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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向生》第七章(2)

2019-04-14  本文已影响82人  卷尘_

睡不着觉,大脑开始胡思乱想,这些伤员不知道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家人。如果我看到斋藤受了重伤会有什么反应,只是脑海中的一个念头罢了,心便像撕碎了一般。我惊讶之前自己想法竟然是那般随意,当我看到这些伤员,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难道仅仅只是希望斋藤还活着这么简单么?当活着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痛苦的时候,活着是否真的比死亡更具有诱惑力呢?「不要感情用事」,院长的话回响在耳边,感情终归是人的负累,但也正是因此,而使我们成为人。夜晚没有炮声,白天发生的一切在此刻显得如此虚假,似乎它只是个捉弄人的游戏。我抬眼看着星辰,那些无数的星星结伴在天际闪烁,可它们是多么的孤独啊,我们彼此对视着,没有绝望、没有无望,而只是空落落的一种感觉,我们彼此都互相了解的那种滋味。

呻吟里多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微微抬起头,黑暗中有个身影在蠕动,他像一条无脊椎动物似的匍匐在地离开伤员区朝另一个方向爬去,我站起身想要过去,被一只手一把拉住。是那名卫生员,也许他在黑暗中做了一个什么表情,但我没看到,于是说,“我想过去看看。”

他说。“不用去,不要去妨碍他们。”

我坐在原地,盯着那名伤员,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伤员只有一只胳膊是好的,伸出去放在脑袋前方,再使劲的把身子拖上来,就这样一下一下的艰难的蠕动着,他爬行的方向20米开外是一条山谷,那里生长着一些灌木植被,白将山谷隐藏起来。他艰难的爬着,这短短的二十米,他可能用去了40分钟的时间,我正疑惑他到底要做什么,那个黑影突然很轻松的一翻一滚跌进了山谷,传来一声闷响,我瞪大眼睛用手紧紧按住张大了的嘴巴。

旁边卫生员开口说。“即使你拖他回来,他还是会找机会自杀的,一心赴死的人,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干预就放弃寻思的念头。”

我低声说。“可是他活下来了啊。”

“他的半边身子被炸坏了。”卫生员平静的说。

“那又怎样,他还活着呀。”

卫生员沉默了,也许他已经懒得和我再说什么。我也沉默了,想起了奶奶,她唯一的儿子死之后,除了死亡,也许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活着的人失去了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似乎就只有死了。我重新躺回去,闭上了双眼,心脏因恐惧和疲劳怦怦直跳。不时有虫子从脸上爬过,我用手拨开,手又抖了起来。夜半,天空的一侧被照的通明,紧接着就响起连珠炮火,旁边的卫生员说,这是照明弹,有人在搞突袭。具体是哪一方发起的夜袭却没人知道。

“你为什么不去避难,来这里做什么?居然还带着一只猫。”卫生员突然问道。

我并不想一一解释,于是说道。“我是岛上的护士。”停顿了几秒,反问道,“你为什么做了卫生员?”

“我不想当什么卫生员的,但父母担心我战死,就让我跟着医疗队当卫生员,他们说风险小。”

我应了一声,双方便就此沉默,各自陷入了自己的心事。我搂着娇翼,炮声一直持续到天明。我和卫生员抬来一大桶水,分给一个个伤员。当我走到斋藤好友的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死了。伤员大概死了有三分之一,我用他们的衣服或者帽子遮住脸,卫生员开始清理尸体,他们将尸体归拢起来,扔进20米开外的那个山谷,一声声闷响,像远处的一发发炮弹。

