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金小娘（七）
文|剑声
农历1962年的最后一天午后，刚刚还张开着笑脸的日头忽然被一波波从远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天空随之暗了下来。
傍晚时分，多年未曾下过雪的这个闽南山区，居然铺天盖地地洒落起鹅毛般的雪花，一直持续到午夜过后。大年初一的早晨，当人们打开厝门时，四周一片白雪皑皑。
各家各户在自家厅堂虔诚地架起方桌，摆上猪肉，甜果、红菇面线等供品，点上三炷蔑香，由年长者引领家人列队站在方桌后面，举行简短的敬天公仪式，然后把方桌移到放着祖先牌位的堂屋里，把敬过天公的供品再敬祖先，年长者将蔑香举过头顶，轻声诵念着祈求祖先庇佑的吉祥语，烧一些印着金箔的纸钱，至灰烬时，燃放一串响亮的小鞭炮。
随后，小孩们一拥而上，争着捡拾未被点燃的小鞭炮，在屋外堆起雪来，把小鞭炮插在雪堆中间，露出细小的芯线，胆大的男孩手持点着的蔑香，引燃小鞭炮。胆小的女孩躲在远处，双手掩耳，眯着眼睛，心惊胆战地看着雪堆瞬间被炸得雪花纷飞。
过完春节，县委立即召开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会议，传达省委、地委关于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会议精神，以期最大限度地调动社员的生产积极性，解决粮食供给不足问题。
公社王书记和刘社长回来后，隔日就召开社队两级干部会议，传达了上级会议精神，介绍了安徽省试行定产到田、责任到人的包工包产责任制的经验做法。要求全社在春播春种之前全面推行。
王书记说：“这个做法在外省已经推行一两年了，取得很好的效果，我们要抓紧推行，限时推行，争取在春分之前完成，公社派驻各大队的干部要吃住在大队，没有完成任务不能回来。”
会后，各大队紧锣密鼓地推行包工包产责任制。只隔了一周，王副社长就带着农技站长等几位公社干部来到金小娘所在大队指导。新任的大队长向他汇报了主要做法和进展情况。
王副社长问：“社员们的反应如何？”
大队长说：“有劳力的都很乐意，没劳力的不太赞成。”
王副社长问站在一旁的金小娘是不是这样？已是大队妇女主任的金小娘点点头。
王副社长说：“那这部分缺劳力的农户怎么解决？”
大队长说正在想办法。
“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你带路，我们就近找几户社员聊聊，”走了几步，王副社长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跟在后面的农技站长说：“你的脚行吗?先回去吧。”
经过社、队两级干部齐心协力的推动，包工包产责任制终于赶在春播春种之前落实下去了。
金小娘所在的大队率先成立了互助组，金小娘自家也缺劳力，但她自告奋勇当组长，农忙时带领互助组成员帮助无劳力的社员家庭耕作。
公社及时推广了这一做法，并且得到下乡调研的县委书记的表扬，随同调研的县委办主任回去后写了一篇报道，通过遍布城乡的有线广播，向全县做了宣传推广。
春播之后，多云和晴天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各大队抓紧召集社员继续修建公路。至小暑时节，动工一年多的公路基本完工，公路南侧的稻田已是一片金黄，在蓝天白云衬托下，闪着金灿灿的亮光。
公社拟定于大暑时节到来之前举行公路竣工庆典仪式。公社王书记和刘社长亲赴县城邀请县委书记和县长届时前来剪彩。
虽然得到首肯，但是庆典时间需要延后，因为县里正准备召开夏收夏种工作动员会，会后才能参加庆典。
王书记叫来农技站长，问夏收最迟可拖到哪个时节？农技站长说：“我们这里是山区，夏收时间虽然会迟些，但是按照往年夏收时间来看，不能迟于大暑时节的后期，否则，不但会误了夏种，而且小暑、大暑都是西北雨（闽南语，雷阵雨的意思）较多的时节，必须抢抓时间收成，不宜拖延。”
王书记连夜召开党政联席会，研究确定公路竣工庆典事宜和庆典时间。刘社长认为修建这条公路非常不易，是付出血汗建成的，按照农村习俗，应该请上面的领导来剪彩，以图吉利。
王副社长则认为延期庆典可以，而延期收割公路南侧稻子的做法不妥，万一遇到西北雨，那就麻烦了。
王书记最后拍板，还是确定延期庆典，以便县委、县政府领导能来剪彩。同时，公路南侧稻子暂时不收割，以便县委、县政府领导来剪彩时，可直观地了解实行包工包产责任制后的丰收景象。
