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江山之斜阳草树 金昌之变1
第二十八章 金昌之变
宋失河南之地,司空徐羡之、尚书傅亮、领军将军谢晦上表谢罪:“去年逆虏纵肆,陵暴河南,司州刺史毛德祖竭诚尽力,抗对强寇,孤城独守,将涉期年,救师淹缓,举城沦没,圣怀垂悼,远近嗟伤。陛下殷忧谅暗,委政自下,臣等谋猷浅蔽,托付无成,遂令致节之臣,抱忠倾覆,将士歼辱,王略亏挫,上坠先规,下贻国耻。稽之朝典,无所辞责。虽有司挠笔,未加准绳,岂宜尸禄,昧安殊宠,乞蒙屏固,以申国法”。
少帝刘义符览表叹息,对左右道:“北府诸将暮气已深,畏敌不前,当一力整治。”左右因徐羡之等顾命四大臣位高权重,树大根深,皆劝其忍耐一时,刘义符遂不问诸人之罪。
少帝虽不惩戒徐羡之等人,而对他人不免。龙骧将军兖州刺史徐琰、东郡太守王景度因䘮师失地之罪,受髡钳(kūn髡钳是古代刑罚。谓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劳作之刑,徐琰为五年,王景度为四岁。
少帝又下诏抚慰殉国者道:“故宁远司马、濮阳太守阳瓒,滑台之逼,厉诚固守,投命均节,在危无挠,古之忠烈,无以加之。可追赠给事中,并存恤遗孤,以慰存亡。”尚书令傅亮建议阳瓒家在彭城,宜即以国库上好丝绢一百匹,粟三百斛赐给其家人,诏许之。文士颜延之亲为阳瓒做祭文,备极哀荣。
刘裕临终前曾任刘义符二弟刘义真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南豫、豫、雍、司、秦、并六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镇历阳(今安徽和县),为其兄之助,拱卫建康,未及到任,刘裕驾崩。 刘义真聪明爱文,与谢灵运、颜延之、慧琳道人相交深厚,曾云得志之日,以谢灵运、颜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及刘义真至历阳,多所求索。徐羡之等每裁量不尽与,故刘义真深怨徐羡之、傅亮等执政大臣,值河南之败,刘义真遂上表求还京都,欲重整朝纲。
徐羡之览表大惊,急召傅亮、谢晦入府密谋对策,徐羡之道:“河南尽失,陛下虽未降罪,而闻颇有怨言。我等身为顾命,罪无可逭(huàn逃避),今庐陵王又将入朝,我欲退位让贤,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傅亮低声道:“今上德薄,居丧无礼,声色犬马,一如既往,又宠信小人,至有䘮师失地之举。我等深受高祖厚恩,当行伊霍之事,匡扶社稷。”
徐羡之点点头,又看着谢晦,谢晦沉思片刻,问道:“若今上不足以临天下,则何人可为帝?”
傅亮试探道:“以长幼之序,当立义真?”
谢晦立刻否决道:“先帝在世时曾欲立义真,因义真德轻与才,非人主之望,故出其为豫州,不得与今上争位,若今上退位,义真更不当立,有违先帝之意。”
徐羡之知谢晦与刘义真不睦,又恐义真入京分己之权,故道:“为今之计,当先除义真,今上退位,何人继位,当熟议之。”
傅亮、谢晦二人再无言语,计议遂定。
次日,徐羡之入宫,密奏少帝道:“庐陵王上表欲入京,责臣失河南之罪,臣惶恐,请让贤,待罪阙下。”
少帝闻言,一时手足无措,温言抚慰道:“卿为顾命大臣,岂可一朝废之?朕已赦卿罪,诏勿问,庐陵王又何必如此呢?”
徐羡之叩头哭泣道:“先帝在世之日甚宠庐陵王,曾欲立其为太子,故王恃宠而骄,及赴镇,索求无度,臣每裁抑之,故深恨臣,此次借故发难,臣恳请陛下允臣致仕,乞骸骨归乡,臣此生无憾矣。”
少帝忙起身将徐羡之扶起,动情道:“朕亦闻庐陵王之事,幸得谢晦从旁劝阻,朕才得即位。然庐陵毕竟为朕之弟,先帝尸骨未寒,安忍除之?”
徐羡之道:“陛下仁德深厚,世所罕见,然云从龙,风从虎,不可不稍除其羽翼,以免强枝弱干,成尾大不掉之事。”
少帝哦了一声道:“谁为其羽翼?”
徐羡之低声道:“谢灵运、颜延之。”
少帝闻言,勃然大怒道:“此二人皆朕潜邸旧臣,怎与庐陵勾连?”
徐羡之道:“庐陵王与谢灵运、颜延之、慧琳道人为莫逆,曾云得志之日,以谢灵运、颜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
少帝更怒,道:“卿即可拟旨将此二人逐出京师,永不擢用。令庐陵王不必入京,豫州多事,当谨守之。”
徐羡之躬身施礼道:“臣遵旨。”
不几日,朝廷下旨出谢灵运为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出颜延之为始安(今广西桂林)太守,即刻出京,不许逗留。
景平二年(公元424年)正月初一,天现日蚀,宋国朝野一片惊慌,纷传国将有变。
徐羡之急入宫启奏少帝道:“天现日蚀,主有乱臣贼子谋害陛下之意,望陛下明察,早为预备。”
少帝惊道:“何人如此胆大,敢犯上作乱?”
