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终点》:人生是一场为真实的自我而抗争的旅程
人们对作家往往充满幻想。如果你读到某个作家的一本书,是不是会不自觉地将书中虚构的人生与作者本人的人生对号入座?当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艺术源自生活。但是,当你走进一个作家的生活,发现他似乎如你我一般庸常的过着日子,你是不是会大失所望呢?我想,你也许也会像影片《旅程终点》中的戴维·利普斯基那样说:
“你不会无缘无故去读一本长达千页的书,只是因为你听说书的作者是个普通人。你会读是因为他非常出色,是因为你希望他非常出色。”
这部几乎由对话组成的电影记录了作家戴维·利普斯基(当时在《滚石》杂志做实习记者)采访作家戴夫·福斯特·华莱士(当时因《无尽的玩笑》而名震文坛)的整个旅程。正是那些充满灵性的、耐人寻味的对话让整个影片在平淡中显现出“交流”的深度,更让观众窥探到一个伟大、痛苦、智慧、真实的戴夫·福斯特·华莱士。
“成瘾”带来的心灵危机
《无尽的玩笑》是一部长达千页的虚构小说,它是影片中采访之旅的缘起。无论是华莱士的小说,还是影片中两位作家的对话,都谈论到一些相同的主题:在经济与科技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由于物质与信息的力量的兴起,消费主义与娱乐至死氛围的弥漫,让大众文化占领了主流文化的高地,从而让疲惫的人们迷失在所谓的短暂的快乐中,并在长期的不自知的“成瘾”之后,逐渐失去作为人的自主性,最后被巨大的孤独与空虚吞噬。
通过影片的呈现,我们会看见,华莱士自己本身就像他书中提到一些人一样,沉迷于电视:新书宣传之旅最后一站的过程中,华莱士在酒店的房间里几乎看了一夜的电视,差点忘了宣传的任务;和利普斯基以及另外两位女性朋友去看电影时,挑选的是一部爆米花影片,还对其赞不绝口;电影结束后,他甚至提议四个人一起宅家看起了电视。
他把这些散发着商业诱惑性质的电视节目比作商店里味道绝佳但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自己深知两者对身体和精神的危害,却又难以自控地对它们上瘾。
这样的“瘾”比起毒瘾有着更加广泛而深远的负面影响,它是极具美国性质的,所以华莱士会苦恼于自己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极具美式色彩。
不过这种“瘾”并非只专属于美国。事实上在全球范围内,任何一个面临经济与科技高速发展的国家都会遭遇相同的困境,中国显然也没有例外。
智能手机的崛起,让“大众文化”传播的载体变得五花八门。电影、短视频、公众号、抖音、直播、带货,各种赚钱软件等等。只要打开手机,各种各样的广告充斥在你点开的每一个APP或小程序中;无论是长篇大论的,还是短小精悍的,几乎所有的文章都暗藏销售玄机。
快节奏的生活与疲惫的工作迫使人们越来越缺乏耐心,沉迷于通过仅仅只有30秒、15秒、5秒的短暂娱乐来拼凑或替代真实而长远的快乐;依赖于通过千篇一律的、现成的、碎片化的信息来缓解数字社会带来的知识压力。
而现实的情况是,真实的快乐离我们越来越远,信息的焦虑如影随形;生活用品与电子产品越来越智能,但人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智慧。人们拼命向外索取,试图驱散孤独,却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焦虑。这种无节制的“成瘾”最终让人们深受心灵危机的挫败。
审视自己的欲望
虽然华莱士在影片中一再强调,随着科技互联网越来越发达,以电视节目为代表的的影像娱乐通过给观众制造快乐——实际上是为了薅走观众手里的钱——的幻觉的手段,使得人们沉迷于那种虚假的幻象之中无法自拔。但他对于这种可悲的现象是这样思考的:
“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主题的话,那么它可以被归结为关于‘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我在看这些鬼东西?有问题的不是那些鬼东西,有问题的是我。”
也就是说,无论是对电视节目的上瘾,还是对“舒适享受”的上瘾,亦或对成功财富的上瘾,究其根源是人自身贪婪的欲望。因为贪图逸乐,人们沉浸在快消型的大众文化中;因为贪图享受,人们沉迷于昂贵的物品之中;因为贪图名利,人们迷失在表象和表演中。
他坦诚“电视是他平生最大的瘾”,也毫不避讳自己对“被关注”的渴望。
