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痞子
火车上,坐在我身旁的刘问心直视着窗外的层叠的山峦,轻微地喘着气,有些急促。我眨了眨眼,轻碰他,问:“想啥呢?”他身子微微一颤,依旧看着窗外,没转头,说:“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我要去干什么。”我忽地一阵烦躁,说:“你他妈的,现在还想这些,有什么屌用?”他转过头来,笑笑说:“没什么用。”然后他的脸又忧愁下来。我又碰碰他,他转头问:“你干啥?”我摆手示意:“别挡我,我也看看。”他往后侧了侧身体,我也看向窗外,窗外已经没有一座山体,是房屋,一大片房屋,组成了一个个小村庄。
村庄,曾经我和刘问心也居住在一个小村庄,叫北台庄,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村庄在山脚下,山叫懿黑山。山腰处有一防空洞,是抗日战争时期通的,东西两边都有两处炮台。小时我跟刘问心钻进去过,里面漆黑,像是让黑色油漆泼了一遍似的,就算打着手电筒也没用,最远也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两三米的距离。小学时,我们最多往里走了大约一二百米,就不敢再往里走了。中学时的一个周一下午,走通了,洞里的路很长,伸手就可以摸到壁顶,左右两旁有洞室,一间洞室的隐秘处还有一口水源,上面飘浮着几根细短的树枝和几片塑料袋。一直走到一面石墙前,被堵住了,左右被分成了两条路,我们先是沿着右边那一条走了几百米,就停了,道路被坍塌下来的山石堵住了,我们又向后继续走,走了许久才看见亮光,出去后,豁然开朗,一片小树林,满是枯落叶的地上,跑满了鸡。我们才发现,不知不觉走进了村西边的老赵头的鸡场里了。
车厢内摇摇晃晃,坐在车厢内没觉得火车开得有多快,可是窗外,一切事物都顺着时间的流逝在疾行。
“还有多远?”
刘问心突然问我。
我说:
“没多远了。”
他嗯了一声,脑袋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睡着了。我则继续看着窗外,我用肉眼捕捉那只从水泥电线杆上飞起的麻雀,几秒后,我看不到它了,在此之前我还希望它能飞进我的眼睛里,然后我一想,它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进的,原因无他,车窗户挡着它呢。窗外的景色渐渐地变的模糊了,模糊了。
火车行驶着,我知道,其实没多远了。
刘问心比我大两岁,小时我住在村东南角,他家就在我家的后面,仅仅相隔了一面墙,我们两家人关系还算不错,他小时候体型瘦高,皮肤黑黝,极短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是戴了头盔。身高我一时没超过他,小时候他一直比我高,只是他成了年之后就不长了,定格在一米七七,我一直长到大学,一米八五。小学时的暑假,他总是拖着双拖鞋,下身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满村跑着玩。村里的小孩都是不穿内裤的,有次我们爬到了懿黑山上,半路上他撒尿,弯下腰用手一拽他的大裤衩,一下拽到膝盖处,吹着口哨就尿,我问他怎么没穿内裤,他转过头,皱着眉毛,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内裤是什么东西。
他跟他母亲一起生活,我从没见过他父亲,他也没见过,后来他告诉我他爸妈离婚了,可当时村里人都说他爸死了或是跟别的女人跑了不要他跟他妈了,他每次在街上听到这样的话,不管对方是谁,他就随便从地上捡块石头或是红砖块,朝那些人扔去,他们只能快速跑回家去,锁上门。如果他们不锁上门的话,刘问心一定追进去再用石头扔,或是扔他们拴在门口的狗。在他眼里,任何讨论他父亲是非的大婶或是老大爷,都会在他手中的石头下,落荒而逃。他也知道,手里没了石头自己什么也不是,不是那些大娘大爷的对手,他谁也打不过。有几个眼尖的大娘一看他手里没了“弹药”就一个跨步过去,他还没重新捡起新的石头就被擒拿住了,大娘提起他的脖子,狠狠地往屁股上打,后面看戏的大爷也伸出腿往上踢。
他吃了好几回这样的亏了,甚至他也让我捡些石头,帮他一起扔他们,我说我跟那些人无冤无仇的,手里攥着的石头怎么扔的出去啊。于是他就又想办法,他从家里拿了一个大塑料袋子,跑去懿黑山,从那里捡了满满一塑料袋子石头。再扔了几块石头之后,被那些人吓唬了一下,他往后一跑的时候,袋子破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哗哗啦啦撒了一地。他们借此机会,又把他捉住,巴掌呼呼地往他裸露着的脊背上招呼,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拽着,撒开步子跑,才逃离了他们的魔爪。
可没想到,被那些人告到了刘母那里。傍晚刘母刚把拖拉机开进自家院子里,她是开拖拉机拉砖的,就是从砖厂装上砖然后拉到买家那里,很累,一天两百多。刘母被蜂拥而至的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说着最近刘问心对他们做的坏事,却一口不提他们打在刘问心身上的一拳一脚。刘母一时间懵了,不过大概还是听清楚了,我和刘问心在外面疯玩完,刚回到家就被刘母捉住了,扔进院子里,刘问心一看形势不对,疯了一样往外逃,刘母一脚又把他踹了回去,然后从拖拉机车斗上抄了根长树枝,回头走过来,平声静气地跟我说:“你奶奶喊你吃饭呢,快回家吧。”
然后突然咣当一声关上铁门,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一会儿就从里面传来了刘问心撕心裂肺的声音,还有刘母的声音:小王八羔子你还拿石头砸人家?下三滥啊!我抽死你,你个小兔崽子!我他娘逼抽死你!刘问心在哀嚎中也喊:那他们也打我了,他们也打我了!她又气道:我操?你砸别人不让别人打你?活该!你就是活该!整天出去给我惹事,能不能给我省省心啊!
