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此再无鸟伯乐短篇小说

光在哪里

2025-05-09  本文已影响0人  待雪融化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妹妹浮在冰冷的水面上,早已凉透的鲜血将阳春的河流染红。柳絮纷飞的时节,炙热的天光让这座大山不再感到冷,我踉跄着赶来,周身却不觉得暖。

当我将她的尸体捞出,像妹妹5岁那年,把她抱在怀里。下意识觉得她只是受伤,只是睡着了,山茶花的芬芳与甜腥味交织缠绕。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间大雨倾盆。冰冷破碎的雨珠,狂乱地砸在雨中彷徨的自己,周身却不觉得冷。

往年秋风正盛的时候,村子里都会将严防山火的标语,用红漆刷在每个醒目的地方。我和妹妹还有东子,在满是枯草的山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各自的未来。

“哎,我哥说得好,只有走出山沟去,才能尝出读书是什么滋味?”

十几岁脑袋上就光溜溜的东子,装模作样道。

“我也想像东子哥这样,去看看外面有多新鲜,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

妹妹叹了口气,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流露出难以言表的羡慕。

“妹妹,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你也会接受良好的教育,等毕业了,一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我轻拍她单薄的肩头,下定决心道。

彼时,妹妹脸上绽放的笑靥,荡漾在她的梨涡中,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妹妹虽然胆小,却非常爱笑,东子也是我的好友,直到我3岁那年,从外地回来的爹,拖着编织袋赶到家的那一天开始……

当然,在此之前,还有傻愣愣的东子,气鼓鼓地说:“林春生,你搞啥嘞?你家收了我家彩礼的。你妹是我哥的媳妇,再过几年就要嫁给我哥了!怎么还会跟你出去呢?”

随即挥着拳头打来,而我也不甘示弱,连忙反击。

只是妹妹夹在两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几天后,被浓郁的酒精味、打骂声、女人的嚎哭所塞满的黄昏,让人无助。我徘徊在自己不愿再踏足的房门前。

自己比谁都清楚,爹又再家暴妹妹的娘了,也就是我二娘。

当一次令人心酸的虐待结束,神志不清的她,贴在我耳边絮叨:“如果说爹很可怕,那喝了酒的爹会更可怕”,二娘在被关进荒屋前,亲口告诉我的。

那时,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刚准备回答,不知从哪儿出现的爹,一把抓起二娘的头发往外拖,一边骂道:“死女人,让你乱说话,是不是要害我儿子?”

我连忙上前,去拉住爹的手,嘴里还嚷嚷:“爹不要打娘,娘会很痛,会痛哭的!”这时,自己才发现,爹是多么高大,只是一脚,6岁的自己就不自觉地飞了出去。

而有时,我又觉得爹也没多么高大,在那些穿着深色中山装戴着墨镜的叔叔们,找到爹时,他是另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老大们,再宽限几天,我再筹钱,好不好?”

这时,爹将娘拖到院子里,还来不及找平时用的藤条,就对着妹妹的娘拳打脚踢,满是酒气的大嘴一字一顿:“你—再—跑—我—就—埋—了—你!!!”

而慈祥的奶奶终于看不下去,赶紧冲过去,将其护在身前,心疼不已:“儿吖,你把她打死了,就不值钱了,你是去过大城市的人,知道这种大学生多值钱!”

爹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这时奶奶又补刀:“你都四十好几,欠一屁股债就算了,还是不懂事。我托关系给你找的老婆,你要珍惜呀!至少要再生个儿子!一个不够保险!”

恼羞成怒的爹狠狠瞪了奶奶一眼,当即扬长而去。

奶奶慢慢蹲下来,掏出干巴巴的纸巾,擦着她这神智不清,乱糟糟,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流着泪安慰道:“晴儿,一屋子的人有一屋子的命,来到我家过日子,你就莫怪我儿,要怪世道不公平,这是你的命。”

沸腾着不停歇的河水,拍击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石头,在这黑压压的大山里流淌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

我艰难拾起一颗被磨平棱角的石子,试图如11岁前,朝着那藏有我童年回忆秘密基地的河面扔去,这石子所过之处,无不泛起阵阵涟漪,最终在第3阵涟漪出现后,这颗“子弹”还是没能到达我满是灰尘的孩提时代,而是悄无声息地沉入河底。

而自己身旁的东子,如今消瘦了许多,再扔出另一颗不幸的石子,在同一片河面泛起第6阵涟漪后。他便又急又气地说:“春生,秋雨埋在哪儿?带我去……”

秋雨,是我妹妹的名字。

“荒屋的后山,离乱葬岗半个钟头脚程。”

话没说完,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感觉像碰到铁板,硌得手生疼。

被稀疏的草木所点缀的坟茔,孤零零地伫在我们模糊的泪眼里,明明算是这片死地的新客,而今却显得这样合群——一言不发地沉默在盛大又永恒的死亡里。

“秋雨跳河的时候,喝过了酒,死的时候,会不会好受些?”

