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
“没有人会喜欢上当受骗。”秦科长总结道。喝一口一直顾不上喝的茶,又补充了一句:“结果就是要上当受骗。”
我是大前天在北滨路碰见秦科长的。碰见了就一起喝茶。我说的秦科长退休前是公安局经侦科科长——不是现在的秦科长,现在的秦科长是他的儿子。人退休了,大家还是习惯称职务。秦科长跟我算是老熟人了,隔了老远就在打招呼:“嘿,魏作家,快过来!”就坐了一桌。秦科长晓得我会写小说,专门讲了这个故事。之所以想起来要讲这个故事,是跟他儿子小秦科长经手的一个案子有关。怎么个有关法,且容我卖个关子,把故事讲完再说。
秦科长讲的故事需要填补细节,拿四川话来说,就叫“加瓤子”,添油加醋的意思。当然,我会尽量尊重“原作”,添得合情合理。
故事发生在2003年,也就是非典大流行那年。非典又叫非典型性肺炎,一旦传染上了就会干咳,然后是发烧,头痛,乏力,呼吸困难,弄不好就要进太平间。非典的传染性不是很强,但是来历不明,很容易引起恐慌。当时广东那边最凶,说是消息一传开,开盲人按摩诊所的瞎子都赶紧关了门,硬是连夜摸黑回了乡下。接着是疯传白醋和板蓝根可以防治非典。你不晓得有好凶,十块钱一瓶的白醋最贵卖到了一百块,涨了十倍;板蓝根呢,平时几块钱一大包那种,轰一声涨到了三四十。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商机,该不该发生故事?
故事就发生在我所在的县城,主角是常安大药房的老板常贵生。
常贵生当时五十来岁,是个经商奇才,他的药店最初只有八九个平米,十几年时间就做大了,分店遍布全县不说,还开到那了隔壁中江县和简阳县。有了药店的积累,又兴办了小型饮料厂和食用菌加工厂,俨然一方首富。出席政协会议时,常老板道出了经商的九字真言:重诚信,抓商机,休贪婪。
话说这年一开春,全国到处都在防非典,各家药店但凡清热解毒的中成药均被抢购一空。大量的商贩见缝就钻,抱着现金到处找货。常贵生自诩善于捕捉商机,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来一个非典,而且这里面会有如此巨大的利润空间。就在半个月前,本县的药材贩子孙老二找上门来,要把手头积压的三吨多货低价处理给他。开始说是打八折,后来干脆让到五折。上万元的货只要五千,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常贵生定力好,当然不占孙老二的“便宜”,说破了嘴皮都不行。孙老二恨得牙痒痒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不到十天,孙老二那批货就抛出去了,竟纯赚了七万元。这些天来,各个分店催货的电话不断,就算常贵生再沉得住气,钱又不咬手,哪有不着急的。常贵生叮嘱自己,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要沉住气。话是这么说,办法还得想。啥叫抓商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哪。他表面上心平气和,心头却有一口热锅,自己就是热锅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一转眼到了7月。
一张7月11号的《滨江晚报》,常贵生看了又看。非典疫情通报说得明白,国内累计病例高达5327例,死亡349例,其中最厉害的是广东和北京。人在里间总经理室看报,外间店面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至少有二十多个人在问有没有板蓝根。就算闭上眼睛,顾客失望的表情,还有一只只捏着百元大钞的手,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狗日事情!这狗日板蓝根!”常老板呻吟道。每逢遇到棘手的事,他爱说“这狗日”。他怀疑这狗日的自己太过谨慎,白白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商机。尤其是狗日孙老二那批货,可惜了。又尤其是,孙老二纯赚了七万多之后,仅仅过了三天,也在喊可惜了。以他常老板雄厚的本钱,多熬三天,嘿嘿,少说点也要多赚十来万。他想得心头毛绒绒地发痒,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老板,有人找。”
店员话音未落,一个中年人已经出现在常贵生面前。
“常老板是吧,久仰久仰。”来人中等身材,微胖,着红色体恤,胸前已经被汗水湿透,打完招呼,试图与常贵生握手,见常贵生冷淡,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常贵生知道,这人又是上门说生意的,要货,手头没有;销货,多半漫天要价,未必敢接。于是淡淡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坐。”
果然是大生意。来人自称姓冯,名海山,是大鹰县的药材贩子,借高利贷买了一批货,手头还剩下十吨,急于脱手。
常贵生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淡然说道:“冯老板不会是开玩笑吧?既然你也是搞这一行的,就应该晓得眼下的行情。现在是钱等货,不是货等钱。”
“常老板多心了。”冯海山回答说,“不瞒你说,这批货是贼货,从一个朋友手上买的。再说明点,是有人骗了人家的货,转手卖给我的朋友,我又从朋友手上买下这批货。不怕常老板笑话,大鹰县那个小地方,县城人口还不到你们县城的十分之一,好歹销了一半,哪里销得完嘛。再说我要赶紧还钱,三分的利息,利滚利那种,压不起。大鹰县离贵县最近,贵县离省城最近,不愁销。这批货现金交易,听说只有常老板吃得下,所以直接找上门来。不用担心贼货,转了几道手,跟你无关。”
常贵生有点感兴趣了:“价格如何说?”