刘问心扒开铁门跑出来,她追出来,扔掉被抽断的树枝,从门口拿了根更粗的木棍,刘问心疼得倚在墙上,但她照样往刘问心身上招呼。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两只手摆着说:“姨!别,别打了别打了。”我爷爷是村长,我虽然有点害怕她,可她不敢把我怎么样。她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后退了几步,又看了眼坐在地上倚着墙的刘问心,往地上一摔棍子,走进院子停住了,说:“快滚进来吃饭!”然后飞快进了屋。
刘问心瘫倒在门口,虚弱地说:“快回去吃饭吧。”我点点头,他又艰难地笑起来,说:“刚才我在院子里跑,我妈撵着打我,差一点没撵上我,嘿嘿嘿。”
他笑,眼眯成线,露出一排白牙,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枚月亮。他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屋,朝我摆了摆手,还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见。
火车还在开着,我也快睡着了,刘问心坐直身子,问我:
“还有多远?”
我困地迷糊着说:
“没多远了。”
刘问心他爸妈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更不是村里的那些人说的那样令人难堪,他俩的确属于和平离婚,他爸也每年往回寄刘问心的赡养费,不过从来没回来过,也从不打电话。刘问心的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他爸就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们母子,只身去了南方打工,这是刘问心跟我说的,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爸。上了初中,他爸就不再寄钱了,凭空消失了一般,断了联系。刘母也没说什么,辞掉了砖厂的工作,在十公里外的工厂打工干活,有时上夜班,有时上长白班,只是她上夜班时,刘问心就随同学去网吧通宵,她知道后就跟车间主任申请,以后不上夜班了,只上长白班,不过比其他人要晚下班两个小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问心开始仇恨。仇恨那个以前给他寄钱后来又莫名其妙不寄的男人;仇恨他的那些怂恿他通宵上网的初中同学,为此,已经一个星期没打他的母亲又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还仇恨那个白痴透顶的车间主任。
事实证明,刘问心并不太适合接受校园式教育,他适合让世界教他。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学生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枯叶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枯。刘问心自从上了初中后,每天在学校就只有一件事,打架。每天都跟不同的人打架,或是在足球场的草坪上跟别人摔跤,又或是跟别人互踹,看谁先抱腿倒地认输,他总是赢,赢了就继续再找人挑战。明明只是初一,却频繁出席于学校里的各种各样的战事,每次都能打上几拳踢上几脚,从没有白去的时候。他比我大两岁,他初三的时候我才刚上初一,那是他已经堪堪是校霸了,他跟我说,有他在,没人敢欺负我,我点点头,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想掺乎打架的事,不过想想也正常,一个男人在青春期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崇尚黑色文化。
没过多久,刘问心抽起了烟,并且上瘾很快,抽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上了瘾,在学校抽完,再往身上喷点花露水,回了家。晚上,等着他家里那条大黄狗睡着了,他去厕所偷偷蹲在阴暗的墙角抽烟,可没想到被起夜的刘母逮了个正着,他赶紧踩灭烟头,迅速站起来,转身正好迎上已经走来的刘母。刘母问他:“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茅房干啥呢?”他眼神飘忽,结巴地说:“当然是上茅房啊。”刘母凑近仔细一闻,立马闻到一股子浓郁的烟味。刘母火起,几乎在闻到烟味的同一时间破口大骂。于是,即使已经半夜三更,可还是免不了一顿毒打。可他的烟瘾还是没被刘母打掉,只是更加隐秘了。
