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达克力斯之眼(1)

2018-03-05  本文已影响0人  舟晓南

第一章:王胜杰


1.


当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时候,王胜杰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每天的10点47分到13点12分时放空内心,半睁着眼睛,抬头看天。只要他把眼光投向窗外,他的同学就会知道,哦,快要下课了。

“发呆中的王胜杰是唤不醒的。”这是王胜杰的同学陆鹏最喜欢说的话。当他与他人争执不下,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王胜杰这个人,都会无所顾忌地甩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径直离开,让对方愣了半天,苦苦思索其中的哲学意味。

陆鹏尽可能地在他发呆之时不去打扰他,那个时候的王胜杰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周围的气氛安宁祥和,但也可以瞬间绷紧,一碰就炸。

第一天入学之时,陆鹏就发现了王胜杰这样一个怪胎,午休时间他用狭长的手指戳了戳王胜杰的脑袋,下一秒就被王胜杰的怒吼声吓得退了好几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惊讶。

陆鹏从来没有想到身高马大的自己会被一个戴着深度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吓到,从此以后他心中的好奇更加旺盛了。

接下去的好几天他恶作剧似的在这特殊的时间段打扰王胜杰,以至于学校中流传着低年级生里有两个同性恋在闹别扭的传闻。陆鹏对此毫不在意,有时还会拿这一传闻自嘲一番,而王胜杰则如同隐士高人,只是一笑而过。

后来陆鹏终于发现了规律,于是这次他不再冒冒失失,而是小心地坐在他的邻座,问道:“你在看达克力斯之眼吗?”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回,王胜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鹏松了口气,不过王胜杰没有继续这个谈话的打算,陆鹏只好引导话题:“那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吗?”

“不好看。”王胜杰说。

陆鹏无声地笑笑:“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看这个东西?”

终于,王胜杰支起了上半身,看着陆鹏:“你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吗?”

“据我所知。”陆鹏脱口而出,“至少对于我们而言,没什么意义。”

“你们。”

“什么?”

“对于你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王胜杰补充道,再次把余光转向他们讨论的那个物体。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

陆鹏离开王胜杰的身边,没有注意到几个同学含笑的眼光飘向这里,窃窃私语,他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以某种方式与达克力斯之眼产生了关联,才让王胜杰对此如此迷恋。

可达克力斯之眼在他们出生之时便已存在了多年,至于到底有多少年,已经无法考据,它作为一个“天体”——至少目前是如此定义——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平常,早已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达克力斯之眼用肉眼看去也呈圆形,实际上为一个球体,它位于地月轨道之间,公转方向与月球相同,角速度却是地球自转的两倍,所以在地球上的同一地方则可以在一天之内看到两次,每次从地平线升起相差约12个小时,并且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

但因为楼房遮挡天空的缘故,王胜杰只能在中午的2小时25分钟这段时间内才能看到达克力斯之眼。

无论是在白日还是夜晚,达克力斯之眼都不难寻找,不是因为它能发出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芒,而是因为它实在太黑了。

它的这种黑色,不是处于背阳面的黑暗,不是航行于宇宙中那没有物质的空间的黑暗,它的黑色,一眼之下,宛若有那么一根耀眼的银针,安安静静地破空而来,将灵魂钉死在虚空之中。

“宇宙本是完整的,但在它的部位,莫名缺了一块。”在王胜杰的日记中,他是这样描述达克力斯之眼的。

不过,陆鹏想,也正与月亮与太阳,甚或是水、石头、海洋、蚊虫一般,总有那么些人对平常的事物产生不一样的感情,他们被称之为诗人、作家或是艺术家。

“所以,你喜欢写作,还是绘画?”陆鹏在一次课间突击性地问道。

“我没有艺术细胞。”王胜杰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画过画,也没有写过什么作品,我对艺术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听一听古典音乐,仅此而已。”

陆鹏不语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点什么。

王胜杰笑得很好看,他笑起来是抿着嘴唇,两侧的脸庞略微地鼓起,鼻子变得更塌了一些,他会不自觉地稍稍歪过脑袋,眼神变得分外真挚,陆鹏发现他的双眼有一丝丝的蓝色,在眼镜片后面变得些微地扭曲,这让原本就很淡的蓝色更加难以分辨了。

或许这副眼镜是他的伪装。

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想法忽然间冒了出来。

“你信……”陆鹏想了想,改口道,“你有信仰吗?”

