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九月，秋高气爽。暖暖的阳光打在身上，很是舒服。
老李起了个大早，明天就是中秋，他要赶个早集屯点过节的东西。七八点钟光景，小区楼下就聚了一群老大爷老大妈，打拳的打拳，做操的做操，热闹得很。
老李走得很快，他今年七十多岁了，年纪一大把，但身体还很康健。他从不和楼下那些老人一块锻炼，一方面是觉得没必要，另一方面则是合不来。
老李穿过小区公园，无视街坊邻居们的目光，独自往菜市场方向走去。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很多，大多是掐时间的上班族。老李觉得很奇怪，现在的人怎么起得越来越早了呢？
菜市场离小区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途中只有一个十字路口。老李每每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心里都莫名地紧张，生怕行差踏错。老李年轻时当过混混，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老了竟然会怕死。红灯一闪一闪，像一只硕大的眼睛，但是老李眼神不好，只能看见一团迷迷糊糊的红色。
到了菜市场，老李先到猪肉摊子边逛了一圈，挑了一只猪前腿，又到蔬菜摊上拿了几根水灵水灵的葱，雪白雪白的萝卜，还有几把青菜。老李买菜没有什么章法，想到什么买什么，从不考虑买回来之后要怎么做菜。
卖菜的是贺大爷，慈眉善目的，平日里和老李挺熟，也聊得来。周大爷一见老李，就叫嚷开了：“哎，老李，来来来，今儿个挺早的啊。你看我今天这菜，可新鲜了！”
老李过去一看，果然青翠欲滴。贺大爷一边称菜，一边笑着说：“那个周红，还白缠着你吗？”
老李拉下脸来，眉头紧皱，瞪了贺大爷一样，转身拔腿就要走。贺大爷见状，连忙喊道：“别介，我说错话了，罚我罚我，赶明儿请你喝两杯。”
一提到周红，老李就犯头疼。周红是老李十几年的邻居，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但自从前年她老伴去世，周红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出要和老李搭伙过日子。老李想，这叫什么事儿啊？叫别人知道了可不得丢死个人？别说两人都是有儿有孙的人，就算是孤家寡人，也没有老伴一死就紧赶着和别人搭伙的道理啊。再说都一大把年纪了，传出去名声多难听！
贺大爷也知道，但他就喜欢逗一逗老李。贺大爷知道老李这人开不起玩笑，便适可而止，不敢说得太过火。贺大爷老伴还健在，想来也是个好脾气的人。
老李买了菜，就回去了。途径水果店时，又买了些好看的水果。他老伴生前很爱吃苹果，后来老了咬不动，老李就用刀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但她还是吃不下。老李自己并不爱吃苹果，但他还是买了好几斤。
手里提着大袋小袋，老李慢慢往回走。这时路上的车少了些，但还是一辆接一辆。老李看着从眼前呼啸而过的汽车，忽然有些恍惚：这一辆接一辆的车，就像一个又一个人，走过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
东西买得太多了，老李不停地换手，手指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红印来，后来索性全部吊在手腕上。好不容易到了小区门口，老李正要进去，突然不知打哪儿飞过来一辆自行车，倏地擦身而过，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冷不丁被吓了好大一场。老李心魂甫定，正要骂人，却连人影都看不着了，只好骂骂咧咧继续往前走。还没迈出一步，老李觉着不对劲了，膝关节和脚踝隐隐有些作痛，该不是方才扭着了？老李在心里又把那骑车的人骂了一遍。
老李一瘸一拐地上了楼梯。他住三楼，不算高，但是他每上一个台阶都很吃力，不得不搭着扶手，一点一点往上挪。千辛万苦，总算是爬上了三楼，老李腾出一只手摸索衣袋里的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旁边的门突然大开。
“老李，刚回来啊？”周红拎着个提包，看样子要出门。
“嘿，可不是。”老李一边打哈哈，一边进门去。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老李有点怕周红。除了杀人越货，年轻时老李什么都干过，然而老了之后却怕这又怕那，可真是奇怪。老李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里，终于撑不住一头瘫倒在沙发上。算算时间，再过几个小时，在外工作的儿子就应该到家了。以前老李经常犯浑，没怎么关心过儿子，自从老伴走了之后，儿子就没怎么回过家。人老了，也就很容易想开，老李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中秋回家来。儿子沉默了片刻，答应了。老李很理解，现在的年轻人生活不容易。
