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第一回评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一、主角闪亮登场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
“从前,有个人……”,《金瓶梅》用最“平静”的方式从这里开始了故事的讲述。“有一个风流子弟”:
他有貌——“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年纪二十六七”;
还有才——“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学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
他有钱——“饶有几贯家资,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
还有势——“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请一定记住,这是一个跟《水浒传》没有半点关系的西门庆,《金瓶梅》为他重新定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出身。这个财貌双全、做事狠辣、通天下地无所不能的新西门庆,绝不是武松能够轻易打死的,他将陪伴我们度过故事的全部时光!
请一定记住,这是一个充满市井味道的奸恶淫邪之徒,他和潘金莲带着《水浒传》与生俱来的“伊甸园原罪”,决定了小说的原始基调:色,为了色不惜犯罪;又因色起家,从富可敌国到权势熏天,背后同样是充满血腥的罪恶旅程。
请一定记住,这还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坏人,《金瓶梅》的作者用《史记》一般的笔法,不但刻画了一个邪恶的西门庆,还用无数生动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他的自卑、痛苦、温情、孤独。这是一个充满人性弱点的强人,一个同样纠缠于生死爱欲的普通人。
好的小说绝非时代的风俗笔记,而是彻头彻尾的人生寓言。在故事的深处,《金瓶梅》希望通过西门庆描述这样的一种存在:被高度象征化的市井欲望。鼎足三分江山逐鹿,不过是遥远虚幻的帝王梦,啸聚水浒侠盗江湖,也不过是难以企及的英雄梦,唯有《金瓶梅》是实实在在的酒色财气、富贵繁华,不死的西门庆妻妾成群、富可敌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完全就是市井向往的人生赢家。
然而《金瓶梅》的悲剧也正本于此,再多的钱、再大的官、再无敌的权势,也阻止不了死神的降临。读者眼见西门庆一步步飞黄腾达,但也一步步在欲望的火焰里“烈火烹油”、“膏火自煎”,直至最终“樯橹灰飞烟灭”,亲手毁掉整个人生。在这一刻,正义或者邪恶根本不重要,不可抗拒的死亡,不可重复的人生抉择,怎么看都像是一场无可救药的悲剧。
大部分小说的主人公都在引导善的人生,《金瓶梅》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西门庆是恶的人生体验的代言人,或许他的存在即为了回答市井百姓对生活的不甘——我若脸厚心黑无耻至极,会有怎样的人生?
二、不得不知道的版本问题
《金瓶梅》为西门庆安排的第一场戏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不过必须等一下,因为一定有些读者会倍感困惑:为什么我手头的《金瓶梅》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甚至还有的《金瓶梅》第一回是《景阳冈武松打虎》?
这就牵涉到《金瓶梅》不得不知道的版本问题。坦白说,我非常、非常讨厌聊版本。比如某个红学家就说,要弄清《红楼梦》各个版本之间的关系,就得十年!
十年?为什么不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如果研究版本能解决吃饭问题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这里介绍的《金瓶梅》版本基础知识是赚不到稿费的……然而我又不得不在第一时间解释清楚,因为这不仅关系到读者如何选择《金瓶梅》阅读文本的问题,还关系《金瓶梅》整个故事的基本解读。
那么,我们的《金瓶梅》版本是怎么个情况呢?
严格来说,版本应该指各种抄本、刻本、印本,只是这些对于普通读者几无意义,所以本书所强调的版本其实是指《金瓶梅》自身相对独立的两个文本系统:
一是《金瓶梅词话》系统,即俗称的词话本,第一回写“景阳冈武松打虎”的那个本子。20世纪三十年代在山西发现的那个本子,以及名闻遐迩的日本大安本都属于这个系统。
二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系统,因为带有二百副插图,所以也俗称绣像本,第一回标题为“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的本子。绣像本原本带了一些评语,后来张竹坡在此基础上深度评点,形成了广为流传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俗称张评本。张评本对原文有一些细节改动,譬如第一回标题就改为了“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按当下学界主流观点,最初的《金瓶梅》元本可能与词话本系统较为接近,在不断传抄、刻印、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旁支——文人修饰及评点的绣像本系统,并最终形成张竹坡评批整理的第一奇书本。
在现代出版业中,经过专家学者的深度整理,绣像本与张评本基本融合为一,所以本书也不做细致区分,就系统而言,一律称之为绣像本。从基本故事来说,词话本与绣像本在大情节上是基本一致的,然而读小说绝非简单地听故事,从文学鉴赏的角度,绣像本《金瓶梅》与词话本《金瓶梅》有着巨大的差异,乃至于简直是两部不同的小说!