“如果你是指宗教的话,没有,我不信教。”

陆鹏失望地轻呼一口气,他原本以为王胜杰的回答会正相反。

他不甘心地继续问道:“那是因为日食或月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胜杰不解地看着他。

“达克力斯之眼造成的日食和月食。”陆鹏补充说。

“我不明白。”王胜杰皱了皱眉,“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当我没说吧。”陆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有些可笑,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有人诞生,有人痛哭,有人大笑,但为什么那个发生在王胜杰身上的事件,必须是在日食或者是月食之日呢?

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对话,陆鹏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他至少了解到,在其它的时间段,王胜杰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从此以后,陆鹏就很识趣地不再在王胜杰出神时打扰他,而他们两个在其它时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至于最后那个流言变成了什么样,没有人在乎。

高二平常的一天中午,王胜杰照例趴着观察达克力斯之眼,陆鹏则是坐在他旁边看一些不可告人类型的小说,他发现王胜杰的不可侵扰之境将他也包裹了进去,这种好处陆鹏求之不得。

这无声的氛围被王胜杰打破了。

“你当时问我是不是在日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陆鹏愣了一下,怀疑听错了。

“就是,大概一年前,我们的第二次对话。”王胜杰说,“你问我,是不是在日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顿了一顿,还是维持着脸朝窗外的姿势,“我想,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迷恋它?”

陆鹏有些手足无措地收起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王胜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事实上,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2.


陆鹏上一次如此兴奋还是在2年前,那天他长年在外的父亲终于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假期,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抱住陆鹏想要把他举过头顶,却发现儿子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脑袋,于是只好作罢。

面对尴尬地揉着脑袋的父亲,陆鹏红了眼眶。

父亲以为他是在恨他,恨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未曾回来一次,他正准备开口,却被陆鹏紧紧地抱住,所有的语言哽咽在喉头,那双强有力的手臂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陆鹏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王胜杰决定说出他的秘密的时候,他会想到这一切,就好像那些个人的重大事件天然地存在着无法看透的联系一样,基于此,他决定要好好记住这一刻。

“你知道达克力斯之眼是什么吗?”

“如果你是指达克神教的圣典里的定义的话,他是他们唯一的神的眼睛。”陆鹏回答道,但他知道王胜杰的答案绝不止于此。

“我是说,物理学意义上。”

陆鹏沉默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王胜杰说。

陆鹏了解王胜杰的意思。

如果一个人问空气是什么?可以回答,空气是由氧气、氮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组成。那么氧气是什么?氧气就是两个氧原子结合成一个氧分子,大量的氧分子聚集在一起就是氧气。好吧,那么氧原子又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以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

然而当这个问题把“空气”变成“达克力斯之眼”的时候,就连第一层地解答也不存在了。

它到底是什么?

普通人可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达克力斯之眼的存在是一个普遍的常识,尽管它的性质存疑,可就如同对待宇宙的秘密一般,他们对此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欲望。但在大约七百年前,旷世之灾的三百年后,因为航空航天技术的复兴,达克力斯之眼直接地引发了一场各国的竞赛。

他们相信,达克力斯之眼代表的是世界的真理、物理的底部、宇宙的终极秘密。他们相信,达克力斯之眼可以让基础物理领域产生一个飞跃,进而带领全人类进入新的时代。

在发射探测卫星之前,科学家们无法确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因为达克力斯之眼对所有波段的电磁波以及一切射线都不产生反射,没有一台设备能够从地面接收到它的反射信号,因此无法确定它的大小和位置,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它位于地球轨道和月球轨道之间,因为它能够产生月食奇观。

六百八十年前,一颗经过精密设计的卫星在当时的科技强国奥雷帕发射升空,它是人类发射的第一颗针对达克力斯之眼的探测卫星,由于还肩负着最后撞击的任务,它被命名为烈士号。

它在地球轨道做了一点调整,直直地向着达克力斯之眼飞去,根据几次在不同距离拍摄的照片,达克力斯之眼的精确位置和大小被计算出来,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信息了。

