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 回
“哎呦喂,栓柱,这娃可真像你爹——老根叔!简直一模子刻的。”
“岂止长得像,神态更像,你看他迷着眼的样子,像不像老根叔傍晚蹲在麦场抽烟的表情?”
“……”
今天是栓柱儿子,也就是老根叔孙子的“百日宴”,几天前,栓柱就张罗着邀请亲朋好友、乡邻乡亲,村里一直延续着这样的习俗,但凡有个红白喜事,各户就凑个份子、聚拢在一起热闹、热闹,家家不例外,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六,小栓柱的百日宴就在“月满楼”举行,所谓“月满楼”不过是村子里两间空房子,留作各家操办婚丧喜庆等大小事共同使用的场地。
大家正携家带口,三三两两地走进“月满楼”,有人看见门廊下栓柱媳妇怀里抱的娃,走过去只稍稍地瞄上一眼,就夸张的对栓柱讪笑、打趣。
“我长得像我娘,这小子长得却像我爹,这叫隔辈遗传呢!嘿嘿…”
栓柱站在饭店门口,手里拿着烟,满脸堆笑地招呼着前来贺喜的人,媳妇阿琴坐在他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怀里正抱着他们百日的儿子小栓柱,小家伙刚喝饱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头枕在阿琴臂弯里,打着饱嗝,一双小眼睛半闭半合,嘴角不时地向上抽扯着,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听懂了客人们说的每一句话。阿琴则礼节性地挤出点笑,和栓柱一道招呼着客人。
“宴席”结束后,大家陆续散去,有几个女人刚辞别出了门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转回来,围拢在阿琴身边,有人撩开包被,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孩子脸上,“啧啧…像,真像埃!”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看阿琴和栓柱,才转身离去,出门没走多远,几个脑袋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说话时还不忘回瞟一眼,这几个女人今天来到这儿的目的好像不单只为喝酒、吃饭那么简单,更像为求证某件事而来。
阿琴隐约知道她们在议论些什么:“一准又在说小栓柱像爷爷的事。”这些议论已经不是第一次传到阿琴耳朵,要是孩子的出生、长相能由她说了算就好了,她和栓柱就不会遭来这些口舌是非,这孩子确实像那个死瘸子,阿琴也不否认,但她十分“膈厌”这一点,又有什么办法?遗传上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生辰八字谁也做不了主。“干你们什么事?狗拿耗子!”阿琴心里心里骂道,她虽这么说,但只要一想到小栓柱的生辰八字,再看看他的长相心里就别扭,“臭小子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赶在瘸子咽气时出生,还顶着和他相似的嘴脸。”阿琴背地里就这样称呼自己的公公为瘸子。
阿琴是庄户人,识字不多,打小跟在奶奶身后,就热衷于她讲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民间的一些传说,她早已耳熟能详,不像栓柱,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这件事她不能装出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奶奶说:‘一个人死必定有另外一个人生,是转世轮回呢……’她一直都喜欢听奶奶讲故事,甚至对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信以为真。自从小栓柱出生,她便讨厌起奶奶,讨厌起奶奶“编造”的故事,“呸!呸!都是胡说八道的迷信!”她忍不住淬上两口不愿再想这些闹心的事,抬眼打量起儿子,心里又犯起嘀咕:“咋就这么像呢?奶奶说的…莫不是真的…?”想到这阿琴觉得背脊有点发凉,感觉儿子眯着眼“看”她的眼神都带有一丝寒气,似乎带着某种复仇的意味…她臆想着,竟然有些惧怕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也开始后悔当年做的那些事。
比起阿琴,栓柱不太相信迷信,他不相信爹的咽气和儿子出生会扯上关系?落在相同的时间有什么不好?所有的不好也就是那些天他两头忙得够呛,他也从没觉得自己儿子像自己爹有什么不妥?相反,他心里反倒踏实了,他和阿琴结婚四年才有孩子,虽说阿琴有“不孕症”,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不能生育的毛病,何况他还经常不在家,要是阿琴生的孩子不像他们家的人,保不齐自己心里会打鼓呢!这小子除了来的时间欠考虑外,他已十分的满意,终于有了后,从此他便能扬眉吐气、挺直腰杆做人!
某天逢集,栓柱起了大早,他准备赶集,买回几条鱼替阿琴补补身体、下下奶,小栓柱食量一天比一天大,眼见阿琴即将供不应求。栓柱来到菜场水产品的位置,几个妇女正围在一个长圆形的塑料盆前挑选着鱼,栓柱一看正是他要寻找的鲫鱼,半斤靠上的份量,灵动鲜活。
“大鲫鱼,便宜了,十元一斤。”老板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
“给我来一条。”
“我要两条”
大伙争先恐后地购买,栓柱也挤在人群里挑选起鱼。
“老板,我也要两条。”他拿起抄网抄起两条,向背着脸杀鱼的老板喊道,老板回过脸来,看着拴柱迟疑了一下,旋即沉下脸改口道:“你买?20元一斤,少了不卖!”
