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鞭炮声。
如炸雷一般。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炸雷。
她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啊，没什么，不过是外面放的鞭炮而已。
人老了，是没什么觉可睡的。她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淡淡的蓝黄交织的微光，从旧窗帘布的缝隙间透进昏暗的屋子。她挪过身去拉开窗帘。屋外的白色积雪折射着清晨的光亮，远处不知哪户人家门前的雪上铺着长长的红色碎屑。天就要亮了。
大年三十。她记不清这是她过的第几个大年三十了。
她费力地扶着床沿下了床。像她这种年纪，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她慢慢地在晨光中走向厨房。那里已经备好了面粉和馅儿，她去给孩子们包今天的饺子。
孩子们起的稍晚些，不过倒是都准时起床了；纷纷下楼去厨房给妈拜年。将近中午，交给他们的贴春联、窗花、打扫的活儿都忙完了，孩子们便下了楼帮她做饺子。步骤很多，又费时费力，她的饺子才刚刚包了一点。
“妈，吃了那么多饺子，还是您做的饺子最好看、最好吃。”大女儿边帮着擀面皮儿边说。丈夫也在一旁点头。
她低头笑笑。
“妈，我也来帮忙。”儿子学谦笑着匆匆赶来。洗了手，接过大姐擀的面皮。“都快九十的人了，这些都让我们来干就好了。”
“这些活我还是干得动的啊。”她想起来，“孙子呢。”
“小禹非说要出去玩雪，灵儿不让他自己一个人出去，就陪着去了。”
“哦……好。早点回来就好。”
“嗯，放心吧。”
太阳升得更高，桌上的饺子越来越多。
她正捏着倒数第三个饺子的边儿，一阵模糊的歌声突然传来。
她听不清。但这音乐是那么的熟悉……
她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专注地聆听。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应该不是太远。她走到门口去，站着，静静地听。一句又一句，曲调渐渐清晰。
“花下离人伤心夜，
夜船映雨鸟啼血。
国仇应报家须还，
归时与君共联结……”
好像是猛地触动了她心中的什么。是回忆吗，或许，可是她没空去想。她匆匆把手里半成的饺子放下，擦了擦手，进屋拿了件单薄的外套。
“把饺子包好，下锅，你们先吃着吧。”她简单地嘱咐道。
“妈！您上哪儿去？外头冷！”
“不碍事，走一走。”
脚踏出家门，凉凉的微风夹杂着雪花迎面吹来。她想起路那头有个老戏班。歌声大概就是从那儿顺着风来到这儿的吧？天气确实很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向着那声音，缓慢地行进在巷子间的雪地上。路上没什么人，两边都是些老旧的房屋，窗子里透出炉火的光亮，都在过年。
到了路的尽头，向左拐了个弯，就是戏班的小楼。歌声完完全全可以听得清楚了。没错，就是这儿，她总算是找对了地方。
她轻轻踏着雪走过去。
楼有些老了。楼前是一片小花园，春夏时花草莺歌，现在也是被静谧的白色覆盖着。外面是一圈低矮的石围墙，正对着楼门口的围墙上开了一扇圆形的门洞作为入口。圆门没关。她向里面的花园望去，看见正在唱戏词的几个年轻人。有小姑娘，也有小伙子，几人说笑了几句。
片刻之后，他们又把刚才的曲子唱了一遍。她本来也在想该不该去打扰人家；但听着听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像是有些发了痴地慢慢走着，听。
不知何时声音突然停了。
“奶奶，您……”其中一个小伙子发现了她，有点惊讶。
“啊……”她忙回过神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旁边的姑娘转过身兴奋地接过话茬，“奶奶，您是来听我们唱的，对吧？”
她笑笑，“嗯，对。”
“奶奶您快坐，这儿有椅子，就是有点凉。”
“不要紧，谢谢你们啊。……大过年的，你们这些孩子为什么在这儿唱戏呢？不回家吗。”
“啊……咳，我们都是在这儿学戏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离家太远吗……就没法子回去，咱们几个就打算趁这机会在这儿练练嗓、唱唱戏，也为了开心开心。”
“这样的年，过的也是挺好。”她喃喃地说。
“是啊！”一个看起来比另外二人更年轻的小伙子说，“对了，您会唱戏吗？”
“我？我，年轻的时候倒是会一些……”
“真的？太好了，奶奶懂戏。您听我们刚才唱的怎么样？”
“很好，很好听。”看着年轻人脸上喜悦的笑容，她也发自内心地觉得快乐起来。“对了……我想问一下，你们刚才唱的曲子，是谁教你们的？”
这是一个她想问很久的问题。
两个小伙子互相对视，道，“是我们老师教我们的啊。”
“你们的老师？”
“对啊，没错，”姑娘说，“我们老师跟我们说，这曲子他还是跟他的一个朋友学的呢。”
“我……我可以知道他朋友的名字吗。”她慌忙想出了一个理由，“啊……是因为曲子非常好听，想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才华。”
“没关系啊，不过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老师提起过他姓白。他来过，我们见过他。确实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爷爷，不过不像是专门学戏的。”
是……他。
姑娘俏皮地瞪大眼睛，又接着意味深长地说，“奶奶您知道吗，听说这曲子还有段凄美的故事呢。”
“故事。……是啊……”
“唉，可惜故事的内容我们就不知道了。”姑娘感叹了一句。少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如我们再给您唱一遍吧？”
她没有回答。
三个年轻人的歌声响了起来，顿挫连折，婉转悠扬。
“花下离人伤心夜，
夜船映雨鸟啼血。
国仇应报家须还，
归时与君共联结……”
是的，有这样一段故事。她知道故事的内容。她一时无言，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我们的故事……在我离开之前，可以重来一遍吗。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
言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