东子傻傻地想着,带着不符合而立之年者的天真,问出自己的幻想。

我想让他清醒些,因为死亡的痛苦,是铁一般冰冷的事实:“她在跳河前,先用指甲刀,一下一下剪开自己的手腕的,痛得实在受不了,就跳河了,接着太阳穴被河里的乱石撞破,连河水都被她的血染红。”

听闻此言,东子挥来一拳:“林春生,你他妈的,你体内流着林叔的血,所以也变得这样冷血!”

他继续咆哮着懊悔:“我要蹲局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这样的人,有哪些法子来保护你妹呢?”

自己渴望他这一拳将我送下地狱,所以没有避开,奈何他实在不懂技巧,分明朝着太阳穴一下就好了,却打偏到颧骨,真是太笨了。

哦,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不想再坐牢了,毕竟10年前就因为江湖义气,一刀捅了好兄弟的情敌,还好被捅的家伙,没有死掉。不过,这一刀也捅出他这一身沉重的负债,让原本还算过的去的家,一夜之间沦为贫下中农。

而他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天,妹妹蹲在荒屋的角落里,庆幸劫后余生的同时,也守护了童贞,那时,我带着凉掉的饭菜,一瘸一拐地打开上了3道锁的铁门,将这个坏消息与另一个好消息,迟疑着告诉她时,妹妹只是短暂一愣,便哭成泪人,声泪俱下:“呜呜呜……东子哥,你咋这么冲动呢?你进去了,我怎么办啊?谁来保护我啊!!!”

那时,我看见秋雨,这样的崩溃,整颗心都快碎掉,将满是伤痕的她一把抱紧:“别怕,还有哥呢,只有哥在,没人会把你卖掉!我们,一定能跑出去的,只要再试一次!”

妹妹被自己的泪水呛到,身子还颤抖着:“可,可是,哥你现在是个瘸子啊!又怎么护着我呢?”

“我有一个办法,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只要……”

我将自己的计划说出。

她听完,坚定地点点头。

现在,我才明白,那个计划在某种意义上是成功的,也让我们第一次短暂体会到自由和幸福的滋味。

是的,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从没见过我的亲娘,可我们都明白,这两位母亲虽然经历大不同,可最后的结局都一样。

天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我从残留着山茶花气味的泥地上爬起,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拐杖,拍拍身上的灰尘。

我瞥见,趴在妹妹的墓碑前,痛苦到快疯掉的东子,只见他用手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干裂的嘴里塞,两行苦涩的眼泪顺着沧桑的侧脸落下来:“我该死,没保护好你!我答应你,做不到我吃土,可这土也太苦了……”

“东子,你打起精神来,你还记得,我们那时说好的吗?”

趁着大雨来之前,我试着搀扶他,希望这家伙早些振作起来。

见他不吱声,我继续说:“秋雨给你写了封信,本来她是打算亲自给你的,现在只能让我转交给你了,不过信落在老宅里,你跟我去一趟吧。”

这家伙听到“信”这个字,立马抬头,一双忧郁的眼睛重新闪烁着光”

这次他很爽快地点点头,毫不费力地从墓碑前爬起来。

见我现在肿着脸,嘿嘿傻笑,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递过来:“抽一根,消消火,我下手重。”

我接过烟,放在胸前的口袋,微微点头:“我不抽烟,不过谢了。”

下山的路,特别崎岖,暮春里罕见的冰雨没来由地从乱葬岗的方向,带着泥土的气息席卷而来。

“唉,我没想到,蹲了10年,村子的路还是这么难走!”

在路上刚摔一跤的东子,纳闷地抱怨道。

刺骨的冰雨还是来了,这是我注定要自渡的万种苦难之一,所以自己没有搭话。

而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单人伞,在我们都淋成落汤鸡后才将伞撑开,而伞的角度朝我这里倾斜,开始喋喋不休:“春生,你跟我说下,在我进去的几年,这里都发生过哪些变化?”

