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故事之名
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腐气】
1
在一个冬日的清晨,昨夜没有丢掉的鱼骨从厨房的垃圾桶里传来腐臭的味道。三浦坐在桌前,温热的牛奶还没有流进肠胃便接到了养老院的来电。他们说那人去世了。
终于?还是?三浦没去理清,可能两种情绪都有吧。
他没有去养老院取那人的遗物——一副白山牌的老花镜(负责管理此间房间的护理人员是这个牌子的忠实用户,因而得知),一块上世纪六十年代产的精工手动机械表,还有就是一些随身衣物和日常用品。虽然那块表还值些钱,但他还是对他们说:任由处置。
至于遗体,在挂掉了养老院的电话之后,三浦翻出了手机里存了好些年的火葬场的电话(还好他们一直没换)。现在的网络付费让很多事情变得方便又快捷,就连火化这种事情也可以通过电话解决。但骨灰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于是他请他们先保管一个月(当然也是付费的),一个月后他会去取。
在那之前三浦也曾想过要给那人买一块墓地,大小不拘,风水不论,能葬便好。入土为安大概是他们那一代人(和连同之前的好多代人)特有的执念吧!就像母亲——她临终前叮嘱过三浦好多遍一定要把她安葬在她的家乡爱知县的上八事墓地。她甚至还瞒着他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身后事。是濒死之人都会这样?还是因为人们无法预测出生,所以只能计划死亡?三浦在母亲简单的葬礼上思考过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葬礼过后,三浦曾在爱知县短暂地停留了两天,那两天他逛遍了小时候母亲常跟他提起的地方——墓地往西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便是nagoya小学、nagoya中学和yagoto神社。那一带环境清幽却并非人烟稀少,再往西去便是御幸山,母亲还说过中学时代的她可是学校登山队里的佼佼者。或者可以这么说,母亲最快乐的青少年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母亲与那人相爱过,这是确然的,但在他抛弃他们母子之后,她还爱他吗?如果不爱,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依旧单身?如果还爱,又为什么会对他咒骂?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从神社出来,三浦心想,若想让我将母亲快乐的终结者也行以土葬之仪,终究还是做不到,虽然那人是我的父亲。
后来某次看到新闻上说“海葬已悄然成为时下流行,很多曾对远方怀揣梦想的人都选择以这种方式向人生告别”,三浦觉得这个从始致终都以追逐刺激为毕生目标的人应该也会喜欢以这种方式魂归天地吧。于是他选了一个睛好的天气驱车来到大矶渔港,新闻上所说的海葬大多是在这里举行的。
站在码头上,三浦能清楚地看到有几艘渔船刚出海归来。它们已经收帆、抛锚,此刻十数个穿着黑色橡胶捕鱼裤的船员正忙着把几个月来漂泊在海上所得的渔获卸下。海鸥们闻腥而来,围着这些渔船不停地转悠。那些带着些哀音的叫声他不太喜欢,像在唱挽歌。
三浦在码头逢人便问是否知道有关海葬的事,可无人知晓,问到最后连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没有什么海葬,也没有什么新闻,一切都是因他不想让那个人与母亲一样葬于大地而产生的幻想!
三浦面朝着大海颓然地坐在码头立柱间粗大且已锈迹斑斑的铁索上,海风把他这个月还没来得及剪短的头发吹得翻飞。
喂——!另一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像是对他喊的。
海葬是需要申请的!
2
宽敞的教室里,学员们都在认真地听讲,有的还在低头做笔记。美纪用白板笔将刚才她说过的那些重点下画了几道醒目的波浪线:
记住这几点!
一,讲故事的形式不拘泥于口述,我们可以通过绘本、图画,甚至是装扮来丰富故事的形式和内容,让孩子们更容易进入其中。在讲述的时候,我们可以是海底的鱼、天上的鸟,轰鸣的飞机或正在吃香蕉的猴子,但我们最好不是妈妈。故事里不需要现实中的妈妈和孩子,只有忽略这些,才能让孩子专注于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
二、故事里的主人公与咱们的孩子要有相似之处,更要有不同之处,不管是年龄、性别还是事件。他们太聪明了!别忘了,三岁时他们的大脑重量就已经发育至成人的70%甚至更多,这说明他们只要意识到故事里的人跟他们几乎一样,大脑就会告诉他们这是大人在进行“说教”。年龄越大的孩子会因此更容易形成逆反机制,即背离故事的初衷。这是大忌。
三,故事中所使用的带有隐喻属性的事物一定要与真实事件中的事物有相似性,在这里我不再多说什么,大家一会儿听一听里美小姐分享的故事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四,在故事讲完之后,一定要去观察孩子们的表情,然后试着和他们一起去讨论故事中的人物以及发生的一切。讨论的过程就是发现他们内心真实想法的过程,但切记——不要!不要!不要!去点破故事与真实事件的联系。原因与刚才说的第一点类似。那什么时候点破呢?看孩子的反应,如果在故事之后他们主动提起最好,如果没有,等真实事件再次发生时,才是最好点破的契机。
五,故事不是万能的,它只是一把小小的钥匙,是一张半透明的面纱,是我们想要触碰孩子内心但又遇到因各自性格原因形成的阻碍时,帮助父母们了解自己、了解孩子的好帮手。最有用的永远是我们爱孩子的心。
六,这也是给大家最后的忠告:不管孩子们有没有问题、有什么样的问题,请从现在开始就给他们讲故事吧,所有的答案都在故事里。故事总会有办法!