徐羡之道:“臣闻庐陵王不忿去其羽翼,于历阳厉兵秣马,聚草屯粮,声言北伐,实则欲举兵东下,请陛下速断之。”
少帝大怒道:“朕顾念手足之情,不为己甚,竖子安敢如此?”即刻下诏废庐陵王刘义真为废人,徙新安郡,严加看管,以其五弟刘义恭为冠军将军,南豫州刺史,接刘义真之任。
前吉阳令张约之上疏为刘义真辩冤:“庐陵王少蒙先皇优慈之遇,长受陛下睦受之恩,故在心必言,所怀必亮,容犯臣子之道,致招骄恣之愆。至于天姿夙成,实有卓然之美,宜在容养,录善掩瑕,训尽议方,进退以渐。今猥加剥辱,幽徙远郡,上伤陛下常棣之笃,下令远近恇然(kuāng惊恐)失图。臣伏思大宋开基造次,根条未繁,宜广树藩戚,敦睦以道。人谁无过,贵能自新;以武皇之爱子,陛下之懿弟,岂可以其一眚(shěng过错),长致沦弃哉!”
奏书上,少帝览毕,深为恻然,因张约之忠贞敢言,迁其为梁州府参军。徐羡之等人,深恨张约之,恐其多事,寻个小错,将其杀之。
少帝刘义符好与左右狎昵,游戏无度。特进致仕范泰上书劝谏道:"伏闻陛下时在后园,颇习武备,鼓鞞(pí)在宫,声闻于外。黩武掖庭之内,喧哗省闼之间,非徒不足以威四夷,只生远近之怪。陛下践祚,委政宰臣,实用高宗谅暗之美(指商朝武丁即位后,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而更亲狎小人,惧非社稷至计,经世之道也。"
范泰此奏实是提醒刘义符权柄在外,太阿倒持,任用非人,危殆之极,而少帝不悟,留中不发。范泰叹息道:“国中将乱,我与谁归?”范泰是东晋大儒范宁之子。
徐羡之等闻范泰奏上,惧少帝醒悟,夜长梦多,遂召南兖州刺史檀道济、江州刺史王弘入朝,密谋废立之举。只因檀道济为宋国宿将,威服中外,镇守广陵(今江苏扬州),且握有重兵,王弘当上流(江西九江)之任,且为世家大族,此二人处上下游重地,若无二人首肯,谋必不成。五月,二人皆入朝。
五月二十四日,谢晦以其中领军府屋瓦败坏,声言整修,悉令家人出外,令亲信将士扮作匠人聚于府内,又召傅亮、徐羡之、檀道济、王弘四人于其府中密谋废立之事。
徐羡之首先开口道:“今上无德,社稷倾危,我等皆先帝顾命大臣,为大宋江山计,当废昏立明。”
檀道济粗声道:“先时废庐陵王,我已不同,今又废嗣帝,司空无乃太过多事?”
徐羡之看了一眼谢晦,谢晦道:“镇北(檀道济任镇北将军)去岁奉命去救司、青二州,青州虽保,司州却失,镇北坐拥精兵数万,而不敢一战,致使虎牢失陷,德祖被俘,而朝廷不加一言,镇北以为若何?”
檀道济闻言,立刻脸色涨红道:“路途遥远,粮草不济,如何一战?”
谢晦并不理会,续道:“实赖徐司空、傅尚书与在下一力承担,上表谢罪,陛下虽未见责,而深有怨言,谓北府暮气已深,当大力裁汰。”
傅亮点头附和,以示其言属实。
檀道济闻言大怒道:“我等将士处露野浴血奋战,陛下于深宫游戏无度,此等皇帝不要也罢。”
四人同意,遂将目光一齐转向王弘。
王弘沉默片刻,问道:“若今上失德,何人继位?”
傅亮试探道:“江夏王(刘义恭),幼而明颖,姿颜美丽,先帝在世之时,特所钟爱,诸子莫及也。饮食寝卧,常不离于侧。先帝性素俭约,诸子食不过五盏,而义恭爱宠异常,求之必给,日中无算,庐陵诸王未尝敢求,求亦不得。我等为先帝顾命,当偿先帝所愿,立江夏王为帝。”
其时刘义恭年才十一,徐羡之、傅亮等人欲立幼主,以便继续掌控朝政。
王弘连连摇头道:“国家多难,当立长君。今河南已失,索虏侵逼,若立江夏,恐重现义真长安之祸矣。伦常有序,次第应当立宜都(刘义隆)。宜都王素有令望,及镇荆州,其地屡现符瑞,当应在今日,诸君以为如何?”