“变化不大,村里下山的路还是和15年前一样难走。”

说起15年前,那时我们三人组,在河对面的竹林里,发现一座废弃的木屋,哪怕是太阳天,依旧让人莫名不安。当时还是小胖墩的东子,怯生生地躲在我背后,而自己看到那刷着过期朱漆的大门,贴着满是蛛丝的红黄纸的符箓。更不敢轻易上前。

倒是妹妹,显得从容不迫,两步走上去,将符箓撕下。

回头朝我们眨眨眼:“哥,东子哥,快进来,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

那天起,那座废弃的木屋,时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原本霉臭潮湿的被遗忘之地,在年幼的我们眼里,变成了快乐的城堡。也是躲避父亲棍棒的绝佳避难所。

这样的日子很快乐,直到有一天:

“东子,你得看我好嫂子哈,在我哥没迎娶她过门前,别让别人欺负她。”

不爽的情绪像野火在燃烧,我抿紧嘴巴,不想搭理他。

东子假模假样地端起,从家里带来的瓷碗,腆着肚子,学着他爹的样子,一脸的圆滑世故:“唉,兄弟,你咋不开腔?”

尴尬的妹妹打算打圆场:“哥,东子哥,够喝不?我再…”

我并不打算留余地,索性直抒胸臆:“东子,老师说过,人是不能被卖来卖去的。童养媳这种封建习俗,早就被废除了!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不想再重复,而且你哥在我们7岁那年,就从楼上摔下来,摔成瘫痪。我妹嫁到你家,怎么过上好日子?”

东子的脸色一沉,不一会儿又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回呛:“春生,你爹收了我家彩礼钱的啊,而且也办过订亲酒,那秋雨就是我嫂子。咱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现在我也是你小舅子。我交待你几句,保护好我嫂子难道有错?”

“你家不就是给了我家3万破彩礼嘛,虽然被我爹全赌掉了。只要我们出去就有机会好好读书,然后赚大钱,不出5年,我就把彩礼还给你爹!别再说,我妹要嫁给你哥,你哥不配!”

我一口喝完,瓷碗里的酒酿,也涨红脸回怼道。

“你说得倒轻巧,这座山里,你看有哪个女人能走出去的?兰姨把你生下来,到头来还不是……”

“你就认命吧,让你妹嫁给我哥,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又怎么会让别人欺负她呢?只是我要出去闯江湖,还不是在学校待不下去。所以,在我回村之前,就拜托你看好我嫂子。”

东子犟的像头驴,喋喋不休,那时的我,第一次觉得喝了酒的发小,是如此讨厌。忍无可忍之下,将没碗里喝完的酒一下全泼在他自我陶醉的脸上。

拉着震惊中的妹妹,扬长而去。

老宅里的灰尘将荒凉二字,具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过往的鲜活记忆,也随着此处的衰朽而衰朽。

“唉,6年前,我哥在大婚的时候,干了三碗老白干,那天,他看见自己最喜欢的年糕,一口气吃了5个,再吃第6个的时候,忽然被卡住喉咙,送到村里诊所,脸都紫了,再用面包车拉到县城,身子都凉了。”

东子揭完伤疤,叹气又摇头,一言不发地融入夜深的沉默中。

大概,是看了妹妹那封信的缘故。

是的,我娘和妹妹的娘,她们没有互相遇见。

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我娘就去世了,直到现在,自己终于有了一些可以调查的能力后,从他本人的一些描述和街访四邻的只言片语里,得以拼凑出从未见过的娘的模样。

总是喜欢打麻将,且提前5年带上老花镜的东子妈,提起我娘时,我都还记得她当时一脸肯定的神情:“阿兰是个好女人,她做好了女人该做的事情,就是脾气太倔。”

时隔多年,东子再次想起我娘,依旧会露出不属于他这种年纪的怀念:“兰姨虽然不是咱们村的人,可她做出的粢饭团,不比那些村里的熟手差。主要是,是我非常喜欢的味道!”