一股烤肉的香味传来,几位卫生员和我一样同时闻到了那股肉香,我们四处张望着寻着味道的方向看去,两位光着上身的军人坐在空地的边缘,在支起的火堆上烤着什么,其中一位身上刺着一条龙。诶?真厉害啊,还能找到肉吃。正想着,一枚炮弹在空地上停放伤员的地方落下,轰的一声,十几个伤员弹起来似的飞向天空,仿佛是一个个布娃娃,大地随之抖了一抖。我赶紧抱着头蹲下,等了一会,炮弹没有继续袭击,便起身去看被炸过的地方。空地中央被炸出一个大坑,那里的伤员甩向四处,医疗站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吵吵着这里不安全要转移。晚上和我说过话的卫生员捂着半边脸躺在坑边不远的地方哼哼着,我跑过去,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斜斜的流在地上,手上血流过的地方像一条暗红色的丝带。我掰开他的手,一只眼球往外凸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整只眼慢慢的肿起来,眼球的外侧插着一片薄薄的红色弹片。我对他说,让他别动,也别拿手捂着。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好像就在附近,枪声比炮声要容易承受的多,当时没人在意这些邻近的枪声是从哪发出的。卫生员问我眼睛是不是进了弹片,他捂着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想用手指揪出来但没成功。我什么也没说,跑去拿医疗用品。先用夹子夹出弹片,又翻开眼皮让他试着活动眼球看看四周还有没有异物,他突出的眼珠在我的眼前痛苦的转了一圈,好像从另一侧伸过来的某种探测器。我用红药水浸满了纱布,敷在眼球上包扎好。他告诉我头疼的厉害,我点了点头,说很快就会好的,一句真实的谎言。

院长告诉我准备往山洞迁移,先把医疗物资转移过去,再转移伤员。我呼喊着矫翼,哪里也没有它的影子,也许是刚刚的轰炸又受到了惊吓,便先暂时不去管它。我搬起一个医疗箱跟着几位军人一起往山洞走,我问他们,哪里还有空的山洞,里面都挤满了岛民。其中一个军医冲我咧咧嘴,神秘的笑了笑。我心下纳闷,却也没在说什么。跟着他们走过一片高地,在高地的下方果然有空着的山洞,这里有一股浓重的人身上留下的气味,似乎这些味道的主人刚离开不久。我把箱子搬进最里面,放在地上,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微微的颤动,我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怕是什么大型的动物受了刺激向我攻击。等眼睛适应了洞内的光线,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我过去检查,还有微弱的呼吸,他条件反射似的轻微的一抽一抽,晃了晃他,睁开了眼,我心下一喜,他看到我后却开始口齿不清的咒骂起来,声音微弱极了,也许山洞有聚音的效果,我清楚的听到他诅咒着我们不得好报。手足无措之际,从身后射出来一枚子弹击中他的前胸,他像被电击中了似的在原地弹了两下便失去了心跳。回过头,军医正若无其事的把抢插回枪套,然后转身去叫卫生员搬运尸体,我看到他的后背盘踞着一条龙。我恍然明白,这个山洞是他们抢来的,刚刚的那几声微弱的枪响也是他们发出来的。我身上抖的更厉害了。返回空地经过早上军人烤肉燃起的火堆灰烬时,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堆黑毛,还有一滩血迹,我慌乱的用树枝拨开,黑毛里混着些许白色,我的心猛的紧紧的收缩在一起,那是矫翼的毛啊。早晨闻到的肉香,坐在火堆前军人的背影全部浮现出来,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院长从身后走到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我木然的看着他,他再次无奈的摇摇头,低着头驼着背走开了。

忙碌使我没办法去想别的,我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那堆毛掩埋起来。只感觉整个人都是空洞的。一个娇小脆弱的生命葬送在了这里,葬送在了它如此信赖的人类手里。我懊恼,懊恼没有看管好它,悔恨,悔恨带着它走上了一段无法预测的行程,我更恨,恨那个把它当作美味的人。但我知道,在这个人的性命都形同草芥的时期,猫的生命又算什么呢?

山洞的容量有限,一些重病伤员就那样被丢弃在了空地任由其自生自灭。被丢弃的是大多数。我看着院长,他不说话,眉头紧锁着。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食品少的可怜,刚开始有军人不知从哪里倒腾些粮食来,很快,粮食也吃光了。医疗用品的数量也在飞速递减,伤口都需要换药,便只能拆下布满血痂的绷带,抹上药,再将肮脏的绷带缠起来。卫生员的眼球肿的像个鸡蛋,感觉似乎又往外凸了一截。我帮他拆掉纱布,蛆虫蠕动着从眼眶里爬出,他告诉我那边的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头疼的已经感觉不到是在疼痛。我只是默默的听着,不去感受他说的那些不适。他说这都是眼球惹的祸。没有抗生素,只靠自身免疫力的话,我知道他很快便会死掉。他是卫生员,这种常识自己也同样是知道的吧,也许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就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但对此我又能说什呢?我用夹子夹出蛆虫,有些虫子很狡猾,一碰它,它们便快速的往眼球里面使劲钻,钻进里面便无计可施了。为了欺骗虫子,我只能先用纱布盖在眼球上,假装伤口被包起来,过一会猛的掀开纱布,就又会有几条虫子冒出来,再用夹子夹出。我问他结婚了没,他说没有,不过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根红色的丝带,捧在手上将脸埋进去使劲的闻着,纱布掉落在掌心,泪水从那恐怖的眼眶中流出来。