刘问心为他的肆无忌惮买了单。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周围的同学们告诉了我,刚开学那几天,他把一个人堵在厕所打残了,用电棍把那个人打了个半死,直到最后县医院的救护车开进了学校。那天晚上,已经很晚,月亮把村庄照的如同白昼,根本用不上路灯,点点白辉洒到屋顶上,周围邻居家的鸡睡了,狗眠了。我正睡着觉,突然一声嗷嚎放声大亮,刘母打他一直打到凌晨两点,几乎半个庄的人都听见了。事情的缘由,那个人骂刘问心有爹生没爹养,还骂刘问心他妈是个婊子,是不是他爹亲生的还不一定。
刘母赔了人家很多钱,东借西借拼了两万多块钱,几乎掏出了全部积蓄。从那之后,刘问心老实许多,平常低着头,可我知道,比以前更多的凶狠和乖戾被他深深藏进了眼睛里。他恨上了他那个班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戴着眼镜的老头子,姓杨,老头精的狠,样貌极其猥琐,是一个数学老师,给学生们上课也抽着烟,有次没烟了让学生出校门给他买包烟,被门卫拦了下来,那个学生回来告诉他,他跟那个学生说,再去,要是还不让你出去,你就打他。结果五分钟后,那个学生真跟门卫打起来了。事后那个学生说是老师让他打的。杨老头托关系把事儿过了。校长是他大学师弟,比他小一届。杨老头经常错把烟头当成了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闹了好几回笑话。刘问心干值日擦桌子时,没擦干净,忽略了桌子的一道白痕。晚自习,被杨老头当着全班五十个人,把他从教室后面打到前面,然后再打到后面。刘问心气极,抱起窗台上的一盆花举过头顶,老杨头竭力瞪着他那不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刘问心转过身狠狠把花盆摔在地上,花盆粉碎,呲了旁边同学一嘴的土。杨老头接着提起刘问心的衣服领子,问他,服不服。刘问心不说话,他打刘问心耳光,不说话,打耳光,不说话,打耳光。最后刘问心从咬着牙的嘴里狠狠地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字,服。直到刘问心结了婚,还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他说:“真不明白,一个五六十的逼老头子这么有劲,还能把我提起来。”
中考最后一门课一考完,刘问心就满学校找杨老头,他在杨老头身后静悄悄跟了一百多米,最后突然袭击,抱起杨老头把他扔进了水瓮里,然后朝杨老头的脸上吐了口痰,回家了。
火车上,刘问心又问我:
“还有多远?”
我依旧跟他说:
“没多远了。”
村里人万万想不通,连刘母也想不通,刘问心这样的孩子能考上高中,虽然只是一所普通高中,命运巧合之下,后来我也考去了那所高中,我去时,他也已经高三了。
他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娃娃脸,波浪卷的长发一直铺到后腰,前凸后翘,个子很高,皮肤白皙。名字叫陈欣。每次他带他女朋友出来,我都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他把手搭在我肩上,小声跟我说:“喜不喜欢?喜欢给你睡一睡。”我摇摇头。他在县城里认了一个姐姐,听他说,那个女的在县城认识很多人,交友广泛,势力分布很广,周围几个镇的产业和人脉都有涉足,于是刘问心每周领着陈欣在县城混迹于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陈欣也乐的如此。后来刘问心就开始经常受伤,他跟着他那个姐姐出去跟别人打群架,每次回来都头破血流,最严重的一次是被人用刀在他的大腿上割了一道长口子,缝了十几针。
自打他上了高中之后,村里人就很少听见或看见刘母打他了,刘母也确实不再打她了,刘母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没念过多少书的农村妇女,也终于宣告了自己育儿方式的失败。在我看来,她或许是放弃了,认命了,又或者是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只是不再把它表现出来了,她自己清楚,作用不大。
命运永远不会一直眷顾一个人,跟庄里的那些婶子大爷猜测的一样,刘问心没考上大学。人最了解到是自己,虽然也有可能没办法全部了解。可他自己清楚,自己没考上大学是意料之中的事。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陈欣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个三本,可跟刘问心不是一路人了,不过陈欣依然跟他相恋着。他先是学了驾照,然后去了工厂干活,就是刘母的那个工厂里。他见到了那个车间主任,他小时候还特别仇恨他,不过现在不了,不仅如此,他得跟这个车间主任搞好关系,以后陈欣回来,还要跟他请假跟陈欣见面。我上了大学,他自己挣钱买了一辆二手车,然后贷款又在镇上买了房。跟他开视频时我跟他说:我觉得他这样的生活不错,有车有房。他笑了笑,说:你觉得不错,你是没见过我还钱的时候啊,要真说起来,是我羡慕你啊。