《无尽的玩笑》为他带来了名气,随之而来的是广大读者、媒体、同行对他的强烈关注。他本身并不热衷社交,却因为对这种“被关注”的莫名渴望接受了《滚石》记者的采访、与前来参加签售会的读者幽默互动。
甚至,当利普斯基告诉华莱士自己的女友有可能因为《无尽的玩笑》这本书而爱上它的作者时,华莱士竟然怂恿对方当场给女友打电话,然后和对方开心地煲了将近半个小时的电话粥;而当贝特西(华莱士的好友兼老情人)出现时,原本对华莱士“全神贯注”的利普斯基突然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这让华莱士在之后的旅程中流露出深深的不满。
尽管如此,无论是对电视的上瘾,还是对名望的执着,华莱士都没有任由自己深陷其中,而是不断挣扎。他不在家里摆放电视机,就是害怕自己无法自控地沉浸在那些毫无营养的娱乐节目、广告推销中;他删掉原来的手机号码,也是害怕更多的媒体找上自己。在和利普斯基的对话过程中,他也一再表明自己既希望被关注,又因备受瞩目而深感恐惧。
从华莱士的心路历程可以看出,如果不想被欲望牵着鼻子走,那么首先我们得直面自己的欲望,然后警惕并时常审视自己的欲望,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
身为作家的华莱士更是呕心撰写巨著《无尽的玩笑》,以期为人类自己认清现实、摆脱“毒瘾”、走出孤独提供一点启发,同时通过自身的实践在沉迷与清醒之间挣扎对抗,努力化解自己和大众的心灵危机。
为真实的自己抗争
作品只是一个作家的一部分,那真实的作者又是什么样呢?影片本身更像一部关于华莱士的传记影像,立意和落点其实都是旨在挖掘作家的真实自我。
有意思的是,读者总会按照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在脑海中虚构一个他们认为完美的作家形象,否则他们怎么会花时间去读一本小说呢?
比如《无尽的玩笑》这本书如此优秀出众,字里行间都闪烁着深邃的思想,所以包括记者利普斯基在内的大众读者在没有与作者亲身相处的情况下,都会先入为主地在心里期待:能够拥有如此惊人才华的作家,必定有异于常人的日常生活,有高雅脱俗的爱好品味,有意义非凡的怪癖习惯,言谈间也一定充满了犀利智慧,又或者是,作家是不是都会依靠吸毒来获得灵感或摆脱痛苦……总之,这个作家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应该充满了故事。
利普斯基就是带着“挖掘故事”的目的找上了华莱士。他想从和被采访者的对话中见识到一个成功作家锋利深邃的表达,想验证一个伟大写作艺术家关于自杀、吸毒等传言的隐秘,想确认让华莱士饱受折磨的抑郁症是否源于那些世俗认知里极具浪漫色彩的悲剧。
然而,记者看到的华莱士是这样的:冰箱上的儿童画只是朋友女儿嘲讽他的“杰作”;墙上海报里的女明星只是让他看到一种接地气的性感;没有惊世骇俗的情史;喜欢吃美味的垃圾食品;佩戴头巾并不是什么标榜个性之举,只是为了防止额头的汗水落进打字机里;会担心自己别人是否喜欢自己,并为自己可能无法在读者眼中展现一个满意的形象而惴惴不安;明明用千页文字让人们看到“对电视上瘾”的危害,自己却和普罗大众一样深陷其中,并且一再地让自己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让乘兴而来的利普斯基大失所望。他甚至有点恼火,觉得华莱士是故意装得像个普通人,反过来让接触他的人显得有些愚蠢。但“普通”恰恰是华莱士最珍惜的真实。
他就是一个这样充满矛盾的人:既容易被商业娱乐、大众文化所引诱,又为了严肃文学而不遗余力地创作;既渴望得到关注、与人分享,又专注于自己的孤独;既喜欢像保安或者“递毛巾”那样不用思考的工作,又不断对平淡琐碎的生活充满思索与批判;既因为自己的文学成就而感到快乐和满足,又因为洞察名利对创作的负作用而感到更加孤独。
他在与人类自身惰性的对抗中,竭力争取着自己作为人的自主性和真实性。
旅途的终点,既可以理解为两位作家公路采访之旅的结束:在这个终点,华莱士向利普斯基完全敞开自己,同时利普斯基在华莱士身上看到作家会面临的现实困境,但这段独特的体验让两个人都不再那么孤独。也可以理解为《无尽的玩笑》宣传之旅的结束:在这个终点,华莱士终于从功成名就的幻象中走出来,回到孤独创作的现实之中,继续进行那些复杂的自我对峙与抗争。还可以理解为华莱士生命抗争之旅的终结:他最终因为不堪抑郁症折磨自杀身亡。
只是,尽管,当然,他最终成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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