我安慰他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肯定会平平安安的养好伤回到家里,看到父母,并和那个她成婚的。”我拜托他,请他无论如何振作起来。谎言,是唯一能从口里顺利说出的话语。我简单清洗了一下布满虫卵的纱布,浸在药水里然后盖在眼球上包扎好。“天天想家,想的都快忘了家是什么感觉。”他喃喃的说。

犹豫了几秒,我开口说道。“我的旦那也是陆战队的军人,他告诉我日本本土往咱们这儿正在运送援军,那时大家都可以回家了。”

卫生员说,“你真伟大啊,男人在陆军,女人又在医疗队。”

我笑着,发自内心的笑。卫生员听到我的话后似乎有了些精神,又问了一些有关援军的事,还有我的旦那斋藤,有关援军的事是真的,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援军的部队根本无法登陆。而关于斋藤,我毫不顾忌的讲给他听。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说起斋藤来是那么的骄傲,他似乎是封印了我那些痛苦的伟大存在。伤员中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也迫切的加进来,好奇的问着问那,我们的谈话队伍逐渐壮大,渐渐的有了笑声,那时,大家似乎忘了一切,只谈论着能博取众人一乐的话题,有关战争、有关家、彼此都小心的回避着。整个山洞暂时获得了难得的愉悦气氛。卫生员在傍晚的时分死了,我将那条丝带从他的怀中取出系在他的手腕上。他被人抬起来扔到山涧。山洞再次被死亡感笼罩。一位伤员左腿夹着夹板,在地上一边跳着,一边高声的说。「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全体官兵,奋励努力。」他的声音回荡在山洞中,很快便被炮声淹没。

山洞里最难熬的是夜晚,浊湿浑浊的空气使人的头脑昏胀,有些无法站立的伤员排泄物就从他们的身下溢出来,那种味道积攒多了不会产生呕吐的感觉,只是觉得特别熏眼睛、呛鼻子,像某种浓烈的药水。夜晚的蚊虫像发了狂的扑向每一个角落,肆虐着每一块裸露的肌肤。蜈蚣、蝎子、蚂蝗、蜘蛛,在我们之间窜来窜去,一只长着花斑纹的巨型蜘蛛舞动着色彩鲜艳的长腿,在伤员的脸上和身上来来回回的忙碌,伤员一动不动,我也不敢贸然行动,有着艳丽色彩的蜘蛛一般都是有毒的,过了一会,蜘蛛爬走了,那位伤员从他的耳朵和肩膀处拍落一张大而结实的蛛网,上面粘着两只体型巨大的黑白相间的蚊子。晚上出去上厕所也极为不便,小便好解决,男人都会走出山洞,在洞口或者空的罐头里解决。大便就要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两名卫生员去大便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不管大便小便他们也不顾及我了,全部在山洞内解决。之后再用土掩埋起来。饥饿纠缠着每一个人,胆子大的便下去拔甘蔗。而另一些人开始抓洞里的蚂蝗烤着吃。就这样,我们在山洞里度过了四天。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还是为了死。

一天夜里,天空忽然明晃晃的,我钻出洞去看夜空,无数照明弹挂在降落伞上从天空飘落,照的那一片海域亮如白昼,海面上漂浮着几艘体积庞大的舰艇,那些从天而降的照明弹就像是深海中的水母一般缓慢优雅,极其华丽的徐徐落下,在海面上发出砰的一声炸响释放出耀眼的死亡光芒。一位伤员从洞内看着天空中的光景兴奋的喊,空袭!空袭!我们在空袭!大家全部来了兴致,纷纷钻出山洞围在洞口仰着头,那些美丽的水母从一个个暗色的影子中脱落,那些影子便很快融化在夜色中。