大学生活的确惬意,有天我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想起一位小学同学,他可能也会在某个别人无法察觉的瞬间想起我。在他想象中,我可能是个国道旁某个工厂的每日都见不到中午烈阳的车间工人,可能是县城里的某个连锁快餐店里深藏野心的服务员,也可能在异乡,也可能在村庄,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学徒,或者是一个每日挥霍着父母血汗钱的无良败家子。
可实际上,我是个大学生,是的,是个大部分人都会羡慕大学生,此时是个正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听世界知名歌曲的大学生。我们之间的距离遥远,我们谁都不知道,对方此时在做什么。
刘问心不止一次跟我说,他羡慕我的大学生活,他不禁每次称赞。我也每次笑笑。我承认,我享受着这样的生活,我珍视这样的生活,我也爱这样的生活。
可世界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温柔乡。
刘问心称赞、羡慕、向往。但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争斗、荆棘,我也会害怕,怕哪个躲在暗处的血红色的荆棘,在未来的某个瞬间突然刺向我,把我的双腿刺伤,使我走不了路。
有天刘问心给我打来电话,说陈欣跟他分手了,现在他正在跟同事们喝酒,还说今晚他就想喝酒,他要喝死。舍友们都已经睡了,我悄悄去了阳台跟他打电话,他声音异常悲伤,嗓子深处有一股声音被拖着,像是他嗓子里有个人被石头砸中,爬起来再被砸中。电话那边,周围吵吵闹闹,听上去说了很多句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刘问心可能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我听见火燃烧着的声音,人踩灭烟头的声音,碰杯的声音,酒倒入酒杯的声音,道路上车行驶的声音,喝多了酒的人呕吐的声音。
我喊他,没人应我。我听了几分钟,对面挂了。当天晚上凌晨一点多,我被刘问心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他说他喝醉了,回家的路上骑电动车摔进了绿化带。他哭着说,我一字一句的听着。他连着说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从来没睡过陈欣,即使他们已经好了五六年。还说,本来陈欣的父母是同意的,直到知道了刘问心没考上大学,就整天怂恿着陈欣跟他分手。就连陈欣那个才刚上小学的弟弟,也想让他们分手,他可能忘记刘问心给他买的电子手表和平板电脑了。
一个月,刘问心没联系我。直到一个周六的早晨。那天早晨六点多,他就给我打来电话,说陈欣找了新的男朋友。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今天下了夜班五点半给陈欣打了个电话,是个男的接的。早晨五点半,给一个女的打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这其中的意味我们两个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知道他不可能甘心,跟他开视频说了很多次,我把我这辈子知道的关于爱情和恋情的所有的话和鸡汤都跟他说了,可是没用,他依旧那样颓废,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东西,他跟我说,每天上班就像是行尸走肉,常常请假,那个车间主任也看出了他心里有事,每次也都尽量给他批假。有天他跟我说,他想去陈欣学校里找她,问问她,见她一面,也算了个心愿。我觉得他是可以确定,可我也怕他去了之后会更难受,更走不出来。
最终他还是去了,有天刚下了夜班,自己开车去了,上午九点多就到了陈欣的学校门口。去之前给他高中的一个同学打了个电话,他那个同学也是在这个学校里,姓韩,韩出来陪着他在车里等着她,一直等到中午,陈欣才出来。身旁还跟了一个男的,是她的男朋友。刘问心下车见到她的时候,不争气地哭了,心脏砰砰地跳跃,他想要上前,却被陈欣的男朋友挡在前面。刘问心抬头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这个人,抬起一脚踢中那个人的裆部,然后右摆拳打中那个人的脸,陈欣这时才反应过来,喊道:
“刘问心!你他妈干啥!”
这时从学校的传达室里瞬间蹿出好几个高个子男的,冲过来把刘问心和韩拖进了传达室,他们在传达室里打了起来,传达室里的门卫不敢管,自觉的出来了。刘问心刚开始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可心思都在陈欣身上,他想问问她,问她点儿事情。正想着,被敌方打了几拳,也渐渐没了力气。陈欣想要冲进来,她拍着传达室的门说:
“别打了别打,开开门,让他回去啊!”