“价格嘛,按省城的现行批发价,总共二十六万,绝对不可能打折。”
常贵生暗想,这姓冯的相貌堂堂,开门见山就说买的是贼货,而且还不肯低价抛售,看样子倒不像骗子。但有道是“大诈似信”,骗术越高明的人,就越要跟你实话实说。于是就又说:“我这个人也是直来直去,如果冯老板存心要做这笔生意,一句话,先货后款。”
“不行!”冯海山一口回绝,说是只能到大鹰提货。“办法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带上现金、车辆,实在不放心就多带些保镖,到时候装了车再给钱,如何?”
常贵生又问:“你把货运过来,收了钱再卸货不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我把货运过来,万一你去举报这是贼货,我不是有来无回么?”对方的说法显然有道理,常贵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冯海山不再多说,留下电话号码便告辞:“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给我回话,不行我好另外找人。”
这笔送上门的生意,用脚趾头都算得出来赚头有多大。十吨货分摊到七个店,平均一千四百多公斤,三两天就卖光了。良心价,一公斤赚二十元,十吨就是二十万。暴利啊!到大鹰提货,只要多带些人手,就算他是骗子,还怕他抢不成?为防万一,还可以请派出所的老王一起去。常贵生拿定了主意,吩咐下去:立即准备现金。
准备好的现金不等于一定要用。
常贵生心头一直在犯疑,晚饭习惯喝二两小酒,竟不知不觉喝成了四两。抽烟也是一样,不用抽,纯粹是自燃,烟屁股堆了满满一烟缸。“这狗日事情。”他沉吟道。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狗日姓冯的明晓得手头的货是俏货,为啥不拉到省城去卖,省城那么大,鬼才晓得货的来路;只准你考虑一个晚上,那是怕夜长梦多,怕你反悔。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他不是骗子,也有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这类药材十有八九要垮价了。再说了,板蓝根防治非典,也就是不懂医的人才信。像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国家迟早是要干预的。嘿嘿,你狗日有七算,老子就有八算;你狗日有计策,老子有对策,狐狸再狡滑也斗不过好猎手,好猎手姓常名贵生。常贵生决定给他来个不理不睬。他料定那姓冯的还会找上门来。正在暗自庆幸,便听见了敲门声。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开门一看,却不是冯海山。
来者一身警服,见了常贵生便敬礼:“请问,你是常贵生同志吧?我是大鹰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周涛。可以跟你谈谈吗?”说着,递上警官证。照片上的周涛跟眼前的人一模一样,相貌堂堂,相片的右下方卡了公安局的钢印。
既然是公安,常贵生就明白了,那姓冯的果然不是好东西。周涛简要介绍说,那冯海山真名叫马江南,人称马二,是个惯犯,最近在大鹰县作案时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周涛一路跟踪,发现他进了常安大药房。周涛说:“这马二心狠手辣,又是团伙作案,你根本到不了大鹰,他在山路上就把你收拾了。”一席话听得常贵生心惊肉跳,额头上顿时冒出了颗子汗。去年有个饲料厂的老板去大鹰,不坐出租打野的,半路被装进了麻袋,幸好被一伙踏青的人发现,不然必死无疑。
赶紧请周警官入座,敬烟,打着火。常贵生给对方点烟时手还在抖,给自己点烟时才平静下来。长长地吐一口烟雾,忽然哈哈大笑,庆幸自己一向心细,没有贸然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周警官被他笑得不大自在,连忙道歉,接着请教周涛如何应付那马二。