  “空战的最基本的原则是先发制人。”一名伤员的脑袋从我们的后面伸出来说道,神情严肃的就像是个指挥官。空中的小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多起来,借助照明弹的亮光,我们隐约看到小黑影上有太阳旗的标志,所有的人都表现的异常亢奋。那种感觉,仿佛在足球场看举世瞩目的球赛一样。海面上美军的舰艇向天空发出攻击,炮弹像一颗颗闪烁着的火球冲上夜幕,但命中率极低,有人开始叫好。仿佛战争离我们很远,而我们只是旁观者一样。不知谁喊了一句,“美国飞机来了。”我们便迅速地向另一个方向去寻找,动作迅速整齐,似乎是被操纵着的提线木偶。有飞机被击落了,在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跌入海中,有的在空中爆炸,像燃起的礼花一般,甚至比礼花还要耀眼璀璨。整个夜空都要沸腾了,它们仿佛变成了活的布景,仿佛有了呼吸有了生命。又一个礼花燃放了,我看到那是一架燃烧着的太阳旗,火苗被气流拉长,形成光尾一样的东西载向海中。有人骂道。“看哪,烧起来了,那些畜生!”

  我被动的夹在伤员和卫生员中,看看天,又看看海面。突然,一艘舰艇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仿佛海底传来的低吼,那艘舰的一侧瞬时裂开,涌进冒着泡的海浪,舰身着起了火,朝四周喷溅火星,宛若夜空中绽放的一朵硕大的樱花。很快,它便倾斜了,白色的海浪似乎将它拦腰斩断,随即缓慢的像鳄鱼一样潜入水中。“干得好,用鱼雷,用鱼雷炸死那群畜生!”伤员的呼喊对我来说就像解说,从他们的反应中来判断刚刚沉没的是一艘美军舰。此时,海面上亮如白昼。所有的航空母舰都亮了起来。那片天更亮了,蝙蝠似的小黑影变成了一架架具有实体的飞机。“美国人疯了么?”有人说道。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里就像是一个被灯光照的透亮的舞台,而那些光芒好像在保护着这个舞台,不受任何的攻击。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战术,此刻大家都闭上了嘴,空中的飞机就像一颗颗掉落的流星般扎向海面。我看清了,掉落的是日本的飞机。眼前的景象使所有人都说不出话,猛的,一位伤员挺起上半身,大声喊着“我与大日本同在!天皇万岁!”话音刚落,便滚向山崖,身体撞向树枝,碾过草木的声音被炮弹声无情的覆盖。我说不出一句话,难道这就是战争,用死亡换取死亡!

  钻回山洞,坐在地上,支起双腿,抱起胳膊放在膝盖上,将头埋进去。外面炮声还在继续着,持续的疲惫和紧张使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进入了睡眠。睡眠很浅,我感到有人陆续钻进了山洞,一阵持续的窸窸窣窣后便将声音的控制权交给了蚊虫嗡嗡的振翅声。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痒痒的,一种皮肤质感的东西从我的脸庞划向脖颈就那样从上划到下,又从下划到上,我闭着眼睛下意识的用手挠了挠,瘙痒感消失,继续睡去时,那种感觉又靠了过来。什么虫子这么难缠,心里想着,便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一位军医赤裸着下身,手握着自己的那个东西,在我的脸和脖颈处摩擦着,我尖叫着,猛的从地上弹起,怒目圆睁望着他,睡意全无。没错,他就是那个有刺青的人,吃了矫翼的人!我的脚底燃起了火,嗖嗖的蹿遍全身,朝他的脸上不容分说的挥去一巴掌。他提起我的衣领,将我揪到眼前,我就那样瞪着怒火圆睁的双眼看着他,没有一丝怯懦。军医犹豫着,终于松开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缓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摊开双腿坐下,但那双眼睛像饿狼似的紧紧盯着我的身体,手依然握着他的那个丑陋的东西。我感到恶心极了,钻出山洞,那张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凸出的嘴唇,上方稀稀拉拉的几缕长胡子,背后刺着刺青。

我在洞口待了一宿。黎明,玫瑰色的晨光将万物在原有的色彩上蒙上一层淡淡的红,像一张保护膜。我的心里乱极了,睡醒之后各种回忆好像早已在我的脑海中排好队似的等着我彻底的清醒,然后一个个的跳进来强制我思考。我没办法继续在和他们待下去,他们吃了矫翼,为了抢占山洞打死了岛民,将那些重伤员遗留在空地,这些都是谁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虽然披着肮脏的白色外套,但我坚信那绝不是真正的医生。

