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6 物哀
一
很多年前,看过一个人物专访。
歌手万芳讲她的故事,她的亲情。专访的内容早已无从记起,我只记得她讲过一个细节:她衰老的父亲坐在午后的阳光里。
我为什么独独记得了这一幕,我不知道。
静物就静止在那里,它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但是静物又有着种种特性,能触动你的内心。
我一直很困惑,日本文学界的“物哀”是怎样的原理。阅读一大波日本作家的作品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触:他不去写情,只写景,写静物,但总会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自然而然地从文字里溢出来,浸染着你的心。
忧郁、哀伤,莫名。
这大概就物哀了。
负面的心情,不独日本有,俄罗斯式的忧郁,就萦绕在其绘画与音乐中,但是在文学领域,像日本这么广泛使用“物哀”技法的国度,是极少见的。再比如欧美文学以及其他地域的文学作品,也很少有“物哀”的特征。
二
纵然学科之间分出高下来未必合理,但从思想性来说,宗教和哲学是高于文学的,如果文学是一台戏,那么宗教和哲学就是其后台,揭示出演员是如何化妆,着戏服,对台词的。因此后者又缺少了趣味和感染力。我觉得,文人有必要学习一些宗教哲学方面的知识。因为后台准备充足,前台的表演才更精彩。
文学是感性的,而宗教和哲学是理性的。
以理性来分析感性,同样无趣而枯燥,但能使人更容易理解,“物哀”的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
人之所以有喜怒哀惧,是因为其所置身的当下,承受着种种外部世界的刺激。佛家的总结是“眼耳鼻舌身意”,这五者对应了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
在《赤壁赋》中,苏轼写道: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其中,“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那个夜晚,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明月高悬,诗酒相伴,因此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尽是使人快意的意象。
在《岳阳楼记》中,范促淹写了两种心境,其一: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其二: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形象地展现了外界对内心的影响。但这两者,均是凡夫境界,远非苏轼的境界。
什么是内心的强大,内心的强大,体现为能够卓然而立,任何外境的刺激,均不足以构成对内心的冲击。也就是苏轼在惨遭贬谪的落寞中,在笔下挥洒的豪迈;也就是在《岳阳楼记》,范仲淹对士子人格的价值追求,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又充盈进退忧伤。
这种境界,说起来极易理解,要做到,又何其难!
三
继续说日本的忧伤。
初中时候有篇语文课文《母亲架设的桥》, 作者是日本作家水上勉,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日本文学作品。
文字质朴而深情,恍然间仿佛置身那片水稻田,母亲架设了桥,把幼年的水上勉放在一片田塍上,自己浸没在齐膝的水田里插起秧来。这篇文章使我对日本有了一个固化的印象,许多年不曾改变,那就是:峡谷之间的水田,人工架设的桥被台风毁了又架,架了再毁。
没办法,这片土地就是这么不太平,没有广阔的原野,平原被山岭分割得稀碎,上有台风,下有地震。
今天脱下鞋和袜,明天不知穿不穿。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天性受到大自然特殊的训练,因此“物哀”而为日本文学的典型特征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生命如此脆弱,说没就没。
说没就没的事物还有一种,那就是樱花,花期极短,一阵风过,花雨纷纷。
于是樱花就成了日本的国花,在某种程度上,樱花代表的是日本的国民性。
理解了这些,就能理解为什么日本人的自杀率那么高,为什么日本人不惜命,在二战中能动员这么多炮灰。
多年以后,水上勉的中国作家朋友余秋雨写下了《夜雨诗意》,把夜雨对人心境的影响写得淋漓尽致,援引如下:
夜雨是行旅的大敌。倒不是因为夜间行路艰难,也不是因为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我不知道法显、玄奘、郑和、鉴真、徐霞客他们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夜雨的可怕,在于其感官带来的心理变化。
首先是湿和冷,就算是盛夏的雨,也是冷的;其次是包围,没有比雨更严密的包围了。这能导致什么后果呢,余秋雨也提到,不是因为路更泥泞,不是因为没有雨具,单纯是心理作用:我,被包围了,无处可逃。
看到了吧,单纯是听觉、视觉和触觉,就能决定心理状态。
四
理解到这一层并不难,难的是,如果一段文字所呈现的内容,并不在感官上对你造成刺激,但还是使用了“物哀”的技法,让你去体会蕴藏在静物中的精神意涵,这种手法,是如何呈现的呢?
再比如沈从文,也是“物哀”高手,在《边城》里,有这样的句子: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是温柔、美丽和平静的,为何又生出薄薄的凄凉?
这凄凉不是沈从文硬加上去的,而是当你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当你想像着自己就在边城的渡口坐着,静对这片风景,自己内心生出来的。
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类似的描写比比皆是:
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文字是作家内心世界的流露,物哀是写作技法,同样也是作家内心世界的直观呈现。在他写下凄美文字的同时,这份凄美对其内心的伤害远甚于读者的感受。终于有一天,他扛不下去了,口含煤气管自杀身亡。虽然未留一个字的遗书,但是遗书早就写在他的小说里了。
关于人间是否值得,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当然值得。也几乎所有的中国戏曲,都会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哲学家未必这么看。一个健康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抑郁症患者生不如死的痛苦。自杀当然不值得鼓励,但是当心灵被一种永恒的忧伤所死死笼罩,谁又能确定地说,川端康成的自我了断不是一种解脱。
况且在他的笔下,死亡又是如此的静美。在《雪国》结尾处,他如此描述叶子的死:
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五
物哀像是乡愁,使外物与内心相连结。
影视文学更需要物哀。
通过对细节的描摹,来呈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要比单纯的心理描写高明得多。
没有人会花费心力,去记一部影视作品的具体故事情节,出走电影院,半年之后,他多半记不起故事的脉络,但是他会记得在情感浓郁的片段里,最打动人心的几处细节。
人类一切美好的精神财富与高贵品格,均赖此呈现。
如果你是文艺作品的享受者,耽于“物哀”所营造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中,是不明智的。虽然这是作品的成功,但是现实世界又是另外一幅样子。
如果你是文艺作品的创作者,用“物哀”俘获读者或观众,则是必要的艺术修养。但在创作之外,又必须保持超然的心态,沉沦期间,不仅是一精神上的折磨,更有可能引发轻生之类的悲剧。
生而为人,价值观本来就不止一种。
沉进去,是风花雪月,洛神飞袂,曲水流觞,万事万物总关情。走出来,是明珠乍现,一扫尘劳关锁,万里无云万里天。
“物哀”,充其量是“色声香味触法”对“眼耳鼻舌身意”的冲击,用好了,是创伤的利器,保持距离,是一种自我保护。
2019 10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