由于达克力斯之眼没有引力效应,烈士号不得不消耗自身的燃料围绕达克力斯之眼旋转拍照,这让它很快就失去了大部分动力。

撞击计划提前开始了。

在指挥中心的一众人等看着眼前屏幕被一块宇宙背景中的黑幕逐渐填满。

摄像机开始转动,在前几分钟,只需要旋转一个较小的角度就能拍摄到达克力斯之眼的边缘,接着摄像机随着靠近不得不越转越快,最终,地球上的画面显示在摄像机转到90°时的样子,一个明显的分界将其分为两个部分,右边是有着零零散散星光的宇宙,而左边则是一片虚无,烈士号此刻已经与达克力斯之眼成功接触。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失了神。

在一瞬间,左边的黑色消失了,重新显示出宇宙的壮丽,像是屏幕的左半边一直只是被一块幕布挡住,现在有人把它扯了下来。

指挥中心陷入沉寂的疯狂之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地面图像显示达克力斯之眼仍然不为所动地存在着,可烈士号所传回来的信息显示,它竟像是穿过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薄膜?

就在工程师不停地调试烈士号的运行状态,科学家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的时候,显示着地球画面的另一个屏幕刹那间成了黑屏,根据计算,此时烈士号应该正好穿出达克力斯之眼,也就是说,只有在达克力斯之眼之外,才能拍摄到它的存在。

但他们不敢肯定,于是调试着摄像头,使其旋转了一个角度,屏幕中达克力斯之眼的边缘出现并缓慢移动,这确认了他们的猜测。

工作人员忙活了整整两个月,他们不敢放过烈士号在达克力斯之眼内部采集的信息,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做,都无法找到任何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达克力斯之眼的因素。

这一切没有解开它的谜团,反而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所以,你想解开这个谜团?”陆鹏脱口问道。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王胜杰几乎要笑出声了,“将近七百年来,全球研究达克力斯之眼的项目还少吗?有进展的连手都不用就可以数完。”

“你是说,没有?”

“就是没有。”王胜杰想了一想,又说道:“不过倒是有几个假说,比如新黑洞假说、异人辐射体假说、高维空间智能体假说等等,但都是异想天开,完全不值一提。”

陆鹏没有接话,他在等着王胜杰说下去。

“对于达克力斯之眼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影响,你有多少了解?”

“我想,它就像一个虚幻的存在,除了浪费了我们大量的国力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吧。”

“这是因为你只是知道它在这里,而你不知道它的历史。”

就像地球的存在人尽皆知,人们只是使用它,但极少有人愿意去了解它。

好吧,历史。

陆鹏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3.


相传,达克力斯之眼是欧森人第一个发现的,因为整个白天,有些饥寒交迫的欧森人在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

早在达克力斯之眼出现之前,达克神教便在欧森缓慢传播,当时人类世界正处于旷世之灾时期中最为黑暗的一年——末日之年,新兴教派达克神教由所谓的创使徒创立,普一开始,创使徒便宣告,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达克力斯的眼睛将在空中显现,达克力斯的意念将扫过这千疮百孔的大地,拯救每一个坚强的灵魂。

而他的话,应验了。

当它以神的姿态降临人间……

逃荒路上的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停下了蹒跚的脚步,抬起凹陷的脸颊;一个靠着废墟的老者,用破败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撑起瘦骨嶙峋的身体;一个准备抢夺食物的男子,扔下了手中生锈的刀具,跪倒在地默默流下眼泪;一个躺在积灰中的孩子,艰难地睁开了他的眼睛,轻声地祈求生存……

这超出人类认知的神迹,成为他们唯一的寄托。信仰的力量一如既往地强大,信仰是一场大雨,滋润了被绝望干涸的土地。

之后,达克神教野火一样传播开来,统一的信念带来的是一致的团结,欧森人成为了精神意义上的整体,这样的信念不知拯救了多少人。

旷世之灾结束后,残存的人类开始重建文明,而达克神教的足迹也从欧森开始逐渐蔓延至世界各地,在奥雷帕宣称达克力斯之眼无法被现代物理学所解释的那一段时期,达克神教的发展宛若神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座政教合一的自治城,哈温城建立了。

