑假里，很多学生因各种原因留校，我那无比可爱的小猫，应该是被他们收养去了吧。即便学生不收留，过路的老师也可能收留。那些在校的职工和家属不会收留，因为校园里的流浪猫太多了；据说有年寒假，他们集中打猫，将那些养得肥胖的猫咪做成火锅，吃掉了。我想，再过一段时间，小猫可能不认得我了，它有了新主人，那份亲近感、依赖感就送给了别人。
人类的记忆力据说是很强的，五岁的孩子就具有这种能力，所以人贩子抓人，专挑五岁以下的小孩。一个三岁的小孩失踪了，照理对故乡是没有记忆的，可偏偏有个小男孩总是梦见自己的故乡，最终确认自己是被拐卖的，开始了漫漫的寻亲之路。动物界里记忆力最差的据说是鱼，否则就不会躲过鱼饵又上钩。在宠物与家畜里，狗的记忆力不错，有条流浪狗就老是守在一个站牌底下，据说是主人最后遗弃它的地方，它还以为是主人有事去了，会回来找它。
那么，我的猫呢？
两年后的冬天，我从外面回到楼房底层门口，九楼的小男孩和他妈妈忽然走出来，拿着小盘子，喵喵呼唤着，一只肥胖的大灰猫从灌木丛里奔过来，贪婪吃起来。女人说不是他们家的，偶尔喂食一下。大灰猫的体型、花纹、媚态和动作，很像是我以前的小灰猫。它贪吃时，也不忘冲我献媚一二，亲昵一下。
第二天，我拿出几块骨肉到楼门口，呼唤一声，那大灰猫果然冲出来，献媚几声，吃起来。它浑身干净，不像小区别的流浪猫。我骑着电动车准备出门，它见了，立刻跳上我踏脚的空档，动作很熟练的样子，死活不愿下去，需要我的驱赶。这很可能就是那只被我遗弃的小花猫，被小区的某个同事又捡了回来。长期以来，不断被人收养，被人遗弃，辗转生存于附近。因为活泼可爱，人见人爱。
几天后，大灰猫不再出现在楼门口。不会是出现问题，应该是再次被收养，或者是暂时移居到小区别的丛林，四处流窜。以后再次重逢，它可能还认得我吧。后来才知道，它怀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