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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

2022-06-02  本文已影响0人  秦岭边的小镇

父亲老了,每一年到了收麦子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紧张。哥嫂照旧不回来,回来了也会和父亲争吵:人家都没开始割,咱干嘛要争第一名?就不能等麦子熟干在田里,收回来不用晾晒。要机器割,又不是原来人力收割。哥这样说,父亲就气得跳脚,骂我哥:等黄熟了,一场大雨来,不给你拍在地里!你一年喝西北风去!如此争执几次后,哥嫂就彻底不管收麦子了,任由父亲处置。父亲八十六七岁了,尽管是机器收了麦粒倒在前院,他看着那数千斤的麦粒堆成的那一堆仍旧会熬煎,他的身体不能够承受他把它们推开;农忙之前,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偶尔收拾了电动三轮车去卖菜,也会不堪重负,疲惫至极。哥刚刚六十岁,身体壮实,他可能会体谅八十六七岁父亲对体力活儿的畏难,只是他不愿意去体谅罢了。

今天姐姐带着她厂里的一个员工回了我娘家,帮父亲推开了麦堆,把它们平摊在太阳底下。姐发了一张自拍照给我,她的脸像出锅的红薯,热气要从手机屏幕中氤氲出来。粒粒皆辛苦,她说。她又对我抱怨着:我走了两个来回,脚底粘了一层麦子!咱大割的麦子太嫩了,咱家附近就没有一家割麦子的。我说:难怪咱哥总和咱父母吵吵呢。我姐说:他又不回来!他又不心疼父母八十多岁的人了,总是丢不下一把庄稼,自己又干不动的心情!我跟咱爸妈说了,咱三亩地的麦子能卖多少钱,我给他们多少钱好了,免得我精神有压力!

道理是这样,她年年这样说。可是,那是钱的事吗。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你让他和土地绝缘,不等于让他承认他没用了,不再被需要了吗。有这个方面的因素,可是仅限于此吗?好像又不是。年年我们姐妹帮父母收麦子,今年我因身体的缘故缺席了。

收麦子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并不陌生。小时候,麦田里开镰收割的时节,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就被母亲派到田里去拾麦穗。一天那么长,一个早晨能抵整整一个中午。麦茬戳着脚踝,偶尔会留下一点点血迹。成年人在前面收割,遗留下来的麦穗就是我们需要捡起来的,一株麦穗弯一下腰,或者眼尖手熟后,捡几株麦穗或者一把麦穗才直起腰来。遗穗欠瘪的多,早晨的潮气浸润着它们,封锁着它们,不让它们散发出粮食的气味。偶尔捡到一穗饱满的,沉甸甸的,就让人高兴了。这些麦子是归私人的,不用交到公家去,多劳多得。我记得我打着哈欠,总也睡不够,恨不得在潮湿的麦秸堆上睡过去。我厌恶劳动;趁夏天的早晨还凉爽,我要美美地睡一觉才好。可是母亲的腰弯得更低,她在前面割麦子,割着怎么都割不完的麦子。她不停下来,我也不能停下来。我打着哈欠,心里痛骂着麦子。

麦子拉到了晒场,我们小孩子需要把和自己体重差不多的麦秸捆拖到脱粒机跟前去。拖也好抱也好,累了摔倒了哭了也好,夜里也好白天也好,没有人会被特许停下来,除非她的那一张嘴不需要吃饭。最惬意的是夜里,等待脱粒机转运的间隙。我们躺在新鲜松软的麦草堆上,听着巡夜的风忽远忽近地轻吹,人很快就要睡着了。等到麦子变成干燥的麦粒,能够装袋了,就轻松一些了。我们只需要撑着粮食口袋,等父母把麦粒灌进口袋里。不起风是最好的,大不了被裹在麦粒中的浮尘敷满头满脸。倘若起了风,那浮尘就扑到人的口鼻中来,堵住了呼吸,真让人难受却毫无办法。浑身脏透了也是没法洗的,最近的河流在一千多米之外;人却是累得顾不上干净不干净,只想要睡觉。比肥肉还美的睡眠。