哈温城坐落在地球南半球斐冈国的加斯达克半岛,为什么是在斐冈而非其发源地欧森呢?原因是达克神教在欧森的地位如同人类需要每天喝水进食一般稳固,它已然融入了所有人的生活,成为了刚性需求,但斐冈是当时最为落后,也是在全球摆脱旷世之灾的阴影后依然穷困潦倒的国家,达克神教想要复制欧森的复苏,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只不过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

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哈温自治城的教徒不断增加,他们从世界各地带去了先进技术、资金、人才和思想,后来,一位有野心的领导者宣布哈温城独立,并发起圣战,他们甚至组成了一个两百多人的异人军团,用绝对的力量逐步统一了整个斐冈,而政教合一的统治理念则被继承下来,变成了如今的达克神国。

而与此同时,欧森并未受到达克神国的影响,显然,欧森的达克神教和达克神国的教派已然分裂成为两个不同的宗教了。

“原来如此,原本的达克神教是以拯救为主,这我倒是真的不了解。”

陆鹏对自己的表现表示惊讶,精力旺盛的他还从未这样认真地倾听,更何况说的还是他不感兴趣的内容。

不过,有一个疑点。

“你说的关于达克力斯之眼出现的过程,是真实的历史还是教派圣典里的记载?”

“历史还是神话,有区别吗?”

没区别,只取决于你信还是不信。

这让他想到一位不知名的达克神教的教徒在面对科学考察团的询问时的回答。

“那是达克力斯的眼睛在这个世界的投影。”虔诚的教徒如是说,“它代表的是达克力斯的意志,意志是没有质量的。”

但科学考察团不信,正如陆鹏此刻也不信王胜杰所说的“历史”一样,那一帮子无神论者开始探访欧森和哈温城,做着历史学家的工作,希冀着能够从宗教和传说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如果创使徒知道达克力斯之眼何时会出现,也许他也知道它是如何出现的。

相比于达克力斯之眼,创使徒的神秘性并不低,对于这样一位存在,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他是头戴黑底金边高帽的中年人,有人说他是身穿白玉色长袍的棕发碧眼男孩,有人说他是拄着残破木质拐杖的八旬老人,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创使徒。

科学家们一无所获,圣典所记录的故事都太过遥远,大都发生在旷世之灾,且口口相传,几乎没有其它记录而无法考证。

“但你说过,你不信教。”

王胜杰打了个哈欠,好像这次谈话消耗了很多精力似的。

窗外那完美的黑色球体正慢慢滑过天穹,在陆鹏的眼中,这个物体变成了一块橡皮,它优雅而有力地经过的所有地方似乎都会被抹去,只剩下和它一样漆黑的空洞,他开始想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地球被这样一个黑色的环形所围绕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是啊,我不信教,但经历了那件事后,我有了一个信仰。”

宗教可以是信仰,科学可以是信仰,人的每一个特质都可以成为一个个体的信仰,就连一部电影、一首歌、一本小说,甚至一句话,当它成为一个人的依靠,或是慰藉,或是别的什么,即成为了他的信仰。

陆鹏小时候的信仰是吃蔬菜可以变得强壮,所以当他受到欺负的当天就会吃很多蔬菜,这是他妈妈给他的信仰;长大一点后他认为下雨天是他的信仰,遇到烦心事的他在雨天出门畅快淋漓地跑上几公里,直到有一天滑倒在地脑袋磕在了路沿;现在,他的信仰是父亲一定会在每次任务中安全归来,所以他要在每一次见他的时候变得更好,更强。

但如此这般数年一日地在固定时间做着相同的事情,陆鹏想,王胜杰应当有着相当强的信仰。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事实上,不是日食,而是四星一线。”

4.