韩和刘问心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刘问心此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打他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喘着粗气。他跟韩道了歉,说让你受到了无妄之灾,韩抹了抹嘴角的血,摆摆手。刘问心临走的时候问她:
“真没可能了是吗。”
她说:
“显而易见。”
他开车跑在回来的高速上,哭了一路,他穿了三层衣服都哭湿了,一路上都眼泪模糊。后来他跟我说:“我现在想起那天我就后怕,高速上,我哭的眼睛啥都看不见,然后还开车回来了。”我跟他说:“这是老天想留你一命,让你开启新的生活。”他回来后,连着喝了两个星期的酒,每天都喝,每天十瓶往上。他每晚给我打电话,每晚我接起电话听见的话都是醉意阑珊的。
我自己清楚地明白,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这段值得记忆的往事,然后把心思重新放进新的生活。当时候再往回看看,这个曾经以为不会结束不会变好的困难,已经风平云散。
火车上,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是因为乘务员跟大家说,睡一觉就到了。刘问心看着窗外,窗外已经没有山了,也没有任何植物了,只是茫茫的一片灰白色的看不见边际的大平地。
他转过头来说:
“究竟还有多远?”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快了,快了,着什么急。”
后来我大学毕了业,去了市里的一个成绩还可以的企业上班,在市里租房子住。说起来,我和刘问心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只是还堪堪联系着,有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刘问心要结婚了,问我回不回去参加。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看看他。
我没忘记,我跟他是老朋友了。
我去给他当了伴郎,新娘比他大上几岁,有点胖,戴着眼镜,高中学历,家离这边不近,四五十公里,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儿。我不知道,他对于这种结局是否满意,不过我猜测,以后他的孩子出生后,肯定比他要幸福。结果那天很热闹,刘母欣然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祝福,我想,从这一天起,他可以真正长大了。早年在镇上买的那栋房子也翻新了一遍,他也换了新车,不再是二手车,只不过还是要还车贷。
那年过年的时候,初二,那天晚上正好他要上夜班,他老婆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娘家,初三上午,他下了夜班开着车接她们娘俩回来。开着车跑在XXX道上,这次的他没有泪眼模糊,道路看的清清楚楚,清晰无比。可是,在一个红绿灯拐弯处,撞了一辆骑着125式摩托车的男子。一下就把那个男人连车带人撞飞出去八九米,这个男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了,这是他每天早晨上班的必经之路,他知道,有些时候,比如他快迟到的时候,可以不用看红绿灯,这条路上的车很少,这条路的行人也少,因为是条老路,不好走。可没想到,今天早晨,在他快要迟到的关节点,出了事。刘问心立马下车看,红色的摩托车已经报废,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地上吐血,看上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刘问心环顾周围看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他下身把中年男人拖进了路旁的小树林,从车上拿了锁在树林里刨了一个坑,把人埋了。他又把摩托车也推进来,倚在树干上。
他继续上路,麻利地把娘俩接回来后,就给我打来电话,接通后,第一句话,他抢着说:
“出去逛逛吧。”
我想说句话,他没让我说,抢先挂了。
我二话没说跟主管请了假,就像他当年跟那个车间主任请假一样。
后来我们才知道,被刘问心撞飞又埋在小树林里的那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就是刘问心的亲生父亲。
此时的火车缓缓停下,乘务员反复在车厢内说:
“到站了。请乘客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到站了。请乘客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到站了。请乘客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刘问心站起来,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说:
“终于到了。”
这里是藏地,我们年轻时曾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来这里看看,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我们又打了个车,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要去那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刘问心说:
“咱们见到车就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看看。”
车已经走了几个小时,刘问心说:
“师傅,就在这里停吧,辛苦您了。”
他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这位师傅,我看看刘问心,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想借助这里陌生又美丽的一切忘记。不过他不会如愿的,该记得的会一直记得,永远忘不掉。
我们走入群山之间,豁然发现,这里是一个村庄,村庄很小,看上去,面积只有北台庄的一半,周边环围着山,很高的山,山的上半部分被气雾笼罩。庄里的房子都很小,而且地势不平,房子也高低不一,在村庄中间地带,有一处两层高的天主教堂,从外面看跟普通的藏式民居差不多,墙上贴着红色的横幅: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门不大,我跟刘问心穿过院子,院子的中央有一棵耸高的树,在风中纹丝不动,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回走动。我们走进教堂内部,是典型的哥特式风格,可不仅仅如此,中西方文化坦然寂静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坐在椅子上听牧师祷告,抬头看,顶渲染着金色,几盏巨大的金色琉璃吊灯挂在头顶,阔大的教堂里到处充斥着教父的一尘不染的话音。我看到高窗上画的红衣主教,看到被徐徐微风吹动的红色的窗帘,帘脚摆动着的细穗有节奏地碰撞着落在上面的曦曦阳光。
等前来做礼拜的众人缓缓散去,刘问心站起来,低低头,轻声说:“先生,我有罪。”
牧师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罪。”
刘问心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最终点点头。
这时教堂的内室里传来星星点点的钢琴声,生涩却悠扬,弥漫整个大堂。我想说句话,说什么都好,可总被刘问心抢先一步。
刘问心向前走了一步,问:“是谁在弹琴?”