    心意已决,返回山洞,拿起布包,来到院长身边。他似乎并没有睡着,或者刚刚醒来也未可知。我告诉他,自己要去找斋藤,很抱歉不能继续留在医疗队。我担心他会阻止我,没想到他只是让我多加小心。辞别了院长,准备走出山洞的时候,余光看到无耻的军医仍裸着下体,那个玩意像个被折断的手指耷拉在一旁,不知怎的,我似乎被一股巨大的魔力牵动着,转过头,步伐坚定的朝他走过去。他看着我,竟然咧嘴笑起来,胡子盖住嘴唇却遮盖不住那两排黄牙,黄色的牙齿也被染上了玫瑰色的光晕,显得更黄了。我抬起脚,狠狠的朝他的那玩意踩下去,一声狼嚎响彻在洞内,他像一条虫子弓缩着身体。我冲出山洞的瞬间背后传来一声枪响,我头也不回的沿着达波乔山向北跑去。

    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矫翼的陪伴,只要看着它,生活再怎么不如意似乎总有办法进行下去,失去它,心里感到空荡荡的,除了斋藤,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东西。那一堆猫毛,只要想起便扎心的痛。矫翼从小被人宠惯了,对人几乎是不设防的,当那俩人找到它时,它一定以为是喜欢它的人,从而亲切的走上去,也许会在他们的裤边蹭一蹭,或者喵喵的叫两声,亲自将自己的性命断送在恶魔的手里。它和我东奔西走经历了那么多,在炮火和灾难中一次次生存下来,它最喜爱、最依赖的人类啊,它永远也无法参透那张面皮下的灵魂。我努力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不去回忆有关矫翼的点点滴滴,但那些点滴又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来,矫翼对我的眷恋、和我经过的岁月,甜蜜的记忆此刻像一把弯刀一刀刀的剜割在我的心头。毛茸茸的四肢搂着胳膊时的温暖,紧凑结实的脚底肉垫,圆圆清澈的双眼,这些都停滞在记忆中了。大自然总是这么奇妙,不同的物种之间却有着相同的某种情感,而这种情感往往因为太过容易又被人类摧毁。眼前的路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抬头看着蓝的不像话的天空,心里一片茫然。

    要去哪儿呢?斋藤在哪里呢?即使能找到他,我的出现会不会给正在战争中的他造成某种困扰呢?这是战争啊,不是两个人的过家家。他此刻还好么,有没有负伤?想到带着的“千人针”我便鼓足了勇气,要亲眼看着他系上这条腰带。就这么往前走吧,我想,没有目的的信步游荡。往北的尽头是机场驻地,而从这里延生出去很多大大小小的洞穴,想起早晨洞穴中发生的那一幕,此刻对洞穴怀有一种抵触的心理,那里,不知隐藏着什么野兽。当所有的判断和决定需要一个人来完成的时候,我知道那里埋藏着一种风险,一种有关生命的风险。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什么正经东西了,胃里一阵阵的绞痛。身上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头发横七竖八的纠结在一起,混杂着珊瑚灰和草根。和斋藤结婚后,我又将头发留了起来,长度大概在耳垂略微靠下一点的位置,头发并不长但此刻足以使我异常困扰,它们像钢盔一样扣在我的头顶,密不透风。有时,我能清楚的听到蚊虫钻进头发被困在里面的声音。如果能找到刀片之类的东西就好了,我心想。战斗不知道要进行多久,可我,还得要活下去。我忽然想起那些和我一起从日本来的慰问队,想起肥肥胖胖的菊子和文美夫人,她们怎么样了呢?思想这东西真是奇怪,它总是出其不意,毫无征兆的跳出来,让一些似乎早已忘却的事情浮出脑海,我想,那也许不是思想,而是灵魂吧,记忆努力忘却的东西,却会被灵魂记住。