周红退休前当了多年的语文老师，老李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怕她的，应该说所有的老师他都害怕。其实周红人挺不错，在街坊之中口碑很好，说话轻声细语的，从不跟人急眼，很受小孩子们欢迎，就连老李的儿子自小也是一口一句“周奶奶”。按说如果两人搭伙过日子，得便宜的也应该是老李才对，但是老李心里总是不得劲，怪怪的。
老李是被周红叫醒的。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用手抹了一下脸，直愣愣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红笑了一下：“你没锁门。”
老李讪讪地探身往门口望了一眼。周红说：“我刚刚去了晓静那里，她塞给我一大盒月饼。我寻思着一个人也吃不完，就送点给你，没想到你门都没关就睡着了，可真是心大。”
“嗨，这有啥。”老李挥挥手，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递给周红。
周红接过苹果，放在手心，说：“你可真别不当一回事，还记得上个月楼上老张家被小偷破门而入，偷走了几万块钱吗？”
“那是老张他没用，连有人进门来都不知道，睡得跟死猪似的。要是我，那肯定......”老李忽然想起方才的事，就说不下去了。
周红低头摩挲着苹果，说：“我们都老了。”
又来了。老李心里咯噔一下。
周红果然又说：“现在我们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孩子也不在身边，不如就一块凑合过吧，正好有个照应。”
“这......这哪行啊......”老李支支吾吾，抓耳挠腮。
“怎么不行呢？你可真得上点心了，虽说你现在身体还好，可保不齐哪天突然就病倒了，一个人住也没人知道，也许就那么走了呢......”
“怎么会？街坊邻居的怎么会不知道？再说你女儿住得也不远啊。”
“你不懂，”周红摇了摇头，“人一上年纪，就什么都怕。走在路上就怕摔倒骨折，天气一冷就怕受寒感冒......说不准呐，说不准什么时候意外就来了，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昨儿个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是一个孤寡老人死了三个月，才被别人发现，尸体都长虫子了，真是可怕......”
老李总算是明白周红的意思了。原来周红并不是想和他老李过日子，而是想找一个人搭伙互相照应。说得难听点，就是谁先走，另外一个人就得帮对方收尸，身后事才不致过于凄凉。
老李看着墙上老伴的遗像，老伴正冲他笑。老李心道：你倒是会挑日子。
到了晚上，老李的儿子也没有回来。他打电话回来说公司要加班，今天是回不来了，看看明天能不能赶回来。老李也沉默了，说工作要紧。
周红留下的莲蓉月饼放在桌上，老李拿起一个想尝尝，试了几下都撕不开包装，于是起身找剪刀。一站起来，老李拍了拍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剪刀放哪里了。算了，老李放下月饼，又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想起来还没吃午饭，肚子有些饿，拖着一条腿走进厨房。烧开水，下面，，切几片肉，放几根青菜，再打两个鸡蛋，就是一碗简单的鸡蛋面。老李端着面回到客厅，氤氲的热汽一时迷了他的眼睛，有些痒，老李耐不住抬起一条胳膊擦脸，却没留神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直直倒去。热腾腾的面汤溅了一地、一身、一脸，老李强撑着身子要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整个人软绵绵的。就只好那么趴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李侧着脸瞧墙上的挂钟，像垂垂老矣的狗无力地喘着气。老李从未像现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秒针一点一点移动，好像秒针不是在时钟上走，而是走在他心里，一下接一下地敲。不知怎么地，他想起方才周红的话，忽然很害怕，怕自己就这样躺着，没有人发现自己，就这样饿死冻死。老李终于知道周红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了。
老李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入眼皆是雪白。周红坐在旁边做手工活儿，见他醒来，忙问：“有没有好些了？”
老李疲惫地点点头，“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周红说：“我把手提包落你那里了，回去敲你家门，没人应，我就想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下去找物业说了一下，物业拿钥匙开了你家的门，一进门就看见你躺地上一动不动，我们就叫了救护车把你送过来了......”
老李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心道：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中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