牧师笑了笑,说:“是我的小儿子。”
刘问心又上前走了一步,说:“弹得真好。”
我想说句话,可这时牧师又紧跟刘问心的夸奖,行了一套手式,点头回答说:
“谢谢。”
我想说句话,想说句话,实在想说句话,刘问心又转头对我说:
“咱们走吧。”
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我没回答他也没看他,我只是看向牧师,牧师笑着朝我点点头,又伸手让出请的手势。
我想说句话,于是我抄了把椅子猛地往刘问心的头上砸下,刘问心没有任何防备,被我砸倒在地,他趴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句哀嚎,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随着刘问心的倒地,钢琴声也戛然停止,哒哒哒,牧师的小儿子从侧室跑出来紧紧抱住牧师的腿,牧师蹲下摸着他的头,把他拥进怀里。这时从周围的房间里迅速冲出几个壮汉,几人过来抬起刘问心,走了。
我轻轻放下椅子,微笑着看着这对父子,正对着他们,双脚并拢,双手自然下垂,站直,我想说句话。
我说了。
“弹得真好。”
我曾在闹市中与一位老者擦肩而过,我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拍了拍我,并且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的那个使用了许久却罕有人称呼的名字。
我恍惚地站住,站在熙熙攘攘、银花火树的闹市之中,我看向他,他渐渐被人群淹没,他隐约从人群透出,他说:
“来,请你喝茶。”
我鬼使神差,跟着他走,穿过一面面人墙,不一会儿走到一处旧房子前。这片闹市我以前经常来逛,却从没见过这里有这么一座旧房子。他走在前面,回头跟我说:
“请进。”
屋内暗得很,唯一的一道亮光把屋子勉强照亮,像是点上了一根蜡烛,那是从外面射进来的。这时我才真切地看清楚他,头发花白,发丝的根部有些发黄,戴着眼镜,俨然一副智者的模样,唯一的缺点是他的脸上有一道手指长的疤痕。他穿着灰色的带纽扣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一直垂到脚跟,与脚上的一双黑色的布鞋融为一体,身子跟房屋融为一体。
他一边忙活着茶水,一边说:
“我们见过的,我姓刘。”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看去,这是一间古式民居,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副字:
“功尽重阳”
他摆出茶具,把茶具用热水烫了几遍,醒茶、泡茶,他手法娴熟,看得出,他茶艺不错。
我不禁问他:
“如果我用三只杯具摆出神秘的图案,能不能救一个正在跳楼的人?”
他回答说:
“当然可以,用的杯具越多,救的人越多,不过被救的人也越想死,然后再跳楼,然后再被救,周而复始。”
我又问他:
“如果九被拆成八份,那么站在云上的人是不是就会忘记,尘土们的形状和数量?”
他又回答说:
“站在云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泯灭和创造,他们会使尘土们忘记原本是九,然后使他们臣服于更官方正统的认知。”
他缓缓将茶水倒出,然后小心地递过来,我轻轻接住,碰到嘴上喝了口茶,比平常喝的茶更加醇香。
我说: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不过以前你也不知道。”
他缩着脖子笑了笑,说:
“别这么说,之所以你这样认为,是因为还不相信圆形。圆形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形状,你问我终点在哪,你找找看,其实起点就是终点。”
“理想冷清,老翁年轻。”
“高僧嗜性,地痞文明。”
恍惚间,我跨越千万里看见了世界的尽头,那里是一面断崖,断崖远处奔跑着牛羊群,断崖的下面是无望无际的大海,太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匆匆地留下记号,让人们误以为它不会再来了。
峰回路转,功尽重阳,也许就是本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