    一阵恶臭冲进鼻腔,是那种可以使人掏空肚腹般的臭味,它盘桓在这条小径上躲也躲不开,我用手捂着嘴鼻小心的前行着。果然,两具尸体横在小径中间,他们的在阳光下发黑、变肿,皮肤像气球一样鼓起来,薄如蝉翼。干透的血迹将周边的皮肤往中间扯去,形成一些细小的褶皱。尸体赤身裸体,下半身糊满血污,身上金色的毛发却像宣布主权似的直挺挺的向天空伸展着,仿佛插在身体上的一片栅栏。这股恶臭是尸体分解的气味,走到近前,臭味更加浓郁了。尸体上到处都是被啃食过的痕迹,一小块一小块的,仿佛馋嘴偷吃的孩子用手指伸进还未打开的生日蛋糕内一下一下剐出来的痕迹。密密麻麻的丽蝇趴在上面,因吃的太多像痦子一样粘在尸体的皮肤上飞不起来。两具尸体交错着面朝上,嘴里被塞进什么东西。我附身看去,是阴茎,是他们自己的阴茎。从五官和体格上分辨,毫无疑问是美国人,而他们的这种死法,同样毫无疑问是日本人干的。日本的军人似乎对敌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仇恨,这种恨就像一股怨念充斥着内心,将敌人杀死对他们来说似乎远远不够,只是用死亡这种他们认为简单、甚至幸福的方式结束敌人的生命是无法从中得到满足的,于是衍生出这些变态的行径。斋藤也是这样么?如果是,我会理解进而原谅么?我不知道,内心一团乱麻。

    必须快速离开,有美国人的尸体就证明他们已经进入这个地方,而且,这里有日本的守军。除了斋藤,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是遇到美国人更好一些还是日本人,也许全部避开才是上策。走出小径,前面有条小溪,顺着小溪往南北走是一个被称为“天堂谷”的地方。那里是整条山脉的最隐秘处,到处覆盖着大型的绿色植被,去那,全程几乎没有一处容易行走的小路。我顺着在小溪走了一会,坐下来,大口的喝着溪水,清凉的感觉向全身扩散,精神也为之一振,就像在太阳穴涂了薄荷油一样,母亲生前最爱涂薄荷油,身上总是洋溢着薄荷的清爽味,姑妈说她是猫转世的,不然为什么那么钟情于薄荷呢。一路走来被零散的记忆片段包围着,从记事起到不久之前,这些碎片仿佛是草丛中的蚂蚱,时不时的腾空跃起,我想从这一现象中看到某种征兆,但一无所获。我这是怎么了呢?身体的颤抖依然不见好转,只是频率低了许多,我摇摇头,将脑袋整个扎进水里。头皮碰到水后更痒了,我烦躁的坐起身从水边找到一块小石头,说是石头也许不太合适,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圆形的石头,而是接近于石灰岩断片的某种东西,薄薄的,边缘看起来锋利无比。我扯起一缕头发,用石头割去,有些费力,还伴着些许的疼痛,头发从指缝间飘落。我用手摸了摸,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但那种头盔的感觉消失了。我将石片带在身上,以防不备之需。弄完头发,几乎耗尽了我体内所有的能量,多想美美吃一顿然后就这样躺倒在溪边狠狠的睡一觉啊。我觉得自己能吞下一整头牛,能吃进去一整片菜地。我麻木的坐着,机械的凝视着水面,眼神空洞。连续一周的震撼、恐惧、惊吓、绝望和疲乏即将摧毁我的精神。我到底为了什么活着?为了什么而在此刻这样的活着?