王弘弟王昙首时任宜都王、荆州刺史刘义隆府中长史,甚见亲任,故有此言。
王弘此语一出,义正辞严,徐羡之等人无从反驳,他沉思片刻道:“若立宜都王,则荆州刺史一职当以宣明(谢晦字)为任,处上流重地,外御胡虏,内屏京师。”
谢晦立刻点头应允。如此一来,谢晦与檀道济出镇外藩,徐羡之、傅亮盘踞中枢,无论何人即位,四人相互为援,便会安如磐石。
徐羡之等既已同意立宜都王,王弘也就无话可说了,五人计议遂定。徐羡之等人各自归家,檀道济留宿在谢晦府中,准备明日一早入宫行废立之事。
是夜,谢晦辗转难眠,绕室徘徊,却听得隔壁檀道济鼾声如雷,沉睡不醒,谢晦以此叹服道:“道济真大将才也,临如此大事,安之若素。”。
次日清晨,檀道济、谢晦领兵在前,徐羡之等继后,入云龙门,谢晦此前早已买通中书舍人邢安泰、潘盛,邢安泰命宿卫不得阻拦,故此一路畅通,莫有御者,众人直至少帝寝处华林园。
少帝先时于华林园内为列肆,亲自沽卖,并与左右宠妃引船为乐。前晚,少帝等游玩天渊池,甚为困乏,即于龙舟上就寝。檀道济等人至时,少帝犹在呼呼大睡,宿醉未醒。
谢晦手下军士跳上船去,冲进船舱,少帝身边两个內侍惊呼:“何人敢闯御舟?”军士也不答话,唰唰几刀,将二人砍死。侍者的惨叫声终于惊醒少帝,少帝见几个军士,手持滴血钢刀,站在床前,大怒,戟指骂道:“尔等何人,敢弑君乎?”一名军士也不答话,唰得又是一刀砍来,少帝慌忙缩手,却是慢了一些,手指被划破一道伤口,鲜血直流,少帝痛得大叫起来,用另一只手连忙把受伤手指握住。军士们一拥而上,将少帝架出龙舟,登上岸来。
徐羡之等人早已恭候多时,见着少帝,徐羡之厉声道:“殿下无德,居丧无礼,游戏无度,臣等奉皇太后诏令,废为营阳王,恭请宜都王入继大统。”
刘义符昂着头问道:“皇太后诏令何在?”
徐羡之冷笑一声道:“殿下自会见着。”遂命人将刘义符送入太极殿,檀道济领兵严守朝堂,傅亮召集群臣上殿,谢晦领兵前往皇太后张阙处讨要旨意。
皇太后张阙刚刚起床,宫女正在为其梳妆打扮,突见谢晦领兵闯入,大惊失色道:“中领军,有何要事,带兵入宫,陛下何在?”
谢晦躬身施礼道:“殿下无德,居丧无礼,游戏无度,不理朝政,不堪为主,臣等奉皇太后旨意,已将其废为营阳王,众位大臣咸推宜都王为帝,即刻前往江陵迎驾。特此奉告。”说罢,谢晦取出早已草拟好的诏书,请张阙盖上皇太后大印。
张阙无奈,只得取出玉玺,盖上大印,又问道:“你等欲将营阳王如何处置?”
谢晦道:“暂且退居东宫,静思己过。”
张阙又问:“妾身又当如何?”
谢晦冷冷道:“请太后交出玺绶,出宫与营阳王同居一处,为营阳王太妃。”
说罢,他一挥手,手下兵士即刻围上,驱赶宫人,太后宫中一片哀嚎。
谢晦将诏书携至太极殿,徐羡之立于丹陛之上,对着群臣当众宣读:“王室不造,天祸未悔,先帝创业弗永,弃世登遐。义符长嗣,属当天位,不谓穷凶极悖,一至于此。大行在殡,宇内哀惶,幸灾肆于悖词,喜容表于在戚。至乃征召乐府,鸠集伶官,优倡管弘,靡不备奏,珍羞甘膳,有加平日。采择媵御,产子就宫,鋋(chán铁矛)然无怍(zuò惭愧),丑声四达。及懿后崩背,重加天罚,亲与左右执绋歌呼,推排梓宫,抃掌笑谑,殿省备闻。加复日夜媟(xiè 污秽)狎,群小慢戏,兴造千计,费用万端,帑(tǎng国库)藏空虚,人力殚尽。刑罚苛虐,幽囚日增。居帝王之位,好阜隶之役;处万乘之尊,悦厮养之事。亲执鞭扑,殴击无辜,以为笑乐。穿池筑观,朝成暮毁;征发工匠,疲极兆民。远近叹嗟,人神怨怒。社稷将坠,岂可复嗣守洪业,君临万邦。今废为营阳王,一依汉昌邑、晋海西故事。奉迎镇西将军宜都王义隆入纂皇统。”
徐羡之读毕,命人牵出刘义符,收其玺绶,令众臣拜辞,卫送其归故太子宫,范泰老泪纵横,执刘义符手道:“王不听臣言,至有今日。”刘义符脸色惨白,手指剧痛,长叹一声,恨恨看了一眼徐羡之,转身下殿。徐羡之望着他背影渐远,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