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少女小蓟
我们都在时光的隧道里走失。无论是两小无猜,还是萍水相逢,在人生的旅途上,走着,跑着,一扭头,就不见了踪影。
总想着,就这样看着你,笑着就好,像大把大把的春光,呼啦啦地落下来,所有的花都盛开,在时光的纹络里,就搭着肩背,走下去,走到岁月的深处里去。
可是却都不能。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那年在乡下,我十二三岁的样子,刚上初一。记忆里雨很大,屋檐下,雨丝如雾,院子里一朵朵的水花,都鼓着水泡,鼓起又灭了,灭了又鼓起。
我听着雨声,看着窗外发呆。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一只落难的燕子斜斜地顶着雨,推开了门。进来,我看到了她清白的脸,和因啜泣而抖动的肩膀,雨水正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在肩上,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小小的骨骼全都显露出来,不停地打着寒颤。
我赶紧把她让进我的小屋,并和爹爹说了一声,又让妈妈找出我的衣裤来。妈妈看到了,又赶紧去烧了热水。
小屋里,她无力又安静地擦着头发,那种绝望如一条落岸的鱼,让人看了无法呼吸。我挡上布帘,递给她我的衣服。不一会儿她出来了,那么小巧俊秀的人儿,眼神里却满是恐慌,渴望,委屈,犹如一层薄薄的纱纸,包着一汪水。火炕逐渐热起来,她的头发也快干了。她只抱着膝盖,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的雨丝,躲闪着我们的盘问。
那一天,雨下得又大又急,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三里外的长安村走到荣光村的。那条路,有崎岖又泥泞,周围的树木幽深,电闪雷鸣,一个女孩儿是受了如何的委屈才会离家出走?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坐在我的后桌,平时她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酒窝。可是,今天,泪水像两条清澈的小河,我真想去尝尝,是不是又苦又涩!
我告诉她我这个想法,她笑了,又露出好看的酒窝。
雨终于小下去了,天光也笼罩下来,妈妈吩咐我们去后院找那些草窝里的鸭子。
我们穿了雨靴,去后院的乱草堆里,去赶鸭子。后院的鸭子正趁着雨小,出来嬉戏,用嘴巴衔了水来洗羽毛。听到我们的哄喊,都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嘎嘎嘎”,而且鸡又来捣乱,场面混乱不堪。
正围堵的时候,在鸭儿们嬉闹的草窝里,一枚被雨水冲刷的闪亮的鸭蛋,映在我们眼前,像长毛的圆月亮似的。我们开心极了,管不上那些鸭子,小心翼翼地挪着脚,结果共找到三枚!
那晚,妈妈给我们蒸了两枚鸭蛋,小木桌上白瓷盘里,两个月亮,蛋黄黄嫩嫩的,蛋白清亮亮。
雨终于停了,小村子的灯在夜色里渐次亮起来,母亲进进出出好几趟,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又给我们铺上了绣着百合花的被褥,那是家里最松软的被子了。我们脱了衣服在被窝里玩,你推着我,我挤着你,相互依偎着,如同两个大粽子,母亲则坐在炕尾纳一双红缎面的布鞋。
玩累了,沉静下来,她摆弄起我的头发,用手指绕来绕去,忽然就停下来,沉浸了下去,目光里泛着点点的水痕,如月色里的桂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我也不敢问她,怕她再哭。梦里她哭没哭,不知晓。第二天,她的舅舅来找她。一进门,说着孩子不懂事的话,眼光里尽是躲躲闪闪的。
她倚着门,不出声,泪水大颗大颗地落,钻石一般,眼神狠毒,没有一丝的温暖,仿佛就要做出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情。小小的身体,也如同要颤栗起来,就要把所有的能量迸发出来。她不停地用手缴着衣服,头歪向一边,脖子挺立着,好像要和敌人作对的刘胡兰!
我看了,不由得也愤怒起来,仿佛刘胡兰就要被敌人带走了!
好在,有爹爹在!好在爹爹是学校的校长!我站在爹爹身后,扯着他的衣襟,示意爹爹,救救“刘胡兰!”