最后祝大家都能从故事里获得能量!
学员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美纪则示意大家停下然后说,接下来是里美同学的故事分享时间,请大家帮忙把桌椅都撤走,咱们一会儿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动了起了,不一会儿,教室已经被腾空,还有人把地板拖了一遍。
美纪走到里美身边温和地说不用太紧张,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就按照我们之前讲的,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去讲述它就好。
里美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她看了看围坐成一圈的其他学员——她们(包括里美在内)都是妈妈。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年龄不同,性格也各异,但都和她一样在育儿方面有着严重的困扰。在这群可以用名字相互称呼(而不是以夫姓称呼或是以某某孩子的妈妈来称呼)的人里,与里美最聊得来的是小野。小野比里美晚进班一个星期。此刻她就坐在她的右手边,她们不仅年龄相仿,就连孩子也一样都是三岁。不同的是小野的儿子过于怯懦,常常被幼儿园的小朋友抢走玩具而只会大哭,而里美的女儿优加尿床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里美收到了来自小野鼓励的眼神,接着美纪打了一个响指,所有的灯光应声而灭,原来清晰可见的围成一圈的人也像是被那一响指的魔法变没了,立在里美膝前的那盏暖黄色的落地钓鱼灯也亮了起来。
灯杆被调到只比里美的头高几公分的地方,斗形的暖黄将里美整个罩住。黑暗中有一只手递出了一条粉白相间的小毛毯,里美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优加的最爱——虽然它已经破损起毛,但优加每天晚上必须得抱着、抚摸着它才能入睡!
哦我的优加!里美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妈妈吼你那天你一定很害怕吧!
里美接过了毛毯,看见那手的主人——美纪朝她点了点头。她轻抿了一下嘴唇,把她准备了很久的故事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讲了出来:
从前,在一个种满鲜花的小镇上,住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紫米,她像我们的优加一样乖巧又可爱,每天她都会和她的布偶熊在花园里玩耍。
花园由一位胸前别着园丁专属徽章的老爷爷照看。他每天都很认真负责地给这些花儿浇水、施肥,还会给它们捉害虫。这些花儿在老爷爷的精心看护下,长得又高又漂亮。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夸老爷爷是个尽职的好园丁。
紫米很喜欢鲜花盛开时浓郁的香气,每当她穿梭在花丛中,总有漂亮的蝴蝶围绕在她身边。但她最喜欢看老爷爷在给花儿们浇水时,从水管喷涌而出的水在太阳下形成的彩虹!那感觉仿佛让紫米置身于梦幻般的天堂之中!而布偶熊也很喜欢花,你猜猜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有了鲜花就会有蜜蜂来采花酿蜜,而布偶熊最喜欢甜甜的蜂蜜了!
有一天,老爷爷收到了远方一位老朋友的来信,这位老朋友想邀请老爷爷参加他儿子的结婚典礼。老爷爷非常想去,因为他和他的老朋友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可是如果他走了,这些花该怎么办呢?
老爷爷想请送花苗的隆上先生帮忙照看花儿,但是隆上先生说:“对不起啊,我还得往隔壁的泉水小镇送花苗呢,实在没有时间。您还是问问别人吧。”
老爷爷又向清扫大街的竹下阿姨求助,可是竹下阿姨说:“对不起啊,我除了清扫大街,还得把垃圾运到垃圾站去,实在没有时间。您还是问问别人吧。”
眼看找不到人来帮忙,这可把老爷爷愁坏了。就在这时,一直在花园里玩耍的紫米和布偶熊听到了,他们自告奋勇地走上前说:“爷爷,请让我们来照顾这些花吧!”老爷爷很高兴,同时也有一点担心,因为紫米和布偶熊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些花。
这时布偶熊说:“施肥和捉虫我们平时都看会了,您只要把水管的使用方法教给我们就可以了!”