王胜杰仍然记得那一天,他当时十二岁。

天空很晴朗,太阳未及头顶,洒下温暖的光芒,而达克力斯之眼和月球此刻与太阳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王胜杰和他的妹妹王静洁早早地就来到室外,坐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后院,有一片小草坪,草坪中央几颗粗壮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些人。

对于妹妹坚持来后院看日食,王胜杰感到很不解,自从王静洁得了那个名字奇怪的疾病之后,她就不再喜爱阳光了。通常,她的病房窗户总是被亚麻布般的窗帘遮挡,只能透过一小点的阳光,让人感到昏暗而潮湿,久而久之,尽管卫生做得很好,也让人觉得有了些霉味。医生说这对她的病情不好,有时候她需要一点阳光,可每当拉开窗帘,她虽然不哭,但会一声不吭地躲进被子里,用双手死死扣住缝隙,怎么劝都没有用。

妹妹生病的时候,王胜杰只有九岁。

他们的父母说一切都会好的,但王胜杰知道他们在撒谎,那些深夜爆发的争吵、破碎的陶瓷碗,还有爸爸气急败坏的摔门而出和妈妈带着泪痕的强颜欢笑,都一次一次地在王胜杰的心里凿出越来越深的裂痕,但他一次都没有问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妹妹坐在王胜杰的身边,因为长久未见阳光,她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但这时的她是多么美啊,她轻轻地抬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她小巧的鼻子因为对温暖的不适而微微皱起,那两瓣薄唇透如轻纱,阳光如同天底下手艺最好的雕刻家,为她的侧脸勾勒出一道闪闪的金光。

在王胜杰的记忆里,她的妹妹未曾如此美过。

在她生病之前,她一直是一个顽劣的姑娘,比生为男孩的王胜杰还要调皮爱玩,她会抢过王胜杰的玩具,好奇地拆开,然后便不再组装回去,她会在爸爸妈妈面前装可怜,总是一副眼泪巴巴的模样,让他们到嘴边的教训话都咽了回去,她会在早餐时在王胜杰的牛奶里倒入太多的食盐,让王胜杰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吃上早饭。

那时的王胜杰对她又爱又恨,他诅咒她在学校被人欺负,却在她真的被欺负时第一个替她出头,他把她的娃娃扔进街边的灌木丛里,又在第二天偷偷地找回来,洗干净后放在熟睡的她的枕边,他看到她把果汁倒在了床单上,幸灾乐祸地对她说爸爸妈妈肯定要骂她了,却在他们质问的时候替她揽下所有的责任。

而当他在某一天早晨怎么也叫不醒她的时候,当他看到妹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双眼无神的时候,那所有的恨都消散无踪,只剩下爱了。

王胜杰不知道他们已经在长椅上静静地坐了多久,他的屁股有一点疼,但妹妹已经睡着了,她小小的脑袋耷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他不敢动弹。

时不时的有老人拄着拐杖经过,也有年轻人坐在轮椅里,有些人面露疲惫,有些人则一脸平静,还有些人与陪同的护士或是家人聊天大笑,无论怎样,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后院的草坪中,他们都是为了四星一线而来。

终于,开始了,王胜杰轻轻推了推王静洁,她嗯了一声,眨眨眼睛。

他们带上墨镜,太阳的光芒暗淡了一半,首先接近太阳的是月球,但因为阳光强烈他们无法看到月球,反而是不远处的达克力斯之眼,透过墨镜也没能让它变得更黑,让人有了些荒诞之感。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陷入沉寂,月球的一角出现在太阳的边缘,一个小小的黑色缺口呈现出来,王胜杰莫名地想到被妹妹咬了一口的麦麸饼干。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缺口越来越大,而后,达克力斯之眼从另一个方向拉近了与太阳的距离,当它圆形的光滑边缘与太阳相接处时,王胜杰似乎看到一台巨大无比的绞肉机,锋利的界面旋转起来,安静地用它的钢铁锯齿蚕食着脆弱的肉体,没有一丝犹豫。

坚定而冷酷、优雅而无情。

他无法把眼睛移开,此刻的太阳已如惨遭折磨的困兽,一个懂得隐蔽的猎人和一个狂妄自大的猎人在逼得它后退,然后,达克力斯之眼的边界与月球的边界也相交了,而太阳也被分成了上下两半,在重叠之下层次感变得分外分明,先是达克力斯之眼死亡一般的黑色,下一层是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发白的月球的阴影,最下一层是还在努力拼死一搏的太阳。

