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风云录 - 91 - 厚德载物
王彦章见李轻尘点了点头，霎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伸手在李轻尘的肩膀上拍了两拍，道：“李存孝有子如此，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深感欣慰。”
他这两拍完全是有感而发，不带丝毫内劲，李轻尘也坦然受之，未作任何防备。就在王彦章的手掌离开李轻尘肩头的一刹那，包括王诗剑在内，三个人的心中全都冒出四个字：肝胆相照。
听了李轻尘的身世，王诗剑心中的震动不在王彦章之下，看向李轻尘的目光中意味更加复杂。她见王彦章情绪有些激动，便对李轻尘道：“我爹曾经多次给我们讲过，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谁心悦诚服过，但李将军却是唯一的例外。”
她看了王彦章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我爹爹的眼光比天还高，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梁王的首席军师孟烟寒他也向来对其不假辞色。他却时常对我们说，李将军的武功震古烁今，天下无双无对，而且为人慷慨豪侠，虽然曾经在战场上将我爹爹击败，但却一直对他礼敬有加...”
王彦章不悦地打断女儿的话，道：“你这小妮子，说这些做什么。”王诗剑对父亲做了个鬼脸，又道：“好几次喝酒的时候，爹爹都抚杯叹息，只可惜两人分属不同阵营，李将军又见背太早，否则他们肯定会成为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她从小被父亲宠坏了，虽然人人都惧怕王彦章威严萧煞，但是王诗剑却从来不怕父亲，有时候甚至还有意和父亲唱反调。她知道父亲心中其实对她爱极，从不对她疾言厉色，因此有些恃宠而骄。
王彦章大喝一声：“别说了，走啦！”说完连李轻尘都不再理会，大踏步往他们下榻的客栈走去。王诗剑知道父亲向来不愿多对旁人表露心思，她不顾一切地说了这么多，虽然都是实情，但父亲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或许在父亲看来，他和李轻尘都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在一起就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畅谈天下大势才对。现在他那些绝不愿被外人知道的心思全被王诗剑说了出来，王彦章在气愤之余，多半还有一份被外人窥探到柔软内心的不好意思吧。
王诗剑对着李轻尘吐了吐舌头，一个翩翩公子瞬间变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俏丫头，对李轻尘道：“我们住在天福客栈，明天一早便要出发前往金陵，若是有缘的话，咱们金陵再见了。”
李轻尘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看到欧冶芒领着小石头走到了他面前，他突然想起一事，便问王诗剑：“王姑娘，你和王将军一路上跟着刘隐，难道也是想打紫氲金精的主意不成？”
王诗剑脸色一沉，不悦道：“我爹才不屑于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他从来都没把这东西放在眼里。他还对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当凭真本事扫平天下，一块破铜烂铁济得甚事？”
欧冶芒听她如此轻视紫氲金精，忍不住道：“王姑娘，话不是这么说，这紫氲金精性质独特，非任何凡俗精铁可比。晋王李克用的断龙刀在铸造时只加入了一丁点紫氲金精，便锋锐绝伦，成为天下罕见罕闻的神兵利器。倘若能将二十七斤重的紫氲金精铸成一把宝剑，定能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神剑，什么干将莫邪，工布龙渊，在它面前全如腐泥朽木一般。倘若我能仗此剑与你爹爹对垒，就算你爹爹的武功比我高得多，究竟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呢。”
王诗剑笑道：“好啊，那你就赶紧将这柄古往今来的第一神剑铸好，我倒要看看它能有多厉害。”
她又抚着小石头的头，缓缓道：“我和爹爹要回洛阳，正好要从金陵路过，我看小石头实在可怜，因此才央求爹爹顺路保护，他年纪幼小，再也经不起坏人反反复复地折腾了。”
她虽然是看着小石头说这番话的，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李轻尘却知道她其实是在回答他方才提出的问题，心中不禁一阵惭愧。原来王彦章父女跟着刘隐他们纯粹是一片好心，看来自己和独孤云全都误会他们了。
李轻尘正在犹豫要不要对王诗剑说声抱歉，王诗剑似乎不想让他难堪，对他莞尔一笑，妩媚中带着几分潇洒，随即便转身飘然而去。
小石头对欧冶芒道：“爹，这位姐姐是个好人。”欧冶芒点点头，道：“我们之前都误会她和王彦章了。”他随即对李轻尘道：“李大侠，既然你急着要去救你的朋友，我们父子跟着你也是负担，不如咱们就此告别，他日有缘必能再见。”