早些年喜欢说冷笑话骂人,两年前却被别人说冷笑话气晕的张伯,他提起我娘时,脸上却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深情:“阿兰人挺好的,只是多了个手指头。不看这个的话,私底下相处还是很舒服的,只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不应该这样的。”

可当他们提起妹妹的娘,却是这样形容:“张老师刚来的时候,看上去好欺负,但脾气还不小。”

东子的妈妈,微微皱眉道,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直到现在,东子提起我二娘,还是记不得多少印象:“啊,你是说,那个城里来的张老师?她总板着脸,写的板书铿锵有力。不过后来在她嫁给你爹后,就变得不爱说话,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而后来,那位因为娶到18岁城里大学生,一口气没上来挂掉的张伯,提及对于二娘的印象:“这人是个闷葫芦,脑袋里面想些稀奇古怪的,比如什么自由,比如什么爱,比如什么幸福。主要是还非常犟,被你爸关进荒屋,还想着逃出来。最后的下场,也没啥意外的地方。”

他又继续补充:“在咱们村里,又有几个女人能够跑出去呢?”

所以多年以后的现在,再次想起这两位在我生命中重要的人,看见她们从不同的轨迹出发,却有着相同的结局。我还是忍不住哽咽。

东子将妹妹送给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那双沧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信纸上。那张明显不听使唤贴的嘴,不知在絮叨些什么。

我凑近一听,才大概听清些:“老子要给你报仇,哪怕吃花生米,进火化炉。”

还没等我问,这家伙就三两下把信纸撕碎,一口塞进嘴里。然后一头冲进没有半点光亮的大雨里,这时自己才想起来,久违的准小舅子也没留下个联系的电话。

至于妹妹给他写的信,后来我才知道,仅仅是五个字就支撑一个大男人再次走上不归路。

“当爱与希望,照射暖暖的太阳,所有泪光都随时间会蒸发……”口袋里的电话铃,沙哑着嗓子轰鸣作响。自己在湿漉漉的夜里,接起了电话。是爹打来的:“咳!!春生,你奶奶断气的那晚就说过,咱林家就你个独苗。你得留个种才是。你连她的话,都不听吗?”

我已经感受不到冷了,连心寒也早就没感觉:“再看吧,妹妹刚走没几天。”

自己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在他说出的话的动静最刺耳时,就直接挂断他的电话。

有时候自己不断回想,实行B计划的时候,如果就早两分钟,今天来看会不会内心没那么痛?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执行第一个计划,哪怕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戴着黑色袖套,决定离开这处被世界所遗忘的小院,过往被幸福短暂地停留过的角落,因为自己将最温暖,最珍贵的东西,永远放在回忆里保存。

满腔复杂的情绪,终究还是让自己忍不住对着雨夜,自言自语:“妹妹,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不曾离去。”

夜色里的动迁房门前,这贴着两位财神的灰色木门,被从雨夜赶来的自己,沉沉推开。门里的摆设凌乱不堪,只剩下一身病痛和傲慢的倔强的爸爸,正坐在藤条椅上,对着一碗凉透的阳春面细嚼慢咽。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乱哄哄的客厅,看不出来曾有人存在的痕迹,倒是几本封面上全是衣着暴露的女郎、随意翻开露骨页面的杂志,被丢在沙发上,而一旁的垃圾桶里,两个白色的纸团正散发着某种腥味。

“嗝…”一声带有香菜味的饱嗝,打破了难得的宁静。

“唉,到家了,也不给你老子打声招呼。变成这鬼样子,连婆娘都找不到,真是白养到现在。”

爹先发制人,试图用惯用的招数来制服我。

“我变成这样,还得感谢你,让我一辈子都离不开拐杖。感谢你,就这样在你的屋檐下活着腐烂掉。”

自己反唇相讥,他还是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

“那你,是不是又要摆弄你的作案工具了,看来你说结扎的时间太早了,应该要到100岁才这样做掉。”

他果然瞬间红了眼,圆睁的三白眼带来多年的威压,一张大嘴破口大骂:“你这忤逆不孝子!你这街角的白眼狼。”

或许有些亲情是让人清醒的存在,而那些所谓剪不断的纽带,却变成了另一场相似悲剧的引子。

而自己并不打算继续在此消耗,只是回到房间,并将门轻轻地关上,懒得管他在门外歇斯底里的咆哮。

今夜沉默如铁,过往的阵痛在胸腔里疯狂沸腾,回想起自己这被他用钢钎打断的右腿,在潮湿的天气,依旧会隐隐作痛。讽刺的是,这根被他用来让我致残的凶器,在一段时间,竟然会是拐杖的替代品。

