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糊豆儿”的味道

中秋节一过，地里的新黄豆就渐渐成熟了。开始是少数的叶子发黄，接着，一片片叶子落下，稀稀拉拉的叶子间，就看到饱满的黄豆角，一嘟噜一嘟噜地，沉甸甸地挂在豆稭上。

新粮成熟，人们都抢着尝鲜。

地里的露水一干，家家户户便从地里拔回一大抱绿中带黄的豆稭，扔到门口的场地上，大声对孩子呼叫，“你们都来剥黄豆米儿啦，晚上给你们煮‘面糊豆儿’吃。”

“面糊豆儿”，是家乡农家制作的一种吃食，将新剥的嫩大豆粒，我们叫作“黄豆米儿”的，和以各种佐料，氽进玉米糁儿煮熟，比稀粥粘稠一些，既能当小菜吃，又能当主餐。在没有保鲜冰箱和大棚种植的年代，只有中秋节后的几天，黄豆豆荚饱满而又没有变老的时候，才能做“面糊豆儿”吃。

母亲刚把一抱黄豆稭扔到场上，我们几个孩子就一下子围上来，一人一只小碗，抢着扒拉那堆豆稭，抢着剥黄豆米儿，盼望着那一顿平时难得吃上的美食。每个人都抢，是想把自己面前的小碗，早点装满。

新剥出的黄豆米儿，豆皮青绿，芽根绿中显黑，个个粒大饱满。半个钟头，各人小碗中的豆子，汇集在一起，小盆就装满了。

晚上，母亲把黄豆米儿淘洗干净，放入铁锅，倒上香油、蟹渣、酱油，放少许咸盐，烧开水，然后汆上一瓢玉米糁儿，再小火煮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面糊豆儿”一阵阵鲜里带腥的香味。

这一天的晚饭，我们就比平时多吃了不少。往往收拾碗筷的时候，还兴犹未尽，到锅台周围去转，希望能在锅台上，找出母亲事先舀出留着的，大家能再分一点儿。

几十年过去了，这种“面糊豆儿”的味道，始终萦回在舌尖脑际，挥之不去。

前几天，我突发奇想，想煮上一小锅“面糊豆儿”，回味一下童年的滋味，过一过嘴瘾。

先到菜场四处寻找，想找那种和老家一样的嫩黄豆米儿。东转西转，终于发现一种看上去差不多的，毫不迟疑，买了二斤。随后，又到菜场卖杂粮的摊位，去买玉米糁儿。也是找了好几个摊位，才得如愿以偿。

材料备齐了，我又学着当年母亲的做法，先放香油等佐料，放水煮黄豆米儿，后汆玉米糁儿。为保证质量，我在煤气灶边寸步不移，既怕豆米烧不熟，又怕熬过头，给烧焦烧糊了。

我煮的“面糊豆儿”，终于端上了餐桌。吃饭的时候，满怀希望地一尝，发现味道远远不及当年，怎么也找不回母亲做出的那种滋味了。

坐在桌旁，咀嚼着差强人意、离希望甚远的“面糊豆儿”，我的思绪飞转，陷入玄想。

我们现在吃到的东西，客观上，已经离开了当时的土壤环境，“橘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现在市场上买的黄豆米儿，怎么也不可能与当年海边盐碱土长出的原生品种一样。更重要的是，海边小蟛蜞蟹捣碎腌制的“蟹渣”，这是做“面糊豆儿”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佐料，现在你在省城，到哪里去寻觅它？

继而我又想到，原因是不是也在我们自身？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经历了生活中的许许多多，味蕾的敏感度早已经钝化、退化，已经被这么多年来的烟熏火燎、酒精烟碱，乃至山珍海味，污染得面目全非了。 过去了几十年，你还想找那种吃“面糊豆儿”的新鲜感觉，无疑是缘木求鱼。

我再想，如果我们一直过着那种简朴的生活，味蕾没有被各种美食污染，是不是还能保持那对某种食物的新鲜感？还能找到当年那种味觉上的“童真”？

推而广之，生活中不光是饮食，其他的好多事情，你经历了，人变得成熟了，但是你也失去了最宝贵的当初，告别了那种淸纯无瑕的过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碗咸鲜的“面糊豆儿”，让你知道了，人生就是充满了这样的辩证法，有得必有失。你不可能永远呆在过去，你需要一步步成熟，但在同时，你也会丧失宝贵的过去，丧失宝贵的今天。这就犹如小时候门前流过的清澈小溪，奔腾流动的过程中，虽然汇集了枯枝败叶，但也融入了浩瀚无垠、生生不息的大海。这也就如同，你饮一抔甘泉，觉得清冽纯净，但你饮一壶陈年老酒，也会体验到让你沉醉的香醇。（2022 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