李轻尘吃了一惊，道：“欧冶大叔不怕辜镇东他们再来找你吗？”欧冶芒道：“他在李大侠手下两次吃亏，接下来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了吧？”李轻尘道：“此人虽然狠毒，但我看他性格坚韧，锲而不舍，我担心他没那么容易放弃。”
他沉思了一下，又道：“你们现在无家可归，不如先和我一起到金陵去，那里人多眼杂，易于藏身，辜镇东想找到你们也不容易。”
欧冶芒思索了一下，道：“也好，那就还要再劳烦李大侠几天了。”李轻尘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位王姑娘都能想到要保护小石头，咱们相识的时间总比她要久得多，欧冶大叔不必跟我这么客气。”
欧冶芒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对李轻尘道：“李大侠难道真的对紫氲金精没有一点兴趣？”
方才欧冶芒和王诗剑对答之时，李轻尘心中对欧冶芒如此看重一柄利剑颇为不以为然，心想只要内功深厚，草木竹石皆可为剑，倘若武功不行，只是仗着宝剑之利，终究无甚大用。
欧冶芒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道：“李大侠武功卓绝，自然无需倚仗宝剑之利，只是倘若碰到武功与你相差无几甚至比你更高的人，宝剑的威力自然便不可忽视了。”他随即补充道：“我虽然武功平常，但也看得出李大侠的武功惊世骇俗，天下能胜过你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因此对你来说一柄宝剑的确无足轻重。”
他话音一转，又道：“只是这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单靠武功便能解决的，越王钱镠和辜镇东之所以对紫氲金精紧盯不放，并非单纯地只是想用它来铸成一柄宝剑，与敌人决战沙场。只不过这宝物来历神奇，自带祥瑞之气，世人多信天命所归，因此无论是谁拥有了紫氲金精，号召之力必然大增。再持以此宝物铸成的宝剑号令天下，英雄豪杰必然闻风景从，扫平天下也会变得事半功倍。这才是这宝物最为有用的地方。”
李轻尘听欧冶芒侃侃而谈，心中惊讶之极，没想到欧冶芒一个铸剑的工匠竟然会有如此见识，这些事情他之前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他沉思良久，对欧冶芒道：“欧冶大叔所言甚是，如此一来，你可要将这宝物保管好了，等日后寻到一位...”他本想说“寻到一位真命天子，再将紫氲金精献出来”，但想到欧冶芒宁可家破人亡也不愿献出宝物，这可是他们家十几代人的心血所聚，如何能轻易割舍，因此没好意思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欧冶芒缓缓道：“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李大侠武功高超，宅心仁厚，又是名将之子，日后必成大器。我愿将紫氲金精赠送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轻尘闻言大惊，连连摇手道：“这东西实在太过贵重，又是欧冶大叔的家传之宝，在下绝不敢受。”欧冶芒诚恳地道：“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一个平民百姓，德不能服众，武不足平乱，连保全家人都做不到。这块宝物虽然珍贵，只是对我来说非但无用，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
说到这里，欧冶芒想起惨死的妻子，语音一阵哽咽，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说道：“自从我妻子死后，我就一直在想，不能再将这块宝物留在身边，只是决不能让它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里。”
他眼睛望着李轻尘，对他道：“咱们虽然相识不久，但我对你的武功和人品非常信服，我相信紫氲金精只有在你手上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功效。”
李轻尘听欧冶芒如此高看自己，心中极为感动，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推辞道：“这紫氲金精是大叔家里十数代祖先呕心沥血才得来的，算得上是无价之宝，在下实在是受之有愧。”
欧冶芒故意脸色一板，道：“我当你是英雄豪杰，怎么也如此婆婆妈妈的，你不愿接受紫氲金精，难道非要辜镇东再将我父子害死，将这宝物据为己有你才会安心吗？”
小石头也一边拉着李轻尘的衣袖轻轻摇晃，一边道：“轻尘哥哥，你就收下吧，收下吧。”
李轻尘被欧冶芒的话激得豪气勃发，瞬间只觉得天下没有不能做之事，当下慨然道：“既然欧冶大叔如此看重，轻尘虽然受之有愧，但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欧冶芒闻言大喜，道：“那紫氲金精被我祖父藏在龙泉村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我明天一早就回村将它取出来。”李轻尘道：“辜镇东对紫氲金精势在必得，定然早已在龙泉村伏下人手，欧冶大叔这样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跟着又道：“不如咱们先到金陵，你和小石头找个地方住下来，等我去终南山救了甄大叔就来金陵找你，然后咱们再一起去龙泉村。”