爹暂时没了力气,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客厅里还在回荡着这家伙无休无止的咒骂声。

我很难描述,妹妹在自尽那天,自己是怎样踉跄着一瘸一拐赶到河边的。只是那刺眼的红,已成为我终其一生难以忘怀的痛。在一场子夜时分的噩梦里,都是妹妹那双稚气未脱、满是天真的大眼睛,正一遍遍地流淌着鲜血,尽在不言中的,是自她死别后恒久的剧痛,以及未能言说的遗憾。

她那双每晚出现在我噩梦的大眼睛,透过她的眷恋,愤怒,哀伤的眼神,让自己再一次回到失去右腿前一周的记忆。

“哥,我全听你的,只要能离开这里,走出大山。”

彼时,妹妹这双澄澈灵动的眸子,闪烁着信任的光芒。自己则按照事先的计划,趁爹在麻将桌上挥金如土,拿着荒屋的钥匙,用暑假偷电瓶换来的两张大巴票,与妹妹来一场关于宿命与自由的逃离。

风黏腻得像麦芽糖,混合着眼泪与汗水的味道,脚踝处被麻绳勒得生疼。这时自己才能感知到世界被颠倒的滋味。

两瓶老白干下肚,就脸红脖子粗的爹,拎着金属带扣的皮带,在满是灰尘的青石板上来回踱步。而妹妹被关在柴房里,几乎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啪!!!”

一道足以划破风声的皮带残影,就这样落在了我的胸口,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到了第十道以后我就不再去数。这更加激烈、也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让自己的内心继续加固那些本就牢不可破的成见。

那些本该残留在脸颊的清泪,却在重力的拉扯下流向太阳穴,破了皮且渗着血的额头,此刻的我很困惑,明明没吃苦瓜,为何从嘴巴到胸口都是莫名的苦涩?

而妹妹几乎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向来非常疼爱我们的奶奶,这一次为了防止妹妹再逃跑,不必像我遭到毒打,她一脸慈悲地向爹提议:“儿子,你不要再打小雨了,要是打残了,打死了就不值钱了。”

“娘,那你说咋办?”

爹一脸疑惑地问。

“你这么怕她再逃走,又不能把她打残打死,你就把她的裤子扒下来。这样一来,哪怕把大门开着,她都不会自己走。”

奶奶笑了笑,这样交代他。

于是在半小时前,爹照做了,柴房里传来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当早已被倒吊起来的我,从朦胧的泪眼里,看见妹妹被扒下来的裤子,就这么随意地被禽兽不如的爹扔在一旁,我就明白,妹妹在这个家里,已经不能算作一个人!而我,在巨大的愧疚里,后知后觉——原来是我害惨了她。

这一切的源头,在我3岁时,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懵懂的我怀着对亲情的渴望,蹲守在门槛边,远远在卖冰糖葫芦那条小街的店旁,看见了一名体型高大、宽阔的肩膀上扛着编织袋的短发男子,往门槛走来的形象。

在里屋抽着旱烟的奶奶,听到动静,快步走出门,同时嘴里在嚷嚷:“儿子,你总算知道回家了,外面不好过吧,之前就跟你说过的,还这么犟!”

此刻沉默寡言、紧皱着眉头的爹,这才有些意外地发现了还蹲在门槛边的我,用粗壮的手指指向我,困惑地望向奶奶。这时,一口黄牙的奶奶慢悠悠回复:“你都忘记了,你醉酒的那晚,就已经播种了。两天后,你背着编织袋要去大城市给别人当狗,我拦不住。差不多过了7个月,阿兰用最后一口气将这个娃生下来,取名字叫做林春生。所以,别怀疑,这是你的种。”

所以这个冷漠的男人,慢慢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摸了摸我的头。奶奶连忙:“春生,这是你爹,快叫爹。”

从那天起,这样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直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二娘曾经告诉我:“春生春生,应该就像野火一样吧,春风吹不尽,生生不息,至少还带有些希望。”

这些早已远去的点点滴滴,如今回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却让我内心一股酸楚在回荡。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在——如今瘦骨嶙峋却还戒不掉酗酒的爹,像发了疯似的在屋里大喊:“给我一把山火!我要烧掉整个地方,不管是在秋天还是春天!!!”