现在,太阳呈现一种类似漏斗的形状,上下分别是一个金灿灿的外凸圆弧,紧接着是两边的内凹弧线,这两条弧线在最底部相交,而金色由原本的两个色块随着两条弧线的靠近逐渐变成了两条丝线,然后只剩下两个小点,它们在最后泯灭的前一刻先后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这白光就像钻石一般在两个黑色球体的边缘鼓起,垂死反扑地让人发出惊叹,但还是无法抵抗而最终被消灭了。

此刻,月球的黑色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达克力斯之眼的黑色,太阳、月亮、达克力斯之眼和地球,被一根无形的线串成一串珍珠。而周边的世界也进入了短暂的黑夜,医院里灯光亮起。

随后,日冕闪耀着如水波粼粼的白光,在这黑暗的边缘挣扎,它们触手一般极力伸长,像是要触碰到王胜杰的身体。他感觉到妹妹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直到流经指尖的血液开始发烫。

“哥哥……”

“怎么了?”

“如果有机会,我好想到那里去看一看……”

王胜杰察觉到妹妹哽咽的话语,他转头看去,王静洁眼中充满泪水,她朝他笑笑,然后突然泄了气一般跌下了长椅,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5.


听完这个故事,陆鹏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时他还与王胜杰素不相识,他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在妈妈的陪伴下看完了天上的绝美演出,但也只是感慨一番便不再去想,他从未想过在同一时刻,还有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正在发生。

王胜杰背过头去,摘下眼镜擦了一把眼泪。

“我……”陆鹏叹了口气,“我很遗憾……”

沉默之后,王胜杰重新戴上眼镜,说道:“对于妹妹的死,我一开始是无法接受的。”

“你是说,你现在想通了吗?”

“我想通了,也没有想通。”王胜杰说,“这个故事,其实还没完。”

“这不是你如此迷恋达克力斯之眼的原因吗?你想未来有机会替她上去看一看……”

“没有机会的。”王胜杰干脆地打断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一辈子也去不了那里,就算航空航天技术已经可以民用,月球正式成为殖民星球,太空城已经绕地球运行了百八十年,可我的身体是吃不消这趟旅途的。”

这话让陆鹏有些恼火,他皱紧眉头,几乎要骂他几句,说这是他妹妹去世前唯一的心愿,怎么可以说放手就放手,连试都不试一下?可最终他还是压抑了这一冲动。

“好吧。”陆鹏决定继续之前的话题,“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是两年后了。”王胜杰继续讲述道,他的语气让陆鹏也不禁认真了起来,“我无意中发现了一项报告单,我本以为这是我妹妹以前的医院检查报告,因为在她生病的时候我就偷偷地看过,可当时没有看懂。

“但我发现的,其实是我的报告单。”

“你的?”陆鹏讶异地问道,“你也生病了?”

“是的,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从小就有病,免疫系统疾病,这让我的身体分外脆弱,能活到现在算是运气好。这件事让我抓狂,我瞒着我父母,一次又一次地看那份报告,尽管很多东西我并不明白,但是直到现在,我还能把那份报告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陆鹏刚想说什么,但王胜杰没有给他机会:“那是一岁时的我的报告,现在我才想明白,为什么我爸我妈要了第二胎,健康的王静洁才是他们的希望,所以他们总是无意中对王静洁好一些,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是……你也知道,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明白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有多么绝望,他们的儿子从生下来就注定无法自由地活着,他们的女儿则是成为了一个时刻需要照顾的病秧子,而他们也实在无法负担第三个孩子了。

“天啊……我不知道他们在发现我的疾病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王静洁病了后那样争吵过……

“在我发现我的报告单的一年以内都没有发生什么,直到我了解到一个生物学知识,一个有关于异人的知识。”

陆鹏几乎要尖叫出来了。

异人!

