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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暖-11:老魏头的小人书

2018-08-14  本文已影响82人  f7c863433ce0

十一、老魏头的小人书

大饥荒像一场台风般悄然生成,然后毁灭性的恶浪就一波一波地卷过中华大地,但距离农场尚有一段距离。我们的农场,竟像个“世外桃源”般暂得其乐。

农场干部职工领国家工资,吃国家供应粮,犯人也吃着他们“劳动改造”的成果大米白面,这让周边村屯的农民羡慕得直流口水。

农场成了有钱有粮的地方,农民捕的鱼,自家产的鸡蛋都拿到农场来,卖

点钱或换点米面。

父亲是个大孝子,自己省吃俭用,买到鱼或肉,就会让我到县城去给爷爷奶

奶“进贡”,每次进贡,或许是三、五斤鱼,或许是一、二斤肉。

虽说爷爷是个古怪吝啬的老头,母亲总是宣扬当年我们母子遭受的冷漠和歧视,但这些,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孝心。

   进贡没关系,问题是我去县城只能偶尔蹭到马车坐,更多的是徒步跋涉,去县城,单程20公里的泥泞土路,往返一次40公里,对一个瘦小的9岁孩子,难度指数蛮高,危险系数也不低,在那荒野之中的泥泞路上,四年前我们是遭遇过狼的。

每次提着“贡品”走过二分场那最后一栋茅草房,恐慌就骤然袭来,逐渐弥漫我的全身。

示意图

北大荒又有兔子又有狼的民谣早已深入人心,尤其那只黑熊进场扇了王铁匠和范小胖子后,熊和狼就成了孩子们的话题,虽然也有和熊搏斗的“英雄主义”念头,更多的还是议论和传播着“逃生”的方略。

我走在路上,有时也会忘乎所以地望望天上的小鸟,玩玩地上的青蛙。

玩青蛙一直是孩子们的一大乐趣,玩法很简单,就是抓住青蛙,把它翻过来,用一根细柳条有节奏地敲打它的白肚皮,一边敲,一边念念有词:

“蛤蟆、蛤蟆气鼓,

气到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不杀猪,

气得蛤蟆直哭。”

青蛙真的是气量很小,随着柳条棍儿有节奏的敲打,青蛙的肚子就会越气越大,鼓胀得无法走路,更跳不起来了。要是好几个孩子一起玩青蛙,看着一个个青蛙鼓着大肚皮翻在那里不能动弹,那些不爱想事儿的就会笑得不行,然后就再去抓青蛙。我爱瞎琢磨事儿,就想,蛤蟆肚子里的气是哪儿来的呢?为什么一被敲打,肚子里就会生出气来?生气、生气,原来气是被欺负以后生出来的,看来以后得长点能耐,就算不欺负别人,也别被别人欺负,可别像青蛙似的,被人敲打着“蛤蟆蛤蟆气鼓”。

我一个人在路上偶尔玩玩青蛙,看着它很快就鼓起的大肚子,不敢笑,也不敢再瞎想,一路上都像做贼似的,警惕地瞄着路边的荒草和庄稼,想象着万一遇到狼和熊该怎么办。5岁坐牛车遇到狼的情景总在脑海里晃动。那次遇狼有惊无险,因为父亲毕竟是上过战场的转业军人,身边有我和母亲,起码也能壮壮胆,关键是有大白猪和拉车的牛,危急时刻,父亲可以把猪牺牲掉,牛也是可以舍弃的。我现在孤身一个小屁孩儿,能舍弃的只有手里的鱼和肉,我不知道狼和黑熊喜欢不喜欢吃鱼,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一斤猪肉是肯定没一个小孩好吃的,在车老师讲的九妖十八洞里,妖怪最爱吃的就是童男童女的小鲜肉。

父亲曾说,狼怕摆阵狗怕猫腰,狼也怕火。自我掂量一下,真遇到狼,我是没能力点火和摆阵的。如果遇到的是黑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都说黑熊是有点仁心的野兽,那次黑熊扇王铁匠和范小胖子就足以证明。父亲说过,遇到黑熊要顺风跑,因为熊的额头上有一撮很长的黑毛,顺风时,黑毛就会遮住熊的眼睛。熊头上是否真有那撮黑毛我也没验证过,但每次害怕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判断一下风向,准备好顺风逃生的路线。