不知不觉,窗外就已经浮现鱼肚白,早已习惯通宵的自己,艰涩地想起——在自己第二次带着妹妹逃跑那晚后的清晨也是这样的鱼肚白,同样,妹妹彻底失去贞操的那一晚、东子因为江湖义气捅了人蹲局子的清晨,更巧合的是,奶奶在自己70岁的寿宴上不小心踩空台阶摔成瘫痪,两周后在医院离世的黎明,还是这样的鱼肚白。

此刻的我才痛悟,生命中原来那么多相似的时间点,总有一个相似的画面,提醒着你我的宿命轨迹里,发生了不同的改变。

一周后,东子打算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在车站告别。天色阴沉,狂风将落叶卷起又散了一地。

“春生,我还是要走,和我一起,这一次,我想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外面干工地也好,送外卖也好,偶尔身强体壮,做什么都可以。”

东子说完递了一根烟,我接上,他替我点了起来。我停顿了一下,在包含着尼古丁的烟雾里,自己忍着不喜欢的味道,说出心里话。

我说:“若是这样,你和他们都一样,和那些城乡结合部……不,可能我们都一样,在这条山村里出生,迈向许多雷同。不同的,只不过是出生和死去的时间。”

我想了想,决定祝福他:“一路顺风,常联系。”

东子听完点点头,转身离去,带着令人羡慕的腿型,晃晃悠悠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他在登上车前忽然回头,似乎想要好好记住什么。那时,东子的哥哥终于如愿以偿娶到了妹妹,在喜庆的山乡喜宴上,因为前面提到的事情乐极生悲,从而让红喜事当场变白喜事,而在那些迷信的老家伙嘴巴里,妹妹则变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们堵上门前,要求爹给一个说法,而且为了平息众怒,懦弱的他,只好将妹妹又关进了荒屋。美其名曰:“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而所谓的荒屋,只不过是祖上流传下来一处很久之前的房子。

我永远无法感知,妹妹在这样的地方,是怎样的悲伤。唯一可参考的,是二娘离开荒屋的方式,是变成一具冰冷有着异味的尸体,在此之前,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无人在意的痛苦。

回想妹妹两次被关进荒屋的原因,都是和我有关,记得两个月后,当自己伤势痊愈,趁着爹在外面挥金如土,在前往荒屋给妹妹送饭的时候,再一次和她一起逃出这个地方,这一次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加上我给妹妹戴上了我常戴的帽子和我常穿的外套,让她显得像个男孩子。我们很快跑到村口,搭上了前往县城的末班车。

当我们来到县城才发现,原来真的可以有小孩子,能在那么大那么大的外面游乐园里面玩,而父母真的可以投来温暖的注视,无声的陪伴。在这里有好多学校,真的有好多小孩子都可以在里面坐着读书。还有各种在村子里没见过的麦当劳,肯德基。那条哪怕雨天也映着暖光的商业街,一家服装店的高档橱窗里有好几条,妹妹曾落下不舍目光的裙子。

我们曾经共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计划在同一家餐馆上班,三个月后一起去租一个房子,就这样在县城里重新开始。到了入冬的时候,我们终于在那条曾落满樱花的小巷里,找了间一个月900的房子,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屋,日子过得很温馨。

可变故实在来得太快,冬至那天,妹妹因为感冒在家休息,而我出去上班,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遍地狼藉。

直觉与家里特殊的泥土的味道告诉我,妹妹的失踪似乎和爹有关,直到我在妹妹的床头发现了一封潦草的字条,内容非常简单:“你父亲让我转告,家里需要你,赶紧回来,你妹妹我们先带回去了。”

老实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报警处理。

可转念又想,尽管他再冷酷无情,毕竟父子一场,所以我心软了…

这样的情形只能让我急辞,马不停蹄地往村里赶,心里只有个念头:小雨一定要没事。

当自己终于赶到家里,看见妹妹没事,心里才松了一口气。而天真的我万万没想到,此刻看起来似乎悔悟,并且眼里全是爱意的爹,特地为我做了一桌酒席,满嘴都是:“我儿出息了。”

几杯老白干下肚,晕晕乎乎的自己以为得到亲人间的相互谅解,却听见爹在说什么:“东子家哥,之前不是走了么?我算过她的命,发现小雨八字,和他大哥是真的合,也是天生一对,所以这种缘分,到下面也适合做夫妻。”

大感不妙的我立马支撑着身体起来,想要带着妹妹逃跑,可始终晃晃悠悠,一脸奸计得逞的爹,而小雨流着泪,在原地始终不动,我急的要死。

正当我支撑着身体马上要握住她的手,忽然感觉左腿脚踝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当即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失去意识前,在我的身后传来,爹气得大骂:“你这个忤逆儿,真的让我觉得是白养!”