栓柱认出老板是同村的田大头,以为他和自己开玩笑,但田大头不仅脸拉得长、没笑脸,还伸手想要夺回他抄好的鱼。栓柱疑惑地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不愿卖给你这种人。”田大头毫不含糊地说着,夺过栓柱手里的鱼网,把那两条鱼倒进盆里。
“我怎么你啦?你总得说出个道道吧!”
“就凭你对你爹干得那些好事!”田大头脱口而出,像从盆里捞起一条死鱼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我对我爹好赖,关你什么事?”
“他可以不卖鱼给你。”
一旁卖鸡蛋的胖婶凑过来,眉毛一挑接过话说,那意思似乎在说:“想买我的鸡蛋也没门”
“……”
栓柱憋一肚子气,转身回家,刚走不远,转念一想“不买鱼,买副猪腰子穿汤或排骨炖汤,一样可以下奶。”想到这,他掉头返回,一脚踏进菜场大门,见几个妇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乡下人就爱扎堆,凑热闹传闲话。
“那小子忒不是个东西,他爹活活被他和他老婆虐待而死。”
“老天总算有眼,让他遭到报应,他爹tou tai到他的门下当了他的儿子。”
栓柱收住脚,他听出来眼前这几个人编排的正是自己。
“可不是,他爹一咽气,那孩子就出生了,长得和他爹一摸一样,一准是他爹tou tai报应他们来了……”
栓柱闻听后楞在那,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大家热议儿子长相的原因。
栓柱什么也没买,木呆呆地往家走,推开院门,明晃晃的阳光洒满院落,媳妇坐在走廊里奶孩子,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到他们面前,见儿子的小嘴正死死地叼住媳妇乳房,嘴巴一翕一合贪婪地吮吸着,媳妇阿琴的乳房被拉扯得变了形,他扬起巴掌向着媳妇的乳房猛地扇去,乳头措不及防从小栓柱嘴里抽拽出来,饭碗突然被夺,小栓柱不乐意地咧大嘴就哭,四肢乱舞着抗议,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便集中精力,以更大的吸力叼起乳房。
“你有病吧!”媳妇白了栓柱一眼,冲他吼道。
“都怨你,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赶在那个时间。”
阿琴一下子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受到了怎样的刺激,她立即反击道:“你怎么不怨那个瘸子?你怎么不让他早死几日?你这个好爹死都不让我们安生!”
“你——唉——”
栓柱气得脚一跺,冲到房间,重重地关上门,一头栽在床上,脑袋枕在双手上心烦意乱地想着菜场几个女人的议论,“这哪跟哪呀?分明就是迷信。”但他没法堵住大家的嘴。俗话说唾沫星子淹死人,他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不是滋味,最后他想起爹,想起了根叔的往昔……
栓柱打小就听大人们说自己的爷爷是个酒鬼,在栓柱爹13岁那年、一次饮酒过多吐血,像杀了猪似的吐,栓柱奶奶虽把他送到医院,但花光积蓄外搭欠款无数也没能挽回他的性命,从此栓柱爹就和自己母亲相依为命,15岁的深秋,一场秋雨后,栓柱爹上山砍柴,脚底一滑,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和他一起滚落的还有几块石头,石头硬生生地砸在他的右腿上,就像栓柱折断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就这样,栓柱爹成了瘸子,一个家徒四壁的瘸子,21岁时,栓柱奶奶也抱病而去,留下栓柱爹一人对影成双。
栓柱爹叫高秋根,村上人习惯称呼人到中年的他“根叔”,根叔少言寡语,秉性善良、厚道。
一个人的生活按说相当悠闲,但他偏不安于悠闲,乡邻们有腾不出手的地方他都要插上一杠子。田大爷腰椎骨折这边需要住院,儿媳眼见临产离不开人,田大头正一筹莫展,分身乏术时,根叔一瘸一拐地来到田大头身边,云淡风轻地说:“你管你媳妇,我来管你爹,反正我是一个人,无牵无挂。”就这样东家有事他会想到,西家有事他得到场,村上的人和他也不客气,有事就招呼一声,根叔像拿了“最佳配角”奖,每次他都忙得开开心心,尽管有时也很累,累时他就这样宽慰自己:“总比没人需要的好”。