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能触摸得到,我也曾怪怨父亲,既然要尽孝,为什么不亲自去上贡呢,难道儿子的生命不重要么?长大后我曾问过父亲,父亲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那时候心思很简单,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路上除了怕狼和熊,我也怕遇到人。据说很多人正在挨饿,而我手里提着鱼和肉……

我还真在半路上遇到过几回人,我赶紧溜着路边,一边迈着大步,一边警惕地察言观色,还好,他们看见我提着鱼,眼光里露出的是羡慕,而不是贪婪。有个人眼馋得不行,叫住我,问我卖不卖,我赶紧摇头,快步离去。

后来我常常想,那时的人还真是朴实厚道,要是现在,我手里提着鱼和肉,在荒郊野岭遇到些饿急眼的人,他们用不着是什么“斧头党”,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把鱼肉抢走,要是我敢大喊大叫,说不定就会果断地把我掐死。想想那些遇到翻倒的货车就给抢个精光的情景,真是有点后怕。

虽然这么恐惧,我对去县城“进贡”倒也没怎么抗拒,那时的父母之命就等于圣旨,我没有抗旨的能量,还有,县城里有件好事正等着我呢。

每次千辛万苦地把“贡品”交到爷爷奶奶手里,爷爷就会笑容满面那么几秒钟,虽然爷爷笑得有点吝啬,我也能感受一下瞬间的温暖,毕竟他以前是不对我笑的,贡品换来的笑也是笑,瞬间的温暖也是温暖,关键是,爷爷不在身边时,奶奶就会偷偷塞给我一毛钱的慰劳费让我去买麻花吃。虽然少了点,那可是当面支付的现钞啊,不是某些大人挂在嘴边的“下次我会给你……”的空头支票。

凭这一毛钱的现钞,我可以在街边一个小书摊儿看大半天的“小人书”。

那个小书摊儿距离爷爷家不远,在一棵活了百年的大榆树下面,平铺着一片小人书,书旁摆放着几个小木凳。摊主是个瘦小的干巴老头,头发稀疏,眉毛灰白,一副老花镜后面是一对半睁半闭的眼睛。他坐在小板凳上,很少说话,只是津津有味地看他自己的小人书,一边看,薄嘴唇一边蠕动着,发出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有点抑扬顿挫,随着声音,瘦小的脑袋还轻轻摇晃着。

示意图来自网络

每次我递给他一毛钱,他都是同一个慢半拍的动作,接过钱,放进地上一个小钱盒里,然后就很随意地晃一下脑袋,看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那意思倒是很清楚:“随便看”。

书摊儿旁边还有幅“广告”画儿,画的是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一脸大黑胡子,一双豹子眼,面目虽然狰狞,却有点“狰狞美”。画纸贴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用一根细铁丝吊在大榆树的树叉上,远远就能看见,要是有风吹过,那张飞就会轻轻摆动起来,像活了一样。

看小人书时,我偶尔也会想起黑熊和狼,身体就会下意识地向张飞的画像挪动,潜意识里,那应该是在寻求庇护。那张飞像,我猜想是摊主自己画的,不仅对那干巴老头儿充满了敬意,半年后我就喜欢上了画画儿,画的都是穿盔戴甲的武将。

书摊上的小人书种类还真不少,我最爱看的除了三国,还有水浒、红楼梦、杨家将、封神演义。

我聚精会神地看,快快乐乐地看,翻来覆去地看,很多时候,大榆树下只有我和那小老头儿在看书,一老一小,各看各的,谁也不搭理谁,有时那老头离开书摊去撒尿或打尖(两餐之间吃点东西),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看,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有张飞给我做伴。

我给爷爷奶奶送过不少次“贡品”,奶奶给了我不少个一毛钱,我一根麻花也没买,都送给了摆书摊儿的小老头。那小老头也把三国水浒塞了我一脑子。

有一次,奶奶又塞给我一毛钱时,忽然问我:“麻花好吃么?”

我只好实话实说:“没买麻花。”

奶奶诧异地问:“给你的钱呢?都交给你娘了?”山东老太太管妈叫娘。

我像犯了大错一样,说:“没给我妈,我去看小人书了。”

奶奶愣了一下,瞪着吃惊的眼睛,说:“我的娘哎,你把钱都送给那个死老魏头了?”

我只好点头:“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就在那棵大树下面,有个瘦老头摆的书摊儿。”

奶奶突然扯住我的手说:“就是他,走,找他去!”

我慌了,难道奶奶让人家退钱?我已经看了那么多小人书,也没办法把脑袋里的三国水浒退给人家啊,见了那小老头我该怎么说啊?