    我累极了,身体向后仰去,余光看到左侧有一只会动的生物,小心翼翼的扭过头,是一只蜥蜴。它就在离我的脑袋隔着一臂的距离,一只眼睛看着我,另一只朝四周转动着,眼睛上覆盖着厚厚的眼睑,包裹住突出的眼球。我突然想起在书上看到过印度有人将蜥蜴当作某种“天赐的美食”享用,而这个“天赐的美食”此刻就在我的眼前。大脑开始激烈斗争,我该吃掉它么?它对我丝毫没有防备,或者说,它对我感到好奇,也许它觉得我死了,想凑过来一探究竟。它浑身是那暗沉沉的绿色,像某种可以活在冬季的常青树的那种绿。体长大概有20厘米左右,沿着嘴角有一圈白色的片状纹路,头顶有一抹淡淡的介乎红色和黄色之间的一种颜色,像镀上的一层金属。它的长相让我觉得即使吃掉它也没有什么愧疚感,但是,我有权利去结束它的生命么?我有权利决定另一个生物的生死么?我轻轻的握了握拳头,手指有些肿胀握不结实,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饥饿开始出现轻微的水肿。也就一秒的时间,或者还要更快,我猛的伸出胳膊一把攥住了那只蜥蜴,它的四肢张牙舞张的乱蹬,脑袋扭来扭去,我迅速的掏出那块小石片,将蜥蜴垫在一块石头上朝它的脖颈处狠狠的割下去,它的皮肤带着强大的韧性,我来回切割着同一个地方,绿色中涌出细细的一条红色,它在我的手中痛苦的挣扎着。此时的大脑好似只有一个命令让我去执行,吃掉它!在家里连只鸡也不敢杀的我因饥饿动作变得更快更狠,没有一丝犹豫,石头撞击石头的声音,蜥蜴的脑袋滚向一边,我松开手,失去头颅的身子竟然飞快的逃窜起来,拖曳出一道鲜红的血迹,我吓坏了,从地上站起来躲避着那个爬行着的身体,没多久,它终于停下来,一动不动。我捡起它,用小石片剥去外皮,粉红色的肉裸露出来,粉粉的,嫩嫩的,像刚刚出生的小老鼠。破开肚子取出内脏,在溪水里冲了冲,带着骨头我一口一口的咽下去。没有火,我生吃了它。我咀嚼着,不知道那更接近于什么味道,有点腥气,肉质像生鱼肉,我用眼神去找那个滚落的头颅,它夹在两块石头的中间,一侧贴着石头,另一侧裸露在外,那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看到它的眼睛快速的在眼睑内转动了一圈,我赶忙收回视线。吞完最后一口尾部关节,好像刚从魔咒中解脱般茫然。

    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胃里因填充了实质性的食物停止了阵阵的痉挛,不知为什么填了点食物进去后肚子感觉更饿了,似乎那只蜥蜴勾起肚腹中全部的欲望,而且势头来的更加凶猛。环顾四周,刚刚还在林中盘旋着的鸟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被我的举动惊吓着了吧。除了我自身,没有任何可以当做食物的东西。视线不经意的又停留在滚落的蜥蜴头上,那是一只和蛇长着相似长相的小小的脑袋,我走过去,捡起几块石头压在上面,直到完全看不到它的样子。心里默默的感激它用自己的血肉救了我,虽然这并非它自己的意愿。

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正是在山腰中,海岸线已从视野里消失,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敌人不会来无法下脚的地方,可我待在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留在安全的地方就能活下去么?饥饿使我想走下高地去处于战场的甘蔗地里掰些甘蔗吃,蔗糖水经过喉咙的甜蜜记忆,让我再也顾不了许多,转身下山去寻找甘蔗地。那时,我真切地感觉到,本能是凌驾于所有情感、所有逻辑之上的一种强势存在,我可以违抗自己的思想,但无法违抗自己的胃。

轰炸声好像被过滤了好几遍似的那么遥远,战事进行的如何,我全然不知,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惶恐,几年来一直以内心流亡的方式生活着,突然被扔至战争的中心,使我全然摸不清方向。我对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有哪些国家在打仗,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打仗。当我见到斋藤好不容易结束了内心的流亡后,却只能为了活命四下躲藏,死亡时时刻刻与每一个人如影随形。那些不知道的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昨夜看到一架架被击落的日军飞机,看到美军蜂拥而至的水陆两栖战车后,我仿佛强烈的预感到了这座小岛的命运。想起斋藤那强大而坚定的、不容反驳的、必胜的、曾经打动过我的决心,那些日本民族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在这些事实面前支离破碎。这让我感到害怕,害怕日本那种“玉碎“的精神。斋藤说,日本两千多年的历史上还没有投降的先例,除非他们不想打,否则不会投降。在医院护理伤员的时候,我听伤员们像讲故事一样对我说过,不管曾经的生活有多体面,不管你是谁,有着多么丰厚的知识和财产,只要进入部队都必须忘了那些曾经,经历非常严格的训练。伙食每天只吃鱼和米饭,还要忍受随时都会来自上级的拳打脚踢,严酷的等级制度,这些才是一个士兵的日常。士兵可能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挨打,长得太高或者太矮,太胖或者太瘦,甚至只是因为不喜欢吃饭或者喝汤的样子。我曾在斋藤的衣物里发现一个小册子,那是入伍后每人都有的一本《战阵训》(Senjinkun),是规范军人行为准则的小册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不为阶下囚,宁死守节操」。他们把天皇当作“宇宙中生命的力量”,而他们认为日本公民是伟大的“指导民族”,是被选中引领其他民族的民族。这些曾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此刻变成确凿的事实使我颤栗,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他们对天皇的誓死效忠,他们的军国主义教育,还有他们畏惧受到的惩罚,这一切的一切,使我害怕的瑟瑟发抖,这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抛弃任何牵绊赴死的民族。我又怎能再次接受另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亲人准备着随时去赴死呢?我的心沉重极了,我能改变这样的斋藤么?能让他为了我放弃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么?我的情绪和这6月的塞班岛一样黏腻烦躁。