老爷爷相信了布偶熊的话,拉出了长长的橡皮管子,同时指着一旁的水阀说:“给花浇水是很容易的事,这是控制水的开关,你们可以一个人控制水阀,一个人控制水管。”
布偶熊说:“这真是太简单了!爷爷,您就放心地去吧!我们保证把花儿们照顾得好好的!”
老爷爷点着头高兴地走了。
布偶熊对紫米说:“紫米,我们先给花儿施施肥吧。”
紫米点点头。
他们把肥料从库房里抬出来,一个人撑开袋子的口子一个人拿小铲子铲出来放到每朵花的根部,仔细得就像老爷爷那样。
布偶熊说:“看,我就说施肥很简单吧。”
紫米说:“真的很简单。”
布偶熊又说:“我们再给花儿捉捉虫吧。”
紫米点点头。
他们戴上手套、拿上镊子和放大镜,学着老爷爷的样子在每一片叶子的背面认真地翻找,不一会儿,每人都找到了好几只正在吃嫩叶的蜗牛。
布偶熊说:“看,我就说捉害虫很简单吧。”
紫米说:“真的很简单。”
布偶熊又说:“那我们给花儿浇浇水吧,我来控制水阀,你来控制水管。”
紫米点点头,拉起了地上长长的管子,布偶熊则用力地拧开了水阀,巨大的水压冲向了紫米手中的水管,她一个没抓住,水管掉在了地上。
“快捡起来!”布偶熊朝紫米大喊。
紫米捡起了水管,对准花园里的花儿浇了起来。但是让紫米奇怪的是,从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是柱状的,这股粗大的水柱把近处的花儿们冲得东倒西歪,有好几朵花还从枝头掉了下来,地面也形成了一个一个的泥水坑,整个花园变成了一个灾难现场!
紫米一看吓得赶紧扔掉了水管。布偶熊也赶紧关掉了水阀。
“你怎么这么笨!连给花浇水都不会!”布偶熊责怪起紫米来,“要不是我害怕把我的毛弄湿弄脏,我肯定能浇得比你好!”它说完便气呼呼地回自己的窝去了,留下紫米一个人在花园里委屈得哇哇大哭:“给花儿浇水……一点……一点也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紫米睁开眼看到远处的花已经被太阳烤得耷拉下了脑袋,她停止了哭泣,一个人打开了水阀,拿起了水管,给更远处的花儿浇水。因为紫米不敢把水阀开得太大,所以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柱又细又小,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把水管拉到每一株花的根部,以保证它们都能喝到水。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终于下山了,花也浇完了,紫米也累得满头大汗。她想去看看布偶熊,但又想起布偶熊说的,自己真是太笨了,连浇花也不会,便一个人跑回屋里,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这也是第一次紫米没有抱着布偶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紫米来到了花园,发现布偶熊来得比她还早,原来它后悔昨天对紫米太严厉了,它走过去抚着紫米的背说:“对不起……紫米……”
里美说到这竟开始抽泣起来,美纪在旁边低声地说加油,她迅速调整了情绪,又接着说道:
“对不起紫米,我不应该那么严厉地说你,我忘了你没有学过浇水,我记得老爷爷是用一只手捏着水管的头,一只手控制着水管的尾端。我可以把水调得小一些。咱们再试一次好吗?”
紫米高兴地说:“好的。”
布偶熊又拧开了水阀,但它这一次比上一次小心多了。它看着水从水阀里出来,再进到透明的水管里,直奔紫米手中而去,然后高声叫道:“它快到了!”
紫米紧张地捏住水管的头,一动也不敢动,眼看水管里的水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水球。
“紫米!慢慢松开你的手指头!”布偶熊大声喊道。
紫米听了布偶熊的话,慢慢抬起了大拇指,这时有一小股水被喷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弧线。紫米高兴极了!布偶熊见状也很高兴,它又叫道:“再松一些!”
紫米用力地点点头,她的大拇指又抬起来了一些,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小股水在紫米越来越灵活的操控下,变成了薄而透亮的花瓣的形状喷洒而出,均匀地落到每一朵花的脸上,不管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花儿,它们都喝到了水。
“太棒了!”布偶熊和紫米异口同声地叫道。
“你真是太棒了,紫米!”布偶熊走到紫米面前,“你做得像老爷爷一样好!”