这都是风调雨顺天公作美的场景。麦收时节,最怕的是傍晚西天有黑云聚拢——我们这里有谚语:黑云接爷(爷,太阳神的别称),等不到半夜。说是不到半夜就会有瓢泼大雨。那个时候父母们在和天气战斗,父亲们站在高高的麦秸堆上,扬着铁叉把一捆捆麦秸摞成堆。狂风要把人从高处掀下去,手里的铁叉锃锃响着,天上乌云滚滚,他们疯了一样加速,胳膊上的肌肉一大团一大团鼓起来。来啊,你这个疯子!他们咒骂着老天爷,咬牙切齿地恨它,怕它把他们下了牛马一样气力才种出来的庄稼夺了去,怕他们的孩子因饥饿而生病或者死去。他们又多费了一场牛马的力气,当晚或者下了雨,他们会担心麦秸摞中间有没有积存的水瓮子,沤烂了麦子。最好没有下雨,哪怕白忙一趟。天晴了他们再把麦秸摞拆开,把麦子晾晒出来。有一年他们要如此反复几次,老天爷折腾他们无止无休。为了裹腹的粮食,精壮的汉子们也费劲了力气。

这都是好的。有一年麦子要在穗子上成熟了,偏偏连阴雨下个不停,眼见着麦穗变成了枯灰色,甚至于生了些许绿芽。那个时候眼泪是淌不出来的,心里太难受是没办法哭出来的。然而父辈们倒是坦然,生了芽的麦子只要有,就不会饿死。最怕全部麦穗都化成一泡灰,那就是饥馑年了。

粮食来之不易。我三四岁的时候,田地是公家的,还没有分到个人手里,雨后我被母亲派到晒场上去,左手端一个碗,右手用毛衣针粗细的树棍挑出深陷泥里的麦粒。它们吸饱了水分,鼓涨着。母亲把我收集的麦粒淘洗干净,她这个时候倒难得地舍得菜油了,她炒的麦粒儿很香。还有一些麦粒陷得更深,挑不出来的,一场雨后它们变成了青青的麦苗,长得很快,才留意到它生出来就已经半拃高了,又软又茂密,草腥味很重,做了母鸡的饲料。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太深的关于饥饿的记忆,它不曾给我们留下烙印,更不曾改写我们的人生轨迹;然而比我大十岁的我的哥哥,他就不同;倘若六十多年前,他的生母不曾从外地逃荒到我们陕西,倘若她不曾遇到我的姑父,那个以黄面馍馍做诱饵捕获她的人——不全是诱饵的过错,也是为了活下去她自投罗网——她被我姑父当做还礼,送给了我单身的父亲。没有这一遭,也就不会有后来我哥一生的委屈,更不会有我出生于这个人世。我怀疑我哥一直憎恶麦子。但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面食和馒头是他习惯了的饮食,这大概又让他无奈。我知道,父母眼中的麦子,和活命一样重要。

前年,我们的那一个研究生,高高地挽起袖子来帮我父母收麦子,抬着装了满袋的粮食,一会儿圆脸上就是黑一道白一道,看着比什么时候都来得亲切。被金钱抬高了身价的姐夫没有来。但他若来了,也会毫不质疑地参加到劳动中去。只是他越来越不中用了,应酬灌下肚子的酒精把他的力气拿走了。我的父亲种着养得活我们所有人的麦子。我怀疑我的姐夫和我们的研究生,他们是借着我父亲的土地来完成自己种田的心愿,尽管他们表面上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是聪明又狡猾的人,他们需要从种地这种劳动中吸取最纯粹的养分。他们骨子里属于农民的血液需要这个抚慰。

去年,我父亲收获了二十三袋麦子,相比丰年,去年算是平年。这就够了。

所以,你让我怎么评价麦子呢,那黄红色的麦粒,那吸收着太阳的颜色和温度,可以供养着生命存续的麦子;它不是薄薄的纸币,它也不是某种赞美和图腾中的东西。它是聂鲁达《山河》中红色的麦粒,又饿又悲伤的人们懂得它的重要。它是我父亲心里的安稳。我一定是老了,心理上开始接近了父亲。除了麦子,除了裹腹的需要,对生活不再做别的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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