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3.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
文 | 王 兵
父亲梁济
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漱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
「世界会好吗?」父亲最后问到。
儿子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父亲说罢就离开了家。
三天之后,梁济投净业湖自尽。
梁漱溟在对话的最后,提到他父亲,说他当时自己参加革命,是要推翻清朝的,而他父亲却是在清朝做官。父亲知道了之后,并没有因此发怒或责备他。只是说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头,不好这样做,可是他也没有怎么样干涉梁漱溟参加革命。我想,他父亲应该是个很开明,很有涵养的人,最后自尽,我想他一定有远高于自我的理由,摘抄他遗书中的只言片语:
「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
「吾因身位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伦理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头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效忠于一家一姓之义狭,效忠于世界之义广,鄙人虽为清朝而死,而自以为忠于世界。」
没有遗憾的人生
艾恺问梁漱溟,假如先生现在返老还童,您能从头开始,您的事业会怎么样?梁漱溟边笑边说,我没有往这边想过,我要做的事情主要是「人心与人生」这个书,书已经做成了,那我已经好像是满足了。
艾恺继续追问道,如果您现在十几岁,你会改行还是跟原来一样做学者?梁漱溟说,我常常对人表示,我不是一个学者,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着自己的思想去实践的这么一个人。但我对学术啊、学者啊、对中国的老学问不行。现在的学问,科学我也不行。
文革时,梁漱溟也受到了冲击,自己被关到偏房,妻子被打,血透在衣服外面,家里的衣柜都被摔,床铺也被拆了,藏书、字画、还有父亲、祖父、曾祖的一些东西都被烧了,纸灰成堆,撮了三天才撮完。他的学生、好朋友、侄女,女婿都被赶上火车,由红卫兵押着去南方。
艾:(您夫人)被打过后有没有送医院?
梁:没有送医院。
艾:那时候有没有老朋友来看您?
梁:彼此不来往,谁跟谁都不来往,怕惹事,尽可能的不出门,像是出门买菜、买饮食,都不出去。尽可能地在自己厨房里头还剩下什么东西都吃,十几天的都不出门,不出去,更不往来,朋友亲戚不往来。
艾:那当时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时候,您心里在想什么呢?
梁:我开头就是收到这种冲击心里有点不愉快,开始很少的几天我就过去了,就没有什么不愉快了。过去了我就开始写东西,写文章。这时候没有参考书,书都毁了,但是我凭我脑子里有的东西写,我现在那个稿子还有,写的是「佛儒异同论」,儒家、佛家异同论。
艾:那您那个时候会不会觉得是毛主席……
梁:发狂?
艾:是啊。
梁:我倒没有那样看,我就是觉得他有些乱来吧。北京闹,各处都闹。……后来他就感觉有点不行了,他一再说,说了又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武斗遍国,烧房子,打人,都乱来了,他这个时候他的话都无效了,他不要武斗,武斗遍天下,他也制止不了了。
艾恺问梁漱溟,您这辈子最大的失望,或者遗憾是什么呢?
梁漱溟回答说「没有。」
佩服
艾恺问梁漱溟,您最佩服的人是谁。梁漱溟说,年轻的时候,最佩服章士钊,再一个是章炳麟,后来还有梁任公。还有一个林先生,也是我很佩服的,在思想上,为人上都是我很恭敬的。也许有些人不大注意他,他名字叫林志钧,其实呢,他最为梁启超所佩服,梁先生临死前把自己一大箱子著作、手稿,嘱咐自己儿女交给林先生,要林先生审定哪个要,哪个不要,最后出了「饮冰室合集」。梁任公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他要大有作为,可是这一点林先生没有,林先生就嫌梁任公、讨厌梁任公有点乱七八糟。
艾恺接着问,您觉得最伟大的中国人是谁?梁漱溟说,恐怕还是毛泽东。
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原始的佛教现在管它叫小乘,小乘自己规定了三个条件(三法印),一是诸行无常,也就是没有恒常的东西,一切都在变化中。二是诸法无我,诸法之所以要加一个「诸」字,是因为无论是有生灭的「有为法」,还是不生不灭的「无为法」都没有自性。三是涅槃寂静。梁漱溟在对话中还提到了不生不灭和生灭是一回事情,包罗万象和空无所有也是一回事情,不过我并没有读懂这一部分。接下来大乘法则是在小乘的三法印基础上,再回到世间来「不舍众生,不住涅槃」。这一点,有点像儒家的「不独善其身」。
佛教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他觉悟到人生是一种迷误,是一种糊涂,糊涂在哪呢?就是执着与我,所谓「我执」。