当我恢复意识,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在万分懊悔下,自责当时自己一时心软,没有报警。让自己变成残废。

可如今我已经是个残废,如果再报警,让这家伙进去,倒是容易。可是在这样的村子里,我却没有办法再活下来。

所以我离寻求正义和公理的方向,越来越背道而驰。

所以我的腿变成这样,也拜他所赐。

在这件事发生的一周后,东子也因为江湖意气蹲了局子,在他自首前,找到我们,妹妹将自己的所有担忧委屈还有不甘全部向他倾诉,并且承诺自己其实喜欢的是他,愿意等他,只要他不嫌弃。

而那时的我发自内心地向他承诺,我会保护好妹妹,直到他回来。

10年间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像一年,每一年都像一个世纪。时刻提防着爹的我,随身揣了一把水果刀,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想在保护妹妹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

每个深夜,我都会不断默默追问:“若这世界还有光,光在哪里呀?”

而这十年里爹越来越苍老,佝偻着背,却显出几分慈祥,凭着在村里放贷,还算挺滋润,当然也有不少钱,都孝敬了,上面的大哥。

他也时刻在问:“天光在哪里呀,我林家的大孙子在哪里呀。”

在东子出狱一周前,他这样的提问显得疯狂。那我现在明白,这样的提问下掩盖着怎样的欲望,因此对他的提防,又多加了几分。

直到他趁我深夜睡着的时候,重新又配了把荒屋的钥匙,几天后同一时刻,将支撑我走路的拐杖弄走,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溜进了荒屋,那时的妹妹孤身一人……

第2天清晨,在荒屋里一丝不挂的妹妹像破碎的人偶一般躺在地上,屋内死寂无声,只有断断续续微弱的哭泣。而我在荒屋外,是无法形容的锥心之痛。

隔着厚重的铁门,忽然听见妹妹歇斯底里的哭喊:“哥,你曾告诉我,你会带我离开这,去有温暖有光芒的地方。可,光在哪里?这屋里好黑,好暗!我好害怕!光到底在哪里呀!!”

第2天后的妹妹,却表现的异常平静,她穿起被弄脏的衣服,却主动安慰起我来,告诉我,人生还没结束,还有很多很多路要走,告诉我,她也决心走出来,无论如何都要等东子,只要他不嫌弃她。

这样的反常让我更加担心,可是第5天后,她表现的更正常,这好像似乎真的从这样的巨大伤害里走出,我才慢慢地放下戒备。

至于我爹,他肯定不敢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也不会回去,实在没法放心,苦苦守了5天,却还是活在巨大的煎熬里。

第6天天气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妹妹已经悄悄地把荒屋的门打开,当我晌午醒来的时候,发现空空如也的房间,剩下一封信,竟是一段血字的留言:“哥,我走了,谢谢你保护我,请把这封信转给东子。”

当我心急如焚,踉踉跄跄赶到河边,见到的只有妹妹浮在河面上的尸体。

此刻的我,根本无法接受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我不相信,明明昨天她还好好的,不,她只是因为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我很想大声叫醒妹妹,可因为泪水堵在胸口,无法言语。

后来,老宅院被拆迁,获得巨额拆迁款的爹换上了新房子,最近,他还买上了一辆小轿车,一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样子。整天在乡村道路里横冲直撞。我是无法改变一切,至少能观察一切。

“砰!!!…”

屋外传来刺耳的响声,我已经习以为常,因为他成天不是撞到狗就是碾到鸭,还是撞到树。

可沉寂一会儿,然而轰鸣的警笛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当自己杵着拐杖打开窗户看到,爹所开的轿车被一辆新的轿车撞在一起,这辆新的轿车好像还是县城的车牌,是我没见过的车。

忽然,爹所在的轿车,燃起了熊熊大火,这样的火焰,可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光?

鬼使神差的自己,缓缓走到屋外,向着那辆并没有起火的外地轿车走去,想看到车主的身份,当我缓缓将视线投向主驾驶位,惊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一东子,他同时也看向我,眼神中充满着悲愤与释然,还有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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