“这个好办。”周涛胸有成竹地说:“明天你就约他见面,签了合同就把钱交给他。然后我再来个捉贼拿脏。”
二人计议已定,周涛自回宾馆,剩下常贵生犹自庆幸不已。
第二天上午,冯海山如约而至。明晓得周涛就藏在洗手间,常贵生心头仍然好一阵狂跳。此刻再看来人,已然面露凶相,目光阴鸷,与昨日判若两人。定了定神,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客人泡茶敬烟,然后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方才郑重其事地签了合同。
“这是二十六万元现金”,常贵生把事先准备好的密码箱打开,推到冯海山面前,“怎么样,冯老板,我们这就动身?”
冯海山喜出望外,伸手就去捧箱子。只听得“咔嗒”一声,右手腕便被铐在了密码箱的提手上。紧接着便听见背后一个严厉的声音:“马江南,你涉嫌诈骗被捕了!”
“哈哈哈哈哈!”常贵生笑出了泪花。他指着身穿便衣的周涛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贵县刑警大队的周涛、周警官。想不到吧,马二先生?”
好一个马二,片刻的慌乱后很快恢复了镇定,一口咬定他就是冯海山,用左手掏出了身份证。“周警官,你说我诈骗,证据呢?”
“证据就在你手上。这密码箱就是证据。”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的手是你铐上去的。就算我拿了钱,也不是白拿,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提货。”
周涛脸上露出了微笑,冷冷地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好,我们这就去看你的货。还有你,老常同志,看来得陪马二先生一起到大鹰县公安局作证了。作完笔录,我们会派专车送你回来的。”
常贵生满口答应,巴不得将这狗日的骗子绳之以法。
周涛押了马二,常贵生紧随其后出了药店大门。周涛招来出租车,让常贵生坐前排,连人带箱地把马二塞进后座左侧,他上车后又掏出一把手铐,把自己和马二铐在了一起,边铐边吩咐司机:“到大鹰县公安局。”那司机一声不吭,径直开车出城。常贵生如同上了警车,且化身侦探,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哈哈,太刺激了,有生之年,居然参与破获了一个大案!
车子刚刚驶出城关,周涛忽然叫停,顺手摸出十块钱递给常贵生:“不好意思,麻烦你去买三瓶矿泉水。”说着指了指腕上的手铐,表示不方便下车。
常贵生慌忙下车,到路边店买了矿泉水。一回头,咦――?就那么一眨眼功夫,出租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狂喊着向前追:“出租车,出租车!天哪――!”
出租车上,马二双目微闭,懒洋洋地说:“王老三,警官当够没有?你他妈还不打开手铐,想把老子铐死啊?”
“刑警”周涛和司机齐声道:“老大,高,实在是高!”
按照我的习惯,故事到这儿,就该画上句号,把后来的事留给读者去想象。但是秦科长不干。他说二十年前常贵生受骗,案子是他和大鹰警方联手破获的。犯罪分子狡诈,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教训极其深刻。二十年后,还是常老板——常贵生的儿子常晓明,又他妈的受骗了。同样是肺炎,换了个名字叫新冠。同样是药,布洛芬,扑热息痛片等退烧药炒成了天价。常晓明被人以同样的手段骗到了大鹰,破案的还是经侦科,现任科长、即老秦科长的儿子小秦。
老秦科长挠了挠满头白发,放下茶杯,叹道:
“没有人会喜欢上当受骗,结果呢?”
2023年4月2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