佛家有两种「我执」:一种叫「分别我执」,一种叫「俱生我执」。俱生我执就是与生俱来的的,不等到分别心就有的。佛家和儒家的不同就在这里,佛家要彻底地破执,而儒家破分别我执,但不破俱生我执,因为生命就坐落在俱生我执上,有了俱生我执才有了饮食男女的一切活动。儒家要我们做一个完全真的人,它不要做神。儒家跟所有人一样,穿衣吃饭,饮食男女,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在八个字「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天气很好,我很高兴,愉快,这是物来顺应。这个时候没有「分别我」,只有「俱生我」。因为有这个我,才哭,才笑,有哭有笑没有妨碍,还是廓然大公。佛家则不止如此,你比如拿刀砍我,我会痛苦,就算是孔子,他也会痛苦,但如果拿刀扎佛,佛不会痛苦,他已经超过了这个。我仅仅是爱这个佛教,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可是仅仅如此而已,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
极高明而道中庸
孔子说的「仁」是什么呢?它很像是一种敏锐的直觉。孟子喜欢说「良知良能」,那个就是现在说的良心本能。当然这个说法只是近似,不很对,但也不全错。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你把仁说得太高深,就偏了。但也不能理解得太浅,因为人生活在社会里,他容易随着社会走,习俗上说对,他就跟着走,习俗上说不对,他也跟着走了,但是每个社会,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的习俗,所以有时候对有时候不对,也是常有的事。那人类有没有一个普遍的价值标准呢?说没有,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礼俗。但说有也是有的,不是世俗之理,而是真理,「极高明而道中庸」,很少的高明人,他们自己看到了真理,能够超出众人,站得高,看得远,但不愿脱离社会,走的路还是中庸的路。我从武志红老师那学来一个理解:对世俗规则的掌握是一个维度,而内在人性的成熟又是另一个维度,这两个维度同时都高,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彻悟
彻悟是我们人的生命的一个大变化,不是个普通的事,不是普通的「哦,我明白了」,不是这样。在彻悟上,阳明先生有他的彻悟,我不够。阳明先生门下有好几个重要的人,有一个姓钱的,后来很出名。他听阳明先生的教诲,跟师兄前辈请教,但总觉得不行,没悟道。后来他就跑去庙里头静坐「习静」,然后悟于深的静的时候,他就恍然,好像从那个黑暗中看见天日一样,这个就是说他彻悟了。他彻悟了就跑过来问老师,问阳明先生,阳明点头说对了,对了。但是又告诉钱,你不要告诉别人,虽然你得利于「习静」,这么样得到彻悟。但你去帮助别人,指点别人,容易出毛病,你还是让他「致良知」,随世用功,就是不要躲开众人,躲开复杂的环境。阳明先生这个完全对,为普通人设想。这个样子也慢慢地能够深入,虽然不容易,但也能慢慢地深入,对普通人说法,就是随世用功,随世致良知,引用「中庸」的话,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明心见性了。
无为
梁:说假话,它就是有所为,有所贪求,为了那个才说假话。
艾:但是说假话的时候也不一定是有所为,也有好意说假话的。
梁:好意也是有所为,我心里有什么,我就是什么,坦白说出来,这就是无所为。有所为都是曲折的,无所为是直接的。
每一个社会的风俗习惯都不同,古今的不同,地方空间的不同,各有各的道德,因为各有各的道德,所以不是真道德,实际上是礼俗。真道德是自觉自律,生命力很强的人,他可以不随俗,他能够自觉自律,不随俗,所以不管旁人的诽笑、反对,本着自己的自觉自律来行动。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批林批孔的时候,梁漱溟在政协,每礼拜有两次小组会议。在小组会议上大家都要说话,他也不得不说,于是他说「我不懂这个在政治上有什么必要,也许毛主席认为有必要,但我既然不懂,也不能随着大家去批孔,毛主席既然允许不同意见的保留,那我就保留意见,我不说,当然我也不说反对的话。」可就是这样,他们随大流走的人还是觉得他这样单独立意跟别人不一样,就批评他,反对他,到最后五个组连续好几百人一起批判他,批判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到最后,问他「你有什么意见,感想?」,梁漱溟就说「我就引用论语上的话,说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匹夫不过一个人,可是他的意志没法剥夺。
这个世界会好吗?
不少的惨事,我们所不愿意看见的事,它还是要来。不过我认为人类历史总是在不断发展,它不会停步的。既然它会自己发展,停不住也拦不住,在发展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有破坏。但我们总是还要求着避免的,我们不必悲观,既然事实如此,你悲观又有什么用呢?而且我认为发展总是好的。
还有件有趣的事
说有次开会,胡适问金岳霖
「我写过一篇文章,你看过没有啊?」
「看过,很好很好。」
胡适很高兴「你觉得怎么样很好?」
「文章很好,可惜你少说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呢?」
「你少说一句,我是哲学的外行。」
因为胡适在这篇文章里说「哲学是什么?哲学在我看来,就是坏的科学,或者说是不好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