只要说到这个词,他的心脏就无法抑制地怦怦直跳。

陆鹏瞪大了双眼盯着王胜杰,盯着这个刚刚说自己是平凡人的王胜杰,此时的他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而王胜杰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是的。”他说,“当我了解到这个知识的时候,我就急不可耐地找出了我以前的检查单,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我背下来的那个信息,在基因组异常的那一栏里,我的奇异基因为显性。”

陆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倒下,在平静的中午发出一声巨响,教室内所有人都诧异地看了过去。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于是强装镇定地朝所有人歉意地笑笑,摆摆手,把椅子扶起,坐下的时候他的双腿不停地颤抖,他用一个像是要吃人的眼神示意王胜杰继续,他用手撑起下巴,四指搭在上唇,感觉到他的牙齿正在打颤。

“但你知道,异人在奇异基因为显性的同时,其它基因大概率会有缺陷,比如我的深度近视,我的体弱,当然了,还有我的免疫系统疾病。”

陆鹏点点头,这个时候,他想到了王静洁。

仿佛可以看穿陆鹏的想法,王胜杰说道:“我想你也猜到了,我的妹妹也是一个异人,而且,是少见的健康异人,她打一出生开始就接受了基因检查,原本只是为了确定是否具有缺陷,却检查出来她是异人的事实,这让我的父母十分惊喜,就是因为这个我们肉眼所看不见的基因,足以让我的妹妹在未来过上无比荣耀的生活。

“但她的奇异基因也是她死去的直接原因。”

这让陆鹏无法理解。

“王静洁生的病,叫特发性光敏性综合征,简单来说,就是对日光过敏。

“所以她才会如此害怕阳光,平时看起来一切如常的她,只要晒到阳光,就会发生过敏反应,虽然一般而言,过敏反应轻微,但也发生过喘不过气甚至直接休克的症状,比如第一次发病的时候。

“很奇怪,不是吗?”王胜杰说,“一个从来不曾对光线过敏的人,突然之间就病了。”

陆鹏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缘由,他试探性地问道:“跟她的异人能力有关?”

王胜杰苦笑:“后来,我想起来在她生病的时候,一个女生经常来看她,在她的葬礼上,那个女生也来了,而且哭得异常伤心,她一连好几天站在她的墓前,每天都要跟我妹妹说上好多的话,几年过去了,她还是经常来看她。一开始我只是认为她是我妹妹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当我发现妹妹是异人的事实后,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个女生……以前是,嗯……光敏综合征的患者……”陆鹏说出了真相。

“当我与她接触,想要跟她多了解一些我妹妹的事的时候,她崩溃了,没错,我妹妹用自己的健康与她的疾病互换了。”

听到这里,陆鹏已经猜到王静洁的死因了,在四星一线的那一天,她将自己本已孱弱的身体变得对自己致命,王胜杰的免疫系统疾病,加剧了那个女生的光敏综合征,在王静洁的身体里引发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这场海啸,几乎在一瞬间夺走了她的生命。

“你知道得知真相的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我没有发怒,没有哭喊着让她把我的妹妹还给我,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异人辐射体假说。”

“可是,你说过这种假说都是……”

“都是异想天开。”王胜杰看着他,眼睛中的那抹蓝色在雾气中与其他的颜色混杂在一起,看不见了。

“没错,我知道,异想天开。”他的语气开始发颤,“它根本无法解释达克力斯之眼为何存在,它只是一个猜想,一个该死的,完全不着边际的猜想。”

陆鹏想起来这个理论所阐述的观点,这个理论认为达克力斯之眼一刻不停地发射出某种我们未知的辐射,改变了人类的基因,导致某些人类变成了异人,而它唯一的论据就是达克力斯之眼与异人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妹妹是异人?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善良到不可思议的小女孩要是一个异人?如果达克力斯真的存在,如果它的眼睛真的在看着世间的每一个人,为什么它承诺了她最好的未来,为她挡住了阳光,却……却没有救她的命!?”

陆鹏看着王胜杰轻声的诉说,泪珠流到他的嘴角,达克力斯之眼刚刚走过这个天穹的一半,它高挂在天上,宛若一个巨大的玩笑,而这个玩笑,令人不可置信的伤感。

他忍不住地想,从某种意义上,是王胜杰害死了他的妹妹,在那个真相揭露的瞬间,陆鹏不知道是怎样的感情冲击了他的心灵,或许是愤怒,自责,亦或是无法摆脱的痛苦和对自我的无比憎恨。

“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受的。”王胜杰哽咽着,把头埋进了双臂之间,喃喃道,“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受的。”

他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重复,直到他说的话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他心中所承受的一切爆发出来,化为一颗颗沉重的泪珠,直到他在达克力斯之眼的照耀下,泪流成河。

猛然间,陆鹏明白了他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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