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闲拾人间
他来了，每上一层楼，他就用力跺一下脚，再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嗨”。
我想，他定然十分用了力，或许还要下点腰，带点马步，才能撼动那半死不活的感应灯，我趴在栏杆上，听着这声吼叫，看昏黄的光，从楼梯井里一层层亮上来。
我在五楼等着。他到四楼的时候，那声“嗨”就不灵了，他又执着的连“嗨”几声，楼梯间也只黑得如深潭一般，他是不知道，并不是那盏灯为难他，而是那顶上根本就没灯泡。四楼的两户人家，都极节约，右边年轻的夫妻，聪明能干，也挺有吃苦的精神，漠然带着一家老小，常年于夜间中这样摸黑上下，当然，还包括住楼上的我们。
我羞于大喊大叫，但也不得不原地用力蹦得老高，努力将五楼的灯踩亮，用来迎接这位陌生人。他见着光了，“咚咚”从黑暗里冒出来，一张年老但红光满脸的脸，笑眯眯的，褶子被成功漾了一边去，看样子，他的心情，并没受路灯的影响。他一手提着一根扁担，一手甩着一大捆包装带子，满头花白的头发，并不影响他敦实而朴素的健康形象。到门口时，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我赶忙招呼：“不用换鞋，不讲究，直接进来就好。”
他进到大厅，带着一丝拘谨四周打量，我继续招呼：“叔，东西在楼上呢，还得辛苦您再爬一下楼梯。”
他笑着点头，看了一眼楼梯后，将扁担放在了大门边，我疑惑：“拿上去吧，孩子的那些书很重的。”
“你这楼梯不好走哇，有垫子，待我搬下来再用扁担。”
我便由他方便了。
到了露台，我将整理出来的几箱学习资料，和堆积的纸壳指给他看，老人问我还有没有旧的电器或者手机等，我说没有。我并不喜欢储存废品，但我认为这已经很多了，多得我都搬不动去随意丢弃，而也同时狐疑着，他能搬得动那么多吗？
他见我摇头，很是可惜，认为应我家的环境，这最是该有的，其实，平常的琐碎，我都送给四楼阿姨了。
他一边细致地将纸壳撕开叠好，一边开始和我搭话：“你这家不错，整得挺好，看样子不偷懒。”
“我懒呢，啥也没做的，也不打麻将不出门，只会种花养草的。”
他左右看了看：“就你这也叫种花？这太小儿科了，你是没看见，就你这隔壁过去几栋有一家，也是楼顶，那女的，家里简直成了植物园，整个大厅房间，就只留下仅容一人行走地过道了，那么窄的（他用手比划着），就那床边，都只留一个上床的位子，大的小的花盆，摆的床周围都满满实实的，每个房间都是，大厅更挤，连吃饭的桌子前，也只空了两把椅子，不过，她也就俩人在家吃饭。”
“还有这么疯狂的人，那定是开花店的吧？”
“她家是开店的，但开的是几家服装店，生意好着呢，种花就是纯粹的爱好。”
这实在超出我的认知了。小城人少，能开连锁服装店的，也就几家老店，但老人对这“花痴”似乎并不知道更多。老人眼神中透着由衷的羡慕与赞叹，也引燃我的好奇，便问道：“那么大房子，都用来种花了？很多花是需要阳光的呀，能种好么？”
“能的能的，那花还养得真不错，不过呢，她家楼下还放了很多古董，她老公爱搞收藏，夫妻各有兴趣，所以才占满了。楼下房间还放了棺材，他们说什么棺材，棺材，升棺发财，是好兆头，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瓷的木的，各种各样，我是觉得，这收藏不好，怎样我都是接受不了的，看着太瘆人。”
“虽如此，但这也是要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持呢，能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也是一种成功的人生状态。我养这些花，于我家的条件，其实是过头消费的。”
“你个女子又谦虚了，你这能费多少钱的。那老板娘也同你一样，不做别的乐趣，况且，养植物总不会有坏处，绿色环保，也没啥不好的气味，不影响他人，怎么种我都不觉得过分的，比那养狗的还是要好得多。你是没见过，还有一家，也是同你这房子一样的，在大门口就放了个狗笼，又大又白的两只犬，那女子带我过去，刚开门就喊“儿子儿子，我的宝贝”，我还以为她叫自己孩子，没想到是扑到狗面前，抱着狗头一阵亲，那狗伸出口水涟涟的舌头，将她脸也舔了个遍，哎呀，啧啧，”他龇牙咧嘴，摇着头继续说：“那笼子下，乌黑的屎尿流了一地，那么厚一层，整个房子里，气味怪臭，那女子身上，也少不得带着那气味，远远都能闻到，她自己是不晓得的。我去了一次后，再请我都不去了，受不了，太脏，房间里还散养着几只其它的狗，真想不明白，她咋会叫狗做儿子，那不是把自己也比做狗了么？”
他十分不理解，不断地说着这个问题。
老人的描述，太有画面感，他完全开启了话痨模式，手不停歇，思想却全然投入到他自己的话题中，我倚着墙，试图予他一个清楚地分析：
“现在人的思想，就是这样的，养花草是一种闲情爱好，养宠物，本质也一样，只是动物能与人简单的情绪互动，精神上更容易产生寄托，当家庭成员一样看待也是正常的，不像以前，将猫狗看成低等的生命，现在生命都是一样平等的。”
“我无法接受，狗就是狗，她竟然还让那些狗子跳到她的床上去，还一个被窝睡，还伺候它们洗澡，吃得也精致，我怀疑，她对待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上心的，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
“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有些爱宠物的人，还真未必会对人那么耐心友善的，但信不信，人本身并不会关注到这点。人性，喜欢向容易妥协，爱猫爱狗，爱花爱草，怎样都比和人相处容易多了，生活中当做娱乐，或者寄托，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本质上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那就是爱的偏移，是心理情感上，对生活的一种无能或逃避，演变到最后，这样的爱，只会让人变得更加执着，更加盲目自私。”
老人连连点头，手上继续忙着，依然说道：“是的是的哩，一个人啊，还是得先学会做人，还得讲道理，才能做好其它事，莫看我这老头模样，我以前……”
老头话题越说越多，似乎恨不得将他辉煌的生平，全做一番详述，我自然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奈何我的收藏不耐整，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将四大袋学习资料和纸壳，搬到门口，我倒了一杯茶水给他，他连连感谢，也不忘夸我：“你这女子是不错的，好相处，也好说话，是个实在人。”
“老叔客气客气，俺是农民出身，摆不起架子的。”
“这跟出身没关系，性格好，自然吸引人来与你说话。”
我“嘿嘿”笑，权当默认。想这老叔真是慧眼，真相是，石头见着我，都像要说三句话的，只是，我不能告诉他，必须维持我不多的矜持。
他意犹未尽，挑着担，摸着黑，不停回头招呼我，“我分两次搬，你别担心，我能行。”
听他“嗨”了一路下去，我精神上才有所松懈，发现，脑子已经被他的话灌满了，胀痛不已。
不得不好好沉思，我是哪里出了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