欧冶芒明白在李轻尘心中救出甄默龙远比拿到紫氲金精重要得多，若是他和自己立刻同去龙泉村，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耽搁六七天，绝非李轻尘所愿。但若是没有李轻尘同行，万一再被辜镇东发现，父子俩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次逃脱。
他向来被人称为龙泉第一铸剑师，深知上等精铁对于铸造宝剑的重要，自他从爹爹那里听到紫氲金精的传说之后，内心深处没有一刻不在渴望一睹其庐山真面目。只是恪于祖先遗训，虽然知道宝贝藏在哪里，却从来不敢将其取出，更不敢奢望能用此稀世奇珍铸造出一柄光耀千载的绝世宝剑。但是这个念头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头脑中萦绕。
今日他痛定思痛，终于决定将紫氲金精送给李轻尘，突然间感觉心头仿佛去掉了一块千斤巨石，变得格外轻松，忍不住呵呵笑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李大侠愿不愿意？”李轻尘道：“欧冶大叔想要什么，在下只要力所能及，一定竭尽全力。”
欧冶芒笑道：“等取出紫氲金精，能否让我将它练成一柄绝世之剑？以后李大侠仗此剑笑傲江湖，行侠仗义，为天下百姓杀奸除恶，也不枉我们欧冶家为它累世辛劳。”
他随即又道：“不是欧冶芒夸口，论武功我与李大侠相差霄壤，但若论铸剑之技，倘若我认当世第二，天下人谁也不敢自称第一。”
李轻尘见欧冶芒说这话时满脸自豪之色，颇有俾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心中也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冲天豪气，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就依欧冶大叔所言。”
欧冶芒虽然违背祖训，将紫氲金精拱手让人，却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外地圆了自己平生最大的愿望，禁不住喜出望外，连日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忍不住仰天呵呵大笑起来。
小石头见父亲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高兴地在地上连转了七八个圈子，欧冶芒见儿子如此兴奋，一面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一面又对妻子的枉死嗟叹不已。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振奋精神，决意将儿子好好抚养成人，以慰妻子的在天之灵。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行装，坐上马车赶往金陵，不一日到了长江边上。李轻尘从未见过如此大水，只见江面宽阔之极，别说小舟，就算是巨大的楼船行走其上也变得犹如蝼蚁在蕉叶上爬行一般。他们三人立在甲板之上，迎着烈烈江风，滔滔江水，胸襟为之一爽。
过了长江便是金陵城，金陵古名健康，三国时东吴大帝孙权便建都于此，之后东晋以及南朝的宋、齐、梁、陈相继在此建都，故有“六朝古都”之称。
金陵背负钟山，北接长江，形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西晋衣冠南渡之后，大批中原士族迁居金陵，南北方在此并汇交融，人文昌盛，经济繁荣，其规模之大，蕴蓄之厚丝毫不亚于洛阳、长安，号称东南形胜第一。
此时金陵属吴王杨行密该管，杨行密颇有治世之才，金陵城内人烟稠密，市集繁华，玄武湖景色宜人，秦淮河夜夜笙歌，夫子庙庄重堂皇，虽在乱世，却一派富足祥和的景象。
李轻尘与欧冶芒父子随着人流进了金陵城，一时间看得眼睛都花了。三个人兴致勃勃地游览了秦淮河，夫子庙，正要找一家饭馆填饱肚子，突然间小石头指着远处道：“王姐姐。”李轻尘和欧冶芒随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看到王诗剑站在一道石桥上面，正在与一名陌生的男子窃窃私语，王彦章和那个侍女溪茗却不见踪影。
李轻尘他们从丹阳到金陵这一路上都没有碰到王彦章父女，没想到进城的第一天就在夫子庙前看到了王诗剑。李轻尘急于赶赴终南山，只打算在金陵停留一天，将欧冶芒父子安顿好之后，第二天便要西进，因此他虽然看到了王诗剑，却无意上前和她照面，以免无端生出别的事来。
那陌生男子和王诗剑说完话之后，王诗剑将手一挥，那男子行过礼后转身便走，方向正好是向李轻尘他们这边而来。李轻尘赶紧收回目光，看着欧冶芒点菜要酒。
那男子刚刚从他们落座的小酒馆旁边走过，突然间人群中闪出一人，贴到那人身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刺入那男子的背心。那男子大叫一声，翻身跌倒，在地上扭了几下就不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