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41)
(41)
晚饭是简单的,昭海要了一盘清蒸桂鱼,还有蚂蚁上树,老板娘送了一碗蘑菇炒青菜,然后,昭海就让晓红陪着喝杯啤酒。可晓红死活不肯,她好像心思并不在自己或昭海身上,昭海只好喝着闷酒。啤酒喝了半瓶,晓红发现对方眼睛僵直,就像公交车上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猥亵地看着,并试图要拿捏自己,晓红有点想逃避。她想:无论受过什么高尚教育,失去理性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最终表现都一样。
此时,文嫂还在喊:“林经理,是同学还是女朋友,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往后还能给咱小酒店多带些生意呢。”
晓红继续诧异,望着眼前的男生,想:他还是一个有职业身份的人?
昭海不想在人面前显露身份地位,可在这片钢厂的土地,人人都认得他,可他却不能都说出能喊他名字的人。要说他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江海钢厂,他始终逃脱不了的是,总在自己做董事长父亲的阴影下工作和生活。昭海从上小学时起,就曾力图摆脱这种阴影,却无法实现。
他在童年时代,在江海锁厂附近的街道小学就读时,他的成绩和在课堂上表现只要有一点问题,如那门功课分数下降、上课做了小动作等,立马就能传到父亲耳朵里,回到家里不由昭海申辩,孩子就会遭到训诫,严重时还遭到体罚。
有一天,昭海对父亲道:“我要转学。”
昭父道:“好小子,五年级高小就毕业了,还怎么转?你转到那,都有我从中学到大学积攒的人脉,你就永远跑不出我的手心,是只死猴子。”
果不出所料,即使昭海研究生毕业,到人才市场找工作,别人也会用奇怪看目光看着昭海,然后道:“相信昭董事长的儿子!你会给我们企业带来商机。”
昭海只好扭头便走。
“大嫂,你还是称我小昭的好,这年头一个树上掉个苹果,都要砸到几个经理呢。什么经理,什么老总已职业化了。”昭海说。他想归位到人简单的原始身份,虽然很难,但在晓红面前,他很希望这么做。
小酒店后院的标准间,很干净。两个单人床前各有一张床头柜,上面也各摆着一盏玉兰花台灯。一只淡红色的小甲虫,在两个光球间舞蹈。它青色透明的翅膀,轻巧地从坚硬的贝壳体中伸展出来,在柔和的黄光下轻盈扇动。偶尔,那翅尖一下又收缩到红硬壳内,然后,它小如红水滴一样的身体伏在灯罩上爬行。相对与小虫看来,它就如同在黄色巨大的星际球面匍匐前进。
对着床尾有张梳妆台,一张大镜子像个屏幕,把俩人活动的影子印在上面。晓红坐在洁白的床单上,昭海对着镜子看着女孩子。她手指光滑,静态地落在白雪地上,就像一张油画上精美的静物。这是带她进京赶考吗?晓红对第二天的应试有些紧张。
昭海一下想起《雪国》里,川端康成对雪景、对小昆虫、对人在车窗镜像的描绘,他忽然想:我们总是寻求宏大,其实,每个人眼前世界里最小的具象,都代表精神,代表了永恒。
文嫂安排好住宿后,面带微笑,很快离开标准间。在她看来,是在给两个年轻人方便。可时间稍长,昭海觉得并不方便了,他从艺术的幻想中摆脱出来,却感到一种欲望的东西,而这欲望,显然是现实的,它与理想状态下的感觉并不匹配,昭海挣扎着努力逃脱。
“我又欠你好多,我条件好了会还你!”晓红说。
昭海想:你指的是房费吗?可他说了一句很哲理的话,道:“对所倾慕的人,永远会觉得有亏欠,是我要偿还你才对。”
完了,昭海逃避、摆脱。同时在他看来,要完成一件非常的事,求非常的人了。透过客房还没拉上窗帘的小窗,当昭海青色的影子,消失在小院的夜幕下,晓红忽然感到一种空虚,又像人悬在山崖的半空,非常不踏实了。
入夜,昭父的办公室灯火通明。水晶吊灯开着,这普通的安迪生灯火,透过人类仿制自然矿的水晶体,向外散发着一种不定向,难以捉摸的暗淡光,像人处在水下神秘的宫殿。而昭父背后的一巨幅地形图,色泽深浅不一,上面标有矿藏,也涂有蓝色的海洋。
白天,这里的氛围理性而严谨。商业电话、会议通知,年轻的女秘书拿了文件夹,谨慎地打开,指点昭父需要签字的地方。只是有一张钢厂造成涟河水体污染的罚单,让昭父有些不快。总的来说,一切还仅仅有条。江海钢厂规模中等,昭父对产业扩张有序的控制,是他成功的一个方法。昭父觉得,他就比那些乡村拆迁户好的地方,是能理性地控制自己。有多少钱,有多少经验,就办多大事。那些千万元的拆迁户,就因为没有控制资产能力,也不学习理性投资,结果乱开公司,盲目入股。这无异于赌博,结果家产荡尽,重新回到做搬运工、家庭保姆这些基础劳务行业,对着夕阳,他们只能回眸过去拥有的财富和傲慢。
积累管理经验与资本扩张稳步渐行,这是昭父的商业信仰。
对付外部的世界,昭父始终踌躇满志。白日对着办公室南窗灿烂的阳光,他一直有拥抱的欲望。而人一生的努力其实都是在认识与掌控外部世界。古希腊人说:认识你自己!但现代文明存在几千年,真正认识自己的智者不多。
但是,夜的空间到来,昭父理性空间思维层断裂,立刻他就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形象凌乱,现实与空幻倒置交错,他时常发问:意识究竟在什么地方构成整体?
昭父的女相好财务总监梅兰,比白天放的轻松。到了夜晚,人会到另一种被非理性控制的境地。她侧坐在真皮老板椅的扶手上,用一只手轻搭在昭父的肩膀,一只手抚摸着昭父的左手,这种相碰让昭父感到安慰许多。
办公室门铃响了,昭父挣扎了一下,恢复扮演社会属性的常态。他拿起透明的漂浮有枸杞子的茶杯,放到嘴边抿一口,然后道:“请进!”
结果进来的不是正加班的办公白领或小车司机,而是自己的儿子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