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

一

　　几年前，三月初的一个傍晚，刚刚开学没几天。我正要去坐上一列回家的火车偷渡回家，理由记不清了，但不是为了姑娘就是为了姑娘。乍暖还寒时候，小风吹在人身上感觉还是凉飕飕的。

　　在车站的肯德基简单地吃了晚饭，我拿着没喝完的半杯加冰可乐便登上了火车，车厢里没什么人，中铺上铺都是基本空的。倚在下铺的被子上看小说开始了一夜的行程。我记得看的是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我早先一度以为是比尔·盖茨，但比尔·盖茨出生的时候费兹杰拉德都已经英年早逝了。在这之前我刚刚看了这本书的电影版，小李子演的盖茨比并没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每每读到黛熙的时候凯瑞·穆里根那张娃娃脸就在纸上晃啊晃的，着实后悔先看了电影。

　　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上了车，把随身携带的小挎包放到我对面的床铺上。这个中年男子一头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微胖，满面疲态，拎着一个塑料袋，一桶方便面的轮廓印在上面。

　　我夹好书签合上书——小说高潮部分已经过去了，小李子那种用力过度的歇斯底里的确影响了我对文字的阅读，我知道盖茨比也将要英年早逝——电影里他穿一件黑色紧身背心死在游泳池里。

　　我对他微笑以示友好，毕竟出门在外要尽量表现出人畜无害的样子。他回应给我一个僵硬的微笑，显得疲惫无力，但是并不冷漠。

　　在他等待泡面变软的当儿我们开始了的闲聊，从家乡到年龄到大学到工作之类种种话题，都表现得很和善健谈，其实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打发时间，避免那种相顾无言的尴尬以及被对方忽视的失落。我们是老乡，只不过他在阜新前面的一个小站新邱下车。还是校友，他在我们系楼旁边的小研究所里工作了将近十年。年近不惑，但结婚挺晚，孩子刚五岁。家中只剩个老父亲，今天突然得到家中老父亲病危的消息，就紧忙坐了最近的一趟车往家里赶。顺带着还絮叨了几句对家中兄弟姐妹的不满。

　　话聊到这里就没法再进行下去了，我身为一名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对于这种涉及家庭纠纷以及生死的话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我喝干了可乐，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接了一个我妈打来的电话，我妈问我咣啷咣啷的什么声音，我说隔壁寝室那帮二逼正作妖呢。

　　我穿过冷清的车厢回到自己的位置，他正在听电话，泡面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啃了一半的鸡爪子。我准备趁着车上还有亮光把书看完，这本书的编辑简直是欠揍，所有的注释全都放在了最后面，让我非常的气恼，一百多条注释全都挤在一起，就像刚刚过去的学生潮。

　　“咱爸咋样了？”

　　……

　　“还能说话吗？”

　　……

　　“还认识人儿吗？”

　　……

　　“医生说还能撑多久？”

　　……

　　“哦，哦。”

　　……

　　“嗯，嗯，行，知道了。”

　　我听不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不过从越来越低的标准和越来越虚弱的声音中可以猜测到那边的情况似乎并不太好。那半碗面他也没吃，把半拉鸡爪子扔进去，拿起来准备丢掉，腿一软险些摔倒，我的腿为了不被洒上红烧牛肉面也本能地往里躲了躲——令我十分羞愧的冷漠本能，我再起身准备搀扶他的时候他已经直起身板紧抿着没有血色嘴唇走过去了。留给我一个苍白憔悴的侧脸，一个若是不知道前因你会感觉很恐怖的脸。

　　十点左右卧铺车厢关灯了，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出门在外的人总会将身体的报警系统灵敏度调至最高，即使处于睡眠状态依旧非常机警。

　　恍惚中，我在火车咣啷咣啷有节奏的声响之外听到了一声一声没有节奏的啜泣。在冷冷清清的车厢里，这是非常恐怖的，也许火车正驶过哪片荒山野岭的坟圈子都说不准，我丝毫不敢动，我怕我起身后在车窗上，没人的上铺，或者我的床边发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半夜的也没什么话可唠啊，大家都挺尴尬的。虽然身体没动，但意识确是一点点地清醒过来。这是个男人的啜泣声，声音从我对面的床上传来。

　　并不是鬼。

　　是那个男人在哭泣，我不知他是刚刚收到了噩耗还是自己在回想往事忍不住悲伤，我祈祷是后者。虽然已经确认不是鬼魂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依然在装睡。我感觉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大尊重。

　　如今我回想起来，那时我不敢动，其实还是因为恐惧。

　　他的那种绝望其实是最恐怖的。

　　二

　　那个早上我准时地醒来，但他已经下车了，褶皱的被褥诉说着这个人一夜的辗转反侧，仿佛那里还躺着一个悲伤的灵魂。

　　这个痛苦的流浪汉，终于以一种更加痛苦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流浪生活。

　　

　　三

　　我最近总是无端地想起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他那张朽木一般的脸和一声声有些恐怖的啜泣。而把他定位成老乡，校友，都感觉不太妥当。他其实是我未来的一个可能，一个极其悲观的可能，但又十分普遍地在周围的人身上变成事实。

　　那本书最后写道，“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我”看到的那点绿光，被后世解读为所谓的美国梦。

　　而我也常看到点点绿光，但都是粼粼的鬼火，到处埋葬着年轻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