根叔还爱往敬老院跑,陪一帮孤寡老人晒晒太阳、唠唠嗑、跑跑腿买买药。他一直认为这里以后也是他的家。他爱这里的每一个人,慈祥的面孔就如同看到他的母亲。
38岁那年,在乡里乡亲的张罗下,根叔迎来了自己的新娘。
姑娘是山里人,7岁上树采摘果子,不小心跌落,头部坠地伤势严重,留下了癫痫相伴终生,大姑娘家家的动不动就对谁“挤眉弄眼”,时不时溘然倒地,白眼上翻,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抽搐,面目狰狞丑陋,巨额的医疗开支早已让她的亲情透支,姑娘不愿再连累家人,再不愿这么没尊严的苟活,看不到一点属于自己的春天。于是,她揣上仅存的一点药离开了家,像一叶扁舟投入大海。
邻村的一位阿婆收留了她,像待女儿一般开导、爱护她,说来也怪,姑娘发病的频率在逐渐减少,这让她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那天有人把她带到根叔面前,姑娘平静的像一谭春水,稍暗淡的眸子和根叔对望的刹那间闪过一丝光亮,像一股电流击中根叔,他忘记了自己瘸的腿、忘记了苦寒的家境、更忘记介绍人向他提起的姑娘的病,只一眼,姑娘便跌入他柔软的心底,溅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们结合了,第二年栓柱就来到这个世界,家还是那么穷,但却有了不一样的欢乐,栓柱妈有了幸福这剂良药的滋润,疾病发作得越来越少,她几乎忘记自己的病,很多时候她面对生活都能应对自如,一个人忙家务,一个人下地摘菜,一个人到池塘边洗衣服,栓柱在一天天长大,活泼可爱,好像,好像这个苦难的家庭已经攀上幸福的列车,踏着幸福的节奏欢快地向前!
腊八那天,根叔一早赶集卖羊,太阳红艳艳地挂在天际,天却出奇得冷,根叔把羊赶到牲畜交易中心,自己蹲在一边点上一支烟,静候买家,他心里盘算着,卖了羊就给媳妇买条红围巾,他想像着自己把红围巾搭盖在媳妇头上,再从她头上一点点往下滑,一点点露出她娇艳含羞的脸,就像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他们的婚礼过于简单,少了那撩人的掀开红盖头过程,总显得不那么完美,他曾一次次幻想着那幸福的时刻,如今他想把它补上。根叔想得出神,好像自己变成了新郎正深情款款地站在他的新娘身边…..
“根叔,您快回去吧!婶子出事了!”
如一声惊雷在根叔耳边炸响,他抬起头,邻居牛多宝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他跳下自行车,弯下腰把羊的缆绳从根叔手里抽出来递交给身边的一位大爷,拉起根叔坐上自行车,带着根叔一路飞奔回家。
根叔的新娘,此刻,全身湿漉漉地仰躺在塘埂的一方草席上,身体扭转着,一只脚裸露在外,沾满了冻土,一头乌发蓬乱而潮湿,黏附着许多污泥凌乱地搭盖在苍白晦暗的脸上,一边的篮子里是根叔昨晚换下的脏衣服。
根叔的新娘走了,他一下子苍老许多,一夜之间被生活压垮,脊背不再挺拔,瘸了的腿越发无力地拖拽着。
从此根叔既当爹又当妈的带着7岁的栓柱苦挨度日,一年后,根叔把栓柱送进学校,他想让儿子和其他的孩子过同样的生活,但儿子在学校只呆几天便再也不去了,栓柱说他原本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上学的栓柱整天满世界地疯,不见踪影,扒鸟窝、追野兔,捉蟋蟀,像个野孩子,根叔管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栓柱稍大些开始懂事,跟在根叔身后,学着耙田耕种,日子虽清苦却也平静地过着。
60出头的根叔,体力明显不支,那条断腿到了阴雨天更是酸痛的不行,他像一匹瘦弱的老牛,再也干不动地里的活,村里的田大头在菜场卖鱼,时常惦记着根叔,菜场正需要一名保洁,工作相对轻松,劳动强度不大,田大头帮根叔争取来名额。根叔十分珍惜这份工作,他把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都交给了菜场,地上遗弃的塑料袋,被老板抛弃的死鱼、死虾、烂菜帮,地上的一滩污水,他都及时清理,不积压,谁的菜摊忙得不可开交时,他会主动伸把手帮忙,偶尔某位摊主有事离开,他又成了老板代替摊主卖菜、收钱,一来二去,大伙都喜欢上这个言语不多的瘸子。