奶奶是个小脚,个子矮矮的,一脸皱纹,我曾努力复原奶奶年轻时的模样,觉得无论如何也用不上“漂亮”二字,按照山东的优秀传统文化,奶奶被称为“谭李氏”,辛劳一辈子,也没混出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奶奶平时在爷爷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这次却有几分斗志昂扬的神采,小脚迈得飞快,领着我来到书摊,那干巴小老头正聚精会神地默读小人书,低着脑袋,像睡着了一样,嘴唇依然微微动着。

奶奶故意干咳了一声,干巴老头儿一激灵,醒过来一样,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吆嗬,老姐来了?”

好像是山东话,爷爷奶奶聊天时就是这种口音。

奶奶指着我说:“这是我大孙子,我给他买麻花的钱都送你这来了?”

不用说,这小老头就是奶奶说的“老魏头”。

老魏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哪知道他是大孙子啊?”说着,老魏头从装钱的小匣子里摸出几张一毛钱,数了数,又把手伸进内衣兜,掏出几张小票,合在一起,向手指上吐了口吐沫,一边捻着钱,一边大声有节奏地念叨着:“一毛,两毛,三毛……一共九毛,我记得是九毛”,老魏头脑子还挺好使,我都不记得给了他多少钱,老魏头把钱塞进我口袋里,拍着我手背说:“傻小子,以后看书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我活着,你随便看,我要是死了,那就……”

奶奶转怒为笑:“什么活呀死的,你就是个老不死的。”

老魏头说:“是啊是啊,不还完老姐的人情,我还真不敢死。”

奶奶笑着对我说:“以后别看他那些破书了,能当饭吃?你看他,整天看书,穷得就剩一把瘦骨头和几本破书了。”

他们说话我也插不上嘴,心里却想,老魏头可别死,小人书我还没看够呢。

第二天我要返回二分场了,奶奶领着我,用昨天老魏头退回来的九毛钱买了九根大麻花。

卖麻花的也是个小老头,一边数着麻花,一边笑眯眯地问:“干嘛一次买这么多?你是怕过几天买不着了?”

奶奶看了看他也没说话,忙着用一个花包袱皮把麻花包起来。卖麻花的老头朝着我说:“孩子,慢慢吃,过段时间你可就吃不着了,我这儿快断粮了。”

回农场的路上,那麻花的香味,熏得我简直要晕,连黑熊也忘在了脑后。

回家以后,父亲知道了小人书和麻花的事,沉吟了一下,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以后别乱花你奶奶的钱。”

母亲替我打抱不平:“孩子跑那么远路,担惊受怕的送鱼送肉,去一次就给一毛钱买根麻花,够抠门儿的了,你还不让要,下次有了鱼肉你自己去送。”

父亲看了看我,不说话了,好像这才意识到,他儿子去给他爹妈送东西挺不容易的。

我关心的却是老魏头和他的小人书,一打听,原来父母跟老魏头都挺熟悉的。

当年爷爷领着两个伯父,先行一步闯了关东,在黑土地上开荒种地,辛辛苦苦打拼了几年,从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变成了有车有马有房有土地的富户,奶奶便带着父亲和姑姑到东北投奔爷爷,老魏头是爷爷的同乡,还拐着弯沾点亲,祖上都是教私塾耍笔杆子的,可惜老魏头命运不济,很小就父母双亡,自己吃百家饭长大,却总是舍不得出苦力,一直穷得揭不开锅,也娶不起媳妇,于是就和奶奶一起搭伴来找爷爷,可他到了东北不肯开荒种地,一直到老也没成家立业,爷爷奶奶把他当亲人一样,时不时地照顾着点。但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土改了,爷爷的车马土地都被“农会”没收了,还差点戴上富农的帽子,咸鱼刚翻身入海,就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无奈之下,老魏头就只好自谋生路了。但老魏头一直不忘爷爷奶奶的好,每逢过年,都要提着两瓶酒登门致谢,顺便自己也喝上一瓶。

父母说的这些事我依然是半懂不懂,心里还是想着:老魏头可别死,我还要看小人书呢。

后来我就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奶奶得知老魏头收了我的钱会那么不高兴,在奶奶心里,老魏头那叫忘恩,属于缺德行为,与奶奶流淌在血液里的传统道德观念背道而驰。可我也为老魏头叫屈,人家确实不知道我是谁的孙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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