要求公社办公室倒计时地协调做好庆典准备工作。到时如果收成受到影响，就给适当补偿。
公社妇委会组织了腰鼓队，聘请县剧团老师前来培训；小学负责制作百面红旗和十条横幅，挑选二十名高年段小学生进行队列操练；公社办公室雇佣木工师傅在离公社较近的路段搭建庆典舞台，也赶在庆典前一天完成。
庆典舞台高挂着公路竣工庆典大会的红布黄纸横幅，左右两侧的对联也是红色布底，贴上菱形的黄色宣纸，分别写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战天斗地”、“沿着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奋勇前进”。
这天午后，天空渐渐汇聚起乌云来，远处陆续传来沉闷的雷声。王书记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皱起了眉头。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到傍晚才停了下来，隐匿多时的太阳在快速飘移的云朵里时隐时现。
一见雨停，他立即拉上秘书来到庆典舞台前，只见横幅已被吹落，对联也被雨淋得不成样子。公路沿线每隔十米插着一面红旗，有的已被吹到路上或者稻田里。
而最让王书记揪心的是公路南侧稻田里的稻子几乎都趴下了，稻穗直接浸在积水里。他心里清楚，如不及时抢收起来，这样的气温，谷粒隔天可能就会发出芽来。他让秘书叫来农技站长，问怎么办？
农技站长说：“要么立即组织抢收，要么组织社员把稻田里积水排干,将倒伏的稻子扶起来。”
王书记说：“就按第二方案去做吧，你来负责指导和督促落实。”
第二天的公路竣工庆典如期举行。上午九时前，参加庆典的社、队两级干部、小学高年段的部份学生、妇委会的腰鼓队，以及附近的社员群众站满了庆典舞台附近路段的两侧。
高音喇叭响起欢快的革命歌曲。王书记和刘社长率其他领导列队在庆典舞台前方百米处等候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到来。九时许，县委书记和县长，还有县里有关部门领导分乘三辆吉普车抵达。
看到公路两侧迎风招展的一面面红旗，手持红色绸带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小学生，听着节奏明快的阵阵腰鼓声，县委书记和县长都绽开了笑脸。
王书记和刘社长将他们迎上庆典舞台就座。县委书记的眼光掠过人群，正好看到整片的稻子还未收割，歪歪斜斜地呆在田里，就转身问公社王书记，这里的稻谷怎么还没收割？
王书记答：“山区的农时要比山下的迟一些，庆典过后就会立即组织收割。”
县委书记说：“如果谷子已熟，就得抓紧收割，干嘛要等庆典呢？”
王书记不敢再做解释，只能连声说是。心里在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庆典仪式时辰一到，王书记立即起身走到庆典舞台的前沿，依次介绍了参加竣工庆典仪式的各位领导，接着是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致辞。
然后由刘社长介绍了公路修建过程，感谢县委、县政府和各有关部门的支持，同时感谢参与施工的社员群众。
两位年轻女社员分立在庆典舞台前的公路两侧，扯住一条红色缎带，中间系着两朵大红花。
县委书记和县长走下庆典舞台，来到公路中间，系着红领巾的两位小学生分别给县委书记和县长递上剪刀，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县委书记和县长在红色缎带上各自剪下一朵红花。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歌声、腰鼓声、社员群众的欢呼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送走县里领导之后，王书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刘社长说：“我捏了一把汗啊，县长问了今年早稻收成情况，我只当没听清楚，嗯嗯地作答，还好没被批评。”
王书记说：“是啊，咱们基层干部老想着给领导看好的，结果往往弄巧成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