栓柱很快成人,尽管有副人高马大、俊朗挺拔的身板,怎奈家徒四壁外加一个瘸腿的爹,一个个好姑娘都绕道而行,栓柱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人,他开始怨爹把他生在了这样的家庭,但看见爹拖着瘸腿在地里顶着烈日劳动的身影,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命。
就在栓柱对找媳妇感到希望渺茫时,媒婆王婶领来阿琴,阿琴黑胖的体型,实在不养眼,大栓柱三岁,不仅如此,阿琴已经嫁过两个男人,几年下来都没生出一男半女,最后婚姻都因此破裂而终,这与栓住心目中的媳妇大相庭径,第一眼,栓柱没相中。
王婶说:“阿琴原来是怀过孕的,还是个男孩,只怪那孩子命短,四个多月流了产,医生说阿琴只是没做好月子,落下了妇科病,但这种病是会好的,不是一定没有生育能力的,再说你看阿琴的身子骨,一把力气,你们若能结合还怕日子过不好?就你这样家庭条件,有人肯嫁你已经烧高香了。”
听到王婶的话。栓柱转而一想:“自己单着,终究不会有孩子,阿琴即便不生,有个人做伴也好,好歹我也有了媳妇……”
和阿琴确定关系的那一天,阿琴用冷漠而高傲的眼神环顾着栓柱的家还有根叔的瘸腿,扬着脸对栓柱说:“我是生不出孩子,但是….”语气毫不含糊,透着那么一股意思:“我虽生不出孩子,但你家忒穷,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嫌弃不了谁。”如一剂预防针提前打在栓柱和根叔身上。
阿琴这次媳妇做的轻松自在,在这个家里她“一言九鼎”,没有人敢撂脸子给她看,更没人会盯着她的肚子说事,过门不久就女主人派头十足,着手对家庭结构进行改建,她先在后院搭起一个小小的简易棚屋,里面安装一个抽水马桶,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她把水储在水箱里留作冲洗马桶用。根叔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新式厕所,他那条断腿早就蹲不下去大号,使用两次新式厕所后,一天晚上,根叔回到家,进门就听儿媳妇大声对儿子说:“那马桶什么人都用,我还能用吗?”声音刺耳,根叔十分明白,那是说给自己听的。
夹点咸菜,根叔早上要吃两个大馍。一天根叔吃完一个,发现饭桌上已经没有了,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寻馍,靠近厨房时听到阿琴对栓柱说:“一个看菜场的,又不做体力活,一顿还要两个大馍?”根叔再没好意思走进厨房,转过身默默地离开,肚子还是没饱,于是他来到菜地拧下一根黄瓜。
儿媳妇进门后,总爱阴沉着脸,习惯性把“瘸子”挂在嘴上,不知道她说的是地里的茄子还是他这个瘸子,她高声大嗓的声音总让根叔感到心里不舒服,阿琴望他的眼神更像芒刺一样。有个日子却除外,根叔上交工资给阿琴时,才能看见她少有的女性温柔,她也会暂时忘记挂在嘴边的“茄子、茄子”。根叔每月只留丁点儿钱,清明、祭日给老伴买些纸钱、买炷香,他给老伴上坟时,守在坟头常常忘记回家。
一天胖婶塞给根叔7-8个鸡蛋,都是破了壳卖不上价的,根叔常帮胖婶看摊,送根叔这点东西实在算不了什么,根叔把鸡蛋捧回家,栓柱到菜地採来一把辣椒,中午就来了一盘辣椒炒蛋,根叔吃了两块还想吃第三块,总感觉媳妇的眼光盯着自己,他自觉地放下筷子。
晚上,根叔突然腹痛起来,开始隐隐的,不一会儿腹痛厉害起来,还拉起肚子,大便拉在便盆里,根叔低头一看,竟然有不少血,鲜红鲜红的,大便拉过腹痛还不见好转,一阵紧过一阵,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虚弱的根叔趴在窗前喊起栓柱,栓柱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阿琴。
“栓柱,我肚子疼的厉害,还拉了血…”
阿琴不以为然道:“怕是你今天辣椒炒鸡蛋吃多了,上火呢!”
