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不存在

2022-06-05  本文已影响0人  拾封人

这是一篇关于“死别”的文章,作者是著名作家止庵。生存和死亡都是人生于世的两大屏障,不同人看到的风景又各不相同。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生离死别”这句成语。汉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 生人作

死别, 恨恨那可论。” 乃以“死别”形容“生离”,然而这也只是形容而已,二者不能混为一

谈。

我在父亲去世后写过下面这段话: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

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

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

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父亲九十岁冥诞那天, 我住在日本高野山一处“ 宿坊” 里。夜晚寂寥,浮想联翩:父

亲活到现在刚满九十岁,而他去世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是多么漫长,这十八年里发生了

多少事情,十八年前去世的父亲离我多么遥远—遥远到我已经接受了他去世的这个事实。

父亲在我心中,已经与笼统的、一般的“死”联系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对我来说父亲真的

是一位故人了。虽然回忆起他,音容笑貌仍然浮现眼前。

相比之下,母亲的死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单独的“死”,是“这个人”的“死”,我仍然在体

会已经不存在了的她的感受、想法和心境,我还没有离开“她的世界”。回过头去,我还看

得见她。

有一次去看话剧,忽然悟到:父亲去世,我的人生第一幕结束了;母亲去世,我的人

生第二幕结束了;那么现在是第三幕,也就是最后一幕了。父母都不在了,对我来说,我

出生之前的岁月好像尽皆归诸虚无,很多历史的、背景的、亲缘的关系随之消失。当父母

之一活着时,我还感觉不到这一点。

这念头使我悲哀—为父母,也为自己。

那个夜里,接着大哥报告母亲病危的电话,我和两个姐姐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

母亲在病床上大声捯气,我想到

《庄子》讲的“竭泽之鱼”:“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泉涸,

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可是母亲得不到那个“相与”者了,她独自抵抗不了

死亡。呼吸、血压、心跳相继衰竭。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体温倏忽丧失,手变凉了。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亲历一个人从生到死。后来我读内山完造作《临终前的鲁迅先

生》,其中写道:“先生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呼吸,脉

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先生的额头上。渐渐

地,我感觉到手下的温暖慢慢地退去了。” 不知是否人各有异,但我母亲的确不是这样的

死法。

母亲死在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三点四十四分。11-22-3-44 。像是一首素朴极了的

曲子,飘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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