对于6月份的天气来说,温度并不算高,大概28、29度的样子,但湿度很大,我穿了一件短袖的衬衫,棉布质地的衣料好像吸足了周围的潮气紧紧的贴在身上,我用小石片将长裤裁剪成短裤,裁下来的的裤腿收起来,晚上休息时还需要将它套在腿上防止蚊虫。在医疗营穿的护士服已被我裁成一条一条的布带子,急救时可以当作绷带使用。每往山下迈出一步,迫击炮的声音似乎就增大一些,我将院长给我的那顶头盔戴在头上。塞班岛,和斋藤结婚后被我当作世外桃源、人间天堂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但丁笔下的炼狱。

突然,一枚什么东西砸在钢盔上,发出一声脆响,我慌忙蹲下隐藏起自己的身躯,几米开外一位日本兵的样子映入眼帘,他手里拿着一把石子正朝我的方向不断的打来,颈部汩汩的往外冒着血,身子半边的军服已被鲜血染成深褐色,兴高采烈的跑到我跟前说道。“不要藏,不要藏,看看我,我不是美畜哩。”

听到他开口说话,我站起身,看到他的脖子大动脉破裂,于是指的自己的脖子对他说。“你这里......受伤了,我是护士,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吧。”

他笑着说。“知道的知道的,受伤后反而觉得解脱了,一点也不紧张。”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动脉上,血即刻从指缝里钻出来,染红了手背。他笑着说。“来你摸摸,我的血是热乎乎的呢。来你摸摸看,像不像豆腐浓汤。”说着,就用那只浸满血渍的手来抓我的手腕,我吓得往后一缩,他似乎被我的退缩激怒了,吼道。“混蛋,我替你们拼命,让你感受一下我热乎乎的血是你的光荣哩,王八蛋。”说着,就用左手去摸自己的右肩,我知道他在找枪,但那里空空如也,没摸到枪,他更愤怒了,张开双手朝我扑来。我吓得一声尖叫,迅速跑开,只听身后一声闷响,他栽倒在地,不动了。我停下脚步,楞楞地看了一会,确定他再也站不起来后,慢慢靠近。他的脸扭向一侧,眼睛还睁着,我伸手探到鼻前,没有呼吸,于是用手帮他合上眼,离开了这具尸体。

他制造出的那种荒诞绝伦的场景,以及超乎寻常的生命力让我胆战心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是在逻辑上根本就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逻辑在这个充满硝烟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而他的话却让我有些沉重,每一个军人也许都是如此吧,我无法想象究竟要怀着怎样的一颗心,要承受怎样的极端压力去参加战斗呢,想象着他们扛着武器瑟瑟发抖的画面,不禁迷茫,受伤成为他们释放压力的出口,这仿佛是一个人始终都在恐惧的东西突然出现在面前形影不离的时候,除了坦然的接受,将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输入脑海,还能做什么呢?

没走出多远,我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至他的身边,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除了一盒香烟和打火机外,一无所获。蓝绿色的香烟盒上印着日本的战斗机像鹰隼一样展开双臂在空中的云层中翱翔的景象,上面印有【鹏翼】的字样,打开盒盖,剩下四只。我不抽烟,但火机是有用的东西,想一想,还是将烟盒和火机一起装进了口袋。对尸体深鞠一躬,离开。他死前的最后一幕被我看在眼里,我却无法转告给他的任何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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