紫米有些害羞,但又很高兴,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园丁那样给花浇水。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紫米甚至在没有布偶熊的帮助下能够独自一人完成浇水的工作(因为布偶熊有时候会去找蜂蜜),花园里和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在她和布偶熊的照顾下生长得非常好。
这天,老爷爷回来,看到花园里的花开得比原来还要鲜艳美丽,忍不住夸奖道:“紫米小姐,你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园丁了。我已经老了,请问你愿意接替我来照顾这些花吗?”
紫米看看布偶熊,布偶熊一脸高兴,紫米又看看老爷爷,然后笑着说:“我愿意!”
“太好了!那这枚徽章是属于你的了!”老爷爷把原来别在自己胸前的园丁徽章取下来,别在紫米的外套上。
从此以后,紫米成了小镇上人人都喜爱的园丁。
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的聆听。里美站起身来,向大家鞠了个躬。
短暂的安静之后,四周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3
这是一间带有酒吧风格的咖啡屋(或者说是带有咖啡屋风格的酒吧也未尚不可),门板上挂着一个风化老旧得已经发白的救生圈,上面还缠着已经僵化的麻绳。屋内灯光昏暗,背景音乐是萨克斯吹奏的《我心永恒》。
午间时分店里空无一人。三浦叫醒了正在打盹的服务员。
您要喝点什么?三浦一只胳膊倚在吧台上同时扭过身绅士地询问那位与他一起进来的女士。
黑咖啡,加糖加奶,谢谢。女士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渔船。
三浦故意高声说道,给这位美人鱼小姐来一杯加糖加奶的黑咖啡,我要一杯印度红茶,谢谢。
女士笑着扭头瞅了三浦一眼然后又望回窗外,这时恰好有一只海鸥落在窗台外啄食一条刚从渔船上捡到的竹荚鱼。
可怜的竹荚鱼,女士听见三浦拉开椅子落座后说道,以前在海底的时候,我们常用它们来当织暖流的梭子。
见三浦没有接话,她又接着说没想到现在海洋污染已经这么严重了……
是啊,三浦终于说话了,海鸥也是食物链中的一环,饿死了谁好像都不太合适……
女士正过身来,三浦端详着这张干净极致的脸,最后目光落到她的眼睛上——他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一丝慌乱的“我在说谎”的证明。想他给人判定多年,没有几个人能逃出他的火眼金睛!但是很奇怪,她的眼神纯净得像一汪清泉,他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只得改换策略。对了,他问,刚才你说海葬是需要申请的?
是呀,女士毫不在意刚才那冒犯的视线。得向我们美人鱼申请,我们才是海洋真正的主人。只有获得批准之后,海葬者的灵魂才能升到天国。不过——女士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我已经离开海洋太久了,这事我说了也不算。
三浦开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自从母亲离世以后,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哪怕在判定部门由他一手打造并成功推向市场之后,他也没有那么开心过。现在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自称是美人鱼的女士(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他突然决定花上一杯(或几杯)茶的时间来听听所谓的美人鱼的故事,反正这时间本来也是要用掉的。与其为了那人,还不如让自己开心些。三浦想。
你不会真的是美人鱼吧?他翘起了二郎腿,背靠在舒服的沙发上。
你还是不相信我?女士把腰挺得更直了,还把脖颈伸过去让三浦看到侧面那几片闪着珍珠光泽的鳞片。看到了吧!
哦!确实是鳞片!可我确实没听说附近哪有举办cosplay动漫展的。三浦揶揄的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时服务员的出现打断了三浦难得的快乐。刚端上来的两杯饮品还冒着热气。美人鱼也赶紧遮住了能暴露她身份的东西坐正身体。
怎么说你都不信!美人鱼气恼地嘟着嘴。那你我要如何证明?
三浦不知怎么突然起了玩心:听说——人鱼的眼泪可是稀世的珍珠。
男人不该让女人哭泣,不管她是不是他心爱的人。
三浦一时竟无言以对。
所以,她迅速变换出了一张笑脸,还是要谢谢慷慨的——美人鱼举起了咖啡杯。
三浦。三浦及时地自我介绍道。
谢谢慷慨的人类三浦先生。她呷了一口咖啡,被烫得直吐舌头。
不客气——三浦也举起了他的茶,同时笑着微微颔首,意在询问对方的名字。
美纪。美人鱼说。
美纪小姐。
三浦笑了,他也呷了一口微烫的液体。
既然你是美人鱼,那一定听过那个——三浦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在“那个”二字上加了重音——美人鱼的故事。美纪点了点头。
当然听过,美纪说,那个变成泡沫的美人鱼是我们在丹麦的远亲,她的教训早就被写进了课本里,五大洲四大洋的美人鱼没有不知道的!