她的舅舅坐进了大屋,我和她自然被挡在门外。最后,她舅舅客客气气地从大屋子里走出来,又保证着和她好好谈谈,爹爹又叮嘱了再叮嘱,就这样子,她平复了气息,用恋恋不舍的目光出了屋。
我和爹爹妈妈送她到门外,她坐上她舅舅的牛车,一声鞭响,小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着牛车,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一株老洋槐树下。
我的心里很失落,仿佛丢了贵重的东西,找不到了。
晚上,我早早就进了被窝,我想早早过周一,我要早早到学校去,越快越好。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每一颗星星,仿佛都是她眼眸里的泪痕。
第二天,我的头很沉,吃了饭,迷迷糊糊走进班级,可是她的桌位却是空的,直至第三节课,她还是没有到。学校的陶老师依旧用她温和的语调上着课。下课了,同学们在操场上的樱花树下逮着玩,我失落地去教室取作业本。
满喜看我闷闷不乐地从陶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趁我不注意,捏破了樱花树的小青果仁,来喷我。
不知怎么地,看着他指着我的脸笑,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泛出来,许是果仁汁真溅进了眼睛里,许是那一刻正好想哭。
倒霉鬼,满喜,被老师罚去扫男厕所!
放学吧!快点放学吧!我的脑子里已经一个字都装不进去。
到了家,我的头开始疼,脸也烫得要命。母亲拿来白酒,让我躺在她的腿上,温柔地搓着头,迷迷糊糊中,听母亲幽幽怨怨地和爹爹说着话。“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妈呢!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的工作也是白做了!为了自己改嫁,这么好的孩子,说卖了就卖了!”
“许是她舅舅的主意!”爹爹的声音也低沉地传来。
我的身体好像是棉花团捏的,再也坐不起来,泪水从眼角出来,就被脑门里烧着的火烤干了!
迷糊中,我又看到她。在学校的田地里拔草,那也是我们第一次集体劳动,我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那一天,偏我倒霉,我负责的田地长满了那种带刺的菜,所有同学都指着我的“责任田”笑。就在这时,她走过来,说,我们换一换吧!我对付这种刺菜最拿手!
我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她却把我推到她的“责任田”地头,又对我说:“我叫安小蓟,我随我妈妈的姓!”
”你看,这就是小蓟!”顺手,她就摘下一大束刺菜,她捧着它,一点也不怕疼。那些刺菜开满了朵朵紫色的小花,在她手中聚着,好似紫色的毛线团,迎着风摇曳。
“要不,我们合作,一起拔!”她看我犹豫着说。我想了想,开心地点了点头!那天,等我们俩拔完所有的草,火红的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我们互相靠着,累却快乐着!
梦里,又是那片紫色的小蓟花,紫得绚烂又忧伤。她站在夕阳下,就那么笑着,风拂过她的柔发,她想说什么,鼻子下的酒窝一闪一现。她的辫子上,还系着去年她过生日,我用零花钱买给她的绿丝带。
我想跑过去,告诉她,快跑!小蓟,快跑!有坏人!可是,脚却千金重坠在那里,想喊,却喊不出来,猛然间,又好像谁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一下子醒来,原来是妈妈平铺在我脑袋上的白毛巾,掉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学校的樱花树还在,那片紫色的小蓟花,每隔春天都开得绚烂,可是,她却不在了!
上课,老师领着我们深情地背诗,“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背着背着,窗后的那片紫就映入眼帘,不由得,我把书蒙在脸上,两行泪就落了下来,班级里乱哄哄的,没有人知道,我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它是咸的。
再后来,班级里没有人再去读高中,只有我一个人去了外地。我总想,如果小蓟在,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向更远的世界,她学习那么好,一定可以!想到,想着,我又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
世界那么大,我总会遇见你。小蓟,我已经是如此的年龄,经历了岁月的风霜,而你又在哪里呢?
如果,你再不来,我们就真的老去了!
时间的分秒,总在每一个人身上不停地走,所有人,所有事都逃不过。可是,记忆深处,你总能找到,那个同你长大的小小的人儿。只要我们一回忆,所有的花都呼啦啦地开,学校,村子,樱花树。
所有人都与我们打着招呼,微笑,挥手。我们也微笑着,打着招呼,变成小小的人,被他们挥着手,送向远方。
而远方,谁又能与我们再次相遇呢,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又有着怎么的相聚与别离,我们都无法预知。我们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身不由己地走,走到岁月的森林里,走到时间的尽头去。那些人,那些看着我们长大的人,不能陪同我们;那些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又都失散!
最后,还是我们自己一个人,在岁月的长河里,不问岁月,不问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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