“阿琴说的有道理,大晚上的,爹您就忍忍吧!”栓柱附和着,说完,打着呵欠回房去了。那一晚,腹痛折腾得根叔几乎一夜没睡,北面的窗户碎了一块玻璃,风一个劲的往屋里灌,把整个房间、整个家吹得冰冷。
接下来的日子里根叔经常“上火”,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他强撑着,虽然还能把菜场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明显感到疲劳,尤其最近眼前时常出现黑蒙,脑袋也沉沉的提不起精神,“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每次这样,他都会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
端午节刚过,晚上根叔下班回家,还未进门就听到儿子栓柱一个劲地傻乐,媳妇的声音也异常欢快,他好奇地推开门,栓柱见他走过来,紧前几步来到他的面前,抑制不住满脸的笑容,大声说:“爹,有了,有了…”根叔开始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有了?”“有了,有了,医生说三个多月了。”
根叔疲惫的身体一下子抖擞起来,儿媳妇进门三年多了,原本没指望有孙子可抱,没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看见孙子甜甜的笑脸,脆生生地喊着爷爷。
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天栓柱陪着检查去了。“等检查回来天已经不早了,儿媳妇会不会很饿?”想到这,根叔从胖婶那买来几枚鸡蛋,下地割把韭菜,把饭煮在锅里,估计儿子、儿媳快回来时动手做个韭菜炒鸡蛋,黄黄的鸡蛋配搭少许韭菜,看起来很有食欲。时间刚刚好,他才做完两道菜,儿媳妇回来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皱了皱眉对栓柱喊道:“快做饭,我饿死了!”
“我做好了,你坐下来吃吧!”根叔微笑着陪着小心。
“我可不敢吃你烧的饭,干不干净呀?”
根叔的笑一下凝固在脸上,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儿媳妇怀孕7个多月的时候,根叔突然晕倒在菜场,田大头把根叔搀扶回家,厨房里飘来一阵诱人的香,栓柱把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递到阿琴手里,根叔由田大头搀扶着,慢慢地从两口子身边经过回房躺下。“你爹晕倒了,看他蜡黄的脸,你最好带他看看去!”田大头走出根叔的房间,把栓柱拉到一边,望着那锅氤氲的鸡汤说。栓柱“嗯”了一下,见田大头盯着鸡汤,生怕他打什么主意无端地拿走似的忙说:“这是给阿琴补胎用的。”田大头没理睬栓柱,转身离去。
第二天,栓柱把根叔带到医院,医生摇摇头说:“拖得太久了,没办法了! ”
根叔从医院回到家,躺在床上,栓柱问他吃什么,根叔说:“想喝碗汤。”
“只有粥。”栓柱回答道。
晚上,阿琴端出最后一碗鸡汤递给栓柱:“送给你爹喝吧!”
“给我爹的?”栓柱几乎不敢相信,阿琴怀孕后吃过几次鸡,可从没惦记过爹,他把热腾腾的汤碗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怎么有股酸酸的味?”他疑惑地望着阿琴。
“汤里加了醋。”
“我炖鸡汤时没加醋呀!”
“我加的不行吗?我想吃酸的。”
鸡汤,根叔几乎一口喝干,不一会,他肚子开始搅痛,上吐下泻起来,吐的拉的那叫一个翻江倒海,床上、地上到处污秽,污秽中伴着一滩滩殷红,一番折腾下来,根叔像一抹烂泥瘫在床上,大口喘息着。
“我就说您不能吃鸡汤吧!这不糟蹋人吗?”栓柱看到满屋子狼藉,气呼呼地吼道,阿琴坐在床沿悠闲地咳着瓜子看着电视,没事人似的。
“栓柱,我想喝水,栓柱,我肚子疼…”
栓柱刚入睡,迷迷糊糊听到喊声,他睁开眼睛,阿琴还在追剧,“你有没有听到爹喊我?”“没有,是你做梦。”“栓柱…栓柱…”声音再次传来,栓柱欠起身这回听得清楚,正犹豫着。“我说没有就没有。”阿琴把电视音量抬高,伸手把欠起身的栓柱按在床上,栓柱顺势扯起被蒙在头上。
根叔再也起不了床,栓柱有一搭没一搭地送些吃的东西。一碗饭,根叔没端稳落在地上,碗磕出一道豁口,自然又少不了栓柱一顿嗦螺。第二天,阿琴用豁碗盛了一碗稀粥,米汤顺着豁口外溢,米汤滴在栓柱手上,栓柱说:“换个碗吧!”
“换了新的,他还会打破!”栓柱不再言语,看着根叔哆嗦地捧着豁口的碗,小心翼翼地喝着稀粥。
那天在根叔的呻吟中,阿琴的肚子疼起来,她临产了,栓柱一刻没敢耽误地把她送往医院。
第二天一早,田大头不放心根叔,推开根叔的门,见他深陷的眼睛紧闭,干瘪的嘴巴半张着,气息全无,他喊来医生,医生当场宣布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三点,或许只能算医生的推测。
栓柱的儿子出生了,出生时间2056年10月26日03点,精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