那你上岸是因为……海洋污染?
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美纪认真地说道,口气里充满了遗憾和不舍。另外就是,海底世界再也没有这么痴情的人儿,童话世界也快坍塌了。你知道的,我们因童话而生。
那你呢?你也不相信爱情了吗?三浦突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可没那么傻,为了爱情变成泡沫,为了爱情变成望夫石!为了爱情连命都不要!!美纪连着说了三个“为了”,现在还傻傻相信美丽爱情的应该只有你们人类了!
可是人类也正是因为这么傻才会让丑陋的世界变成童话不是吗?三浦突然板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跟一条美人鱼较起了真!
这个问题太无趣了!三浦先生一向这么严肃的吗?
抱歉,可能是职业病又犯了。
哦,我能知道你的职业吗?
判定师。不过,现在不是了。三浦的眼神变得幽远又深邃起来,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判定师?就是关于判定年轻的人类是否有资格成为父母的职业?
怎么美纪小姐也听过?
听过一些。美纪在为成功转移话题而窃喜。那被你判定为不及格的那些人,他们最后还相信爱情吗?
当然没有!但是三浦没有把这个答案说出口,而是沉默以对。那些被判定为不及格的人怎么还会享有爱情呢?他们的伴侣在得知判定结果后,不是狠心离开就是冷嘲热讽,完全没有当初热恋时的模样。就算还有情侣能保留住爱情,那也是极个别的情况。
所以,相信爱情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不管是在海底,还是在陆地上。我说得对吗三浦先生?
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相信爱情。三浦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心里首先浮现的是他曾经的下属松下先生和里美小姐。
虽然判定部门已经被公司整个裁掉了,但他们私下还保持着联系。几年前他还去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他们的女儿小优加出生时,他还从非洲给她寄去了几根火烈鸟的羽毛作为礼物。
此记得,三浦脑海里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样又幻化成母亲的模样——她在等待那人回来时痴痴的模样。
三浦又呷了一口茶,微凉的茶水从喉咙流进身体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像是冰冻坚硬了很多年的石块被一道光穿透,虽然那道光细如毫毛。它精准地找到了石块上的裂缝,再徐徐地钻入……
窗台上那只海鸥终于把它的午餐吃完,然后餍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很抱歉,三浦像忽然之间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坚定地起身后朝美纪微微一躬,我该走了。
喂!那你还申请海葬吗?美纪走到门口朝他大喊。
那始终背着的身影朝她摆了摆手,最后消失在西沉的夕阳里。
4
学员们把刚讲完故事的里美围得水泄不通,不停地追问她是怎么想到用水管来当成尿床的隐喻,又是怎么想到用布偶熊来代替自己的。里美还没有从刚才的自责里走出来,低泣着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居然对我的优加说了那么残忍的话。
小野看了一眼美纪,同时用眼神询问她“我该怎么办”。
美纪听到后朝她皱了一下眉,又点了几下头,那意思是你知道该怎么办。
你只是太累了。小野轻抚着她的背终于说出了这几个字。这是美纪老师之前教给她的安抚的话语——不要承认对方话里的自责,也不要反驳,而只陈述一个大而化之的事实即可,先让情绪过去。
而一旁的松下按照美纪老师的吩咐一直没有出现。她说这是为了让她在没有爱人的环境里才能更充分地把坏情绪都发泄掉。
美纪小姐!谢谢您。松下由衷地说。
刚才里美所讲的故事其实在上个星期六的晚上已经给优加讲过了,优加当时就哭了,最后里美也哭了。但她还是记住了美纪老师的话,没有点破故事与现实间的关系,而是红着眼问,如果你是紫米,你会原谅布偶熊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里美才会在分享会后更加自责。
松下说,如果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美纪说,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优加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并且她的父母也很爱她,她迟早都会感受到的。孩子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爱父母。
美纪老师,故事的魔力……真的那么大吗?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愿意相信它!
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我有一个朋友,叫三浦……
后记
很多人都把安葬逝者前的遗体送别视为与之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安静的礼堂,悲戚的家属,平整肃穆的盖在逝者身体上的白布……当所有这些把悲伤的气氛烘托到一定的程度后,再由一个人把他(或她)的生平在众人面前叙述一遍。三浦参加过很多这样的葬礼,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以与此极为不同的方式与那人告别。
爱知县下起了小雨,上八事墓地起了薄雾。三浦没有撑伞,他把从火葬场取回的骨灰放进了母亲的墓里。当石板再次封盖上,三浦对墓碑上的照片说:他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