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树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独自蹲在老家院子的大槐树下,抬头看天。强烈的阳光穿过蓊蓊郁郁的槐树叶子,像无数金色的箭直射下来,我不由眯起了眼睛,同时抬起右手,搭成一个凉棚的样子,遮在眼睛上方。这时我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些闪着银光的丝线,它们自上而下垂挂下来,每一根丝线的最下端都悬着一只快活的浅绿色虫子,肥腻的身子在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果冻一般的颜色,两排短短的脚排列整齐,稀疏的绒毛清晰可辨。
那时丝毫没有觉得这虫子的可怖与恶心,只是喜欢捉来数条放在手心,享受那肥肥软软的身子在手心蠕动时带来的痒痒的感觉,并欣赏它们挣扎着把身体翻转成弓形,并不断翻滚的样子。那情景多像一个人陷入沼泽,明知再挣扎也是无益,却出于本能奋力扑腾,用尽全部的气力展现他对死亡的恐惧与抗拒。
那些虫子来自于那些树。我不知道茂密的枝叶间是否有虫子们容身的小小蜗居,却知道树的善良与博爱。树们从不拒绝来自于这个世界的爱,也自然而然地伸开手臂,坦然地迎接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恶意,甚至是残害。仅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树比人高贵——人往往对关爱趋之若鹜,有几人能对谩骂、指责、侮辱、伤害甘之如饴呢?贵为这世上最聪明、最善于趋利避害的生物,我们早已学会了一套生存之道,却不知道最高明的生存之道就是像树那样无私、无畏、从容地站着,把所有迎面而来的,不管是阳光,还是风雨,都揽入自己的怀抱,在笃定的心境中修炼一颗完整的心。
我曾经数次经过那些树的身旁,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是那样巍巍然地挺立着。尽管葱茏绿意会萧瑟凋零,光秃秃的枝干不可避免地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压断;尽管老去的枝干会枯萎朽坏,来年春天再也发不出一棵新芽。可说不准哪里又会不经意地长出新枝,有时在梢头,有时在树干上,有时竟然是从地底下的根上冒出来,让人不由惊叹生命的神奇。它们似乎无知无觉,体内却涌动着源源不断的强大能量,这能量使得它们永远不会陷入绝境,使它们年复一年地与和暖的春天相逢,又与寒冷的冬日阔别。
家乡的树很多,随处可见。田间地头也好,村边井沿也罢,甚或是圈养牛羊的臭烘烘的牲畜棚旁,都少不了它们的身影。它们是乡村最有力的见证,也是乡村最忠实的守护者。东家的孩子出生,西家的老人过世,老二的孩子参军,老三的孩子上大学,谁家媳妇跟人跑了,谁家女儿喝药自杀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幕幕在树的平静的注视下上演。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守护着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渐渐地,它成为了乡村的一部分,成为了乡愁的一部分,成为屡屡出现在游子梦境中的清晰影像。
家乡的树,多半是槐树、枣树、榆树、桑树,鲜有稀有的树种。越是珍稀的树木也越娇贵,在穷乡僻壤恐怕也难以生存,唯有这些粗疏的、乡野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木,不用刻意地浇水施肥,也不用格外地关注照料,自己个就可以生长起来。这种强韧来自于黑暗厚实的泥土,来自于沉默质朴的土地。越接近大地,就越能感受到那种蓬勃的力量,生长的力量;而远离大地,这种力量就会不断地消减,越来越微弱。我想,原始的初民,大概就是因为贴近土地,亲吻泥土,才能够足之蹈之,歌之咏之,把人类对生活和艺术的创造力发挥到惊人的程度吧?
凝视着树的时候,我思绪万千,有时候竟然分不清眼前的是树还是人。其实人和树有什么分别呢?当人放下争名逐利的心思,抛弃偏见、傲慢、自私等等自以为是的习惯和手段时,他和一棵遇风而舞、遇雨则歌的树并无二致。在无限广袤的天地之间,人,也可以植根大地,仰望蓝天,活成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