在进入正式的文本分析前,我们有必要对二者的相异之处作大致的介绍。
第一,回题不同。
这是显而易见的,《金瓶梅》故事全书一百回,两个系统回题相同的仅有十余回。回题是一回书的精华揭示,在这个功能上绣像本明显优于词话本,不仅展现了一回故事的核心内容,更透彻地表达了作者的深层内涵,这一点本书将在许多回展开分析。
第二,回前诗词不同。
总体来说词话本的回前诗内容以劝诫为主,与故事本身几无关系;绣像本则刻意选择贴合故事主题或人物塑造的诗词,显得极为生动。
也就是说,我们读词话本,几乎可以直接略过回题和回前诗;而读绣像本,则有必要充分鉴赏回题及回前诗词与正文的关系。
第三,正文部分回目内容不同。
词话本的第一回是从武松打虎开始的,仿佛从《水浒传》半路中截取出来,续写上新的故事;而绣像本通过重构开头,有意识地第一时间将主角西门庆(及其社会关系网)提纲挈领和盘托出,为后文铺设伏笔。相较之下,不仅可以看出绣像本与《水浒传》分道扬镳的决心,也可看出其深刻的文学自觉。
此外,第五十三、五十四、八十四回两个系统也各有不同,此留待后文详述。
第四,引用词曲的情况不同。
词话本正文内有大量的流行戏曲文本,对于研究学者,这是难得的民俗材料,但对于普通读者,许多词曲话本的内容实在是过长了!绣像本从小说艺术的角度,很明智地删掉绝大部分无关紧要的词曲,乃至于留下的词曲(甚至仅仅一个标题)几乎都与故事情节密切相关。
第五,语言风格不同。
词话本在文本叙事上存在较多硬伤,甚至自相矛盾;绣像本在细节上尽力修饰,使文本整体更加规矩、雅致。打个比方就是,词话本较像粗服蓬头的村姑,不掩国色;绣像本较像精心梳妆的小姐,雍容华贵。
第六,全书的内涵主旨不同。
这一点是由小说开头的楔子表现出来的。楔子是古典小说常有的结构,词话本和绣像本的楔子都从酒色财气入手,表达讽喻劝诫之意,但绣像本其实走得更远一些——
在反复锤炼“财色”为首的欲望主题后,抛出了一个更加深刻的主题:“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这可怎么办?
同样的故事,有了这一问,绣像本就比词话本高明一百倍!《金刚经》所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无穷无尽的财与色面对须臾幻化的生与死,我们如何摆脱欲望对人生的控制,如何摆脱生命对死亡的恐惧?这就实现了文学故事向人生哲学的终极拷问。
了解了以上这些,我想读者应该不难抉择《金瓶梅》应该先读哪个版本。
假如我们是从文学的角度,而不是文学史、史学、文献学、民俗学甚至其他的角度看故事;假如我们更关心小说结构、人物性格、形象塑造、语言、动作、心理描写甚至思想内涵,这些文学真正关心的东西,那么我毫不犹豫地推荐绣像本。
当然,上述的词话本与绣像本的差异之处,本质上对理解绣像本、理解小说的趣味有着丰富的意义,所以我建议初学者先读绣像本,感兴趣进一步深究再读词话本。同样,对于普通读者,未经整理和校点的影印本几乎毫无意义,因为专家修订的部分,都是全书本身的传抄、刻印等留存的明显错误,尽管它们是原生态的。我也不反对业余爱好者独立跻身高级研究行列,只是我更希望研究工作能建立在对文本精深的发掘和解读之后。
(按:为了表述方便,本书所指的“《金瓶梅》”即一般意义的文本本身;如有必要则会特别指出绣像本或词话本;引用文本主要采用绣像本,如系词话本会特别说明;引用时一律保持作品原样,出现异同人名时从绣像本;为避免学术冲突,本书对包括《红楼梦》、《水浒传》在内的小说作者一律放弃实名称谓,只按“《金瓶梅》作者”和“绣像本改写者”等类似说法。)
三、西门家的女人们
现在我们要正式进入《金瓶梅》的故事了,从哪儿说起呢?
看绣像本。《金瓶梅》里没有什么比西门家的女人们更重要的,摒弃了“武松打虎”的开头,绣像本改写者第一时间将她们介绍给了读者,于是我们也从中看到西门家最初的版图——妻妾争宠的版图。
争宠版图是本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展现西门家“后宫”故事的全部舞台。随着“后宫”组成变化和势力消长,版图将多次升级,下面我们先看看初始化的争宠版图。
原配:陈氏。已死,留下一女,许配给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
正妻:吴月娘。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二十五、六岁。
二房:李娇儿,妓女出身。
三房:卓丢儿,妓女出身。身体差,多病。
其他:收用过的丫鬟妇女,包括孙雪娥。
这个版图说明什么呢?
说明西门庆穷!
的确,开篇用一段文字描述西门庆如何有财有势,但那只是概述,从买两个妓女作小妾,显而易见此时的西门庆确实不过是市井小财主,起点非常低。
这里有个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吴月娘——千户之女以处子之身嫁给西门庆做填房?终日与两个妓女为伍?
我想至少能说明两点。
其一:吴千户大人想必落地凤凰不如鸡,吴家得有多穷才将女儿嫁给小商贩啊!(将来西门庆贿赂蔡京得官,封的也是千户,相当于正五品,比当地的行政长官——七品的知县还要大好几级)
其二:吴月娘心里优越感必定特别强,千户女儿哪屑于和妓女争宠啊。
所以,绣像本改写者给了她一个“断评”:“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因为词话本里吴月娘要到第九回才正式出场,所以这句话其实是绣像本的独创。只是,一旦我们通读全书就会发现,吴月娘相比于后来的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三妾,显得十分粗俗愚钝;另一方便,对照张竹坡的批评,又会对其“独恶月娘”印象深刻,因为他一次次恶狠狠地指出吴月娘表面愚钝后面的深深城府,尤其是在涉及钱财、权力等大事时的深沉和老辣。那么,如何理解绣像本这个评语呢?
本书在分析论证时经常采用“文本互证”法,即以文本真实发生的故事为据,推论文本后面的深刻内涵。下面我们来观照绣像本为吴月娘“量身打造”的两个细节。
其一:西门庆说起热结十兄弟之事,吴月娘以卓丢儿身体不好为由,劝他少吃酒,甚至在结拜日以卓丢儿发昏恐骗西门庆回家。
其二:当西门庆某日收齐十兄弟纳的结拜份银,交给吴月娘后准备看望卓丢儿,吴月娘立刻拿银子质量太差说事,把他从卓丢儿房里“拉”出来。对此西门庆也颇有微词:“怎地起先不说来?(我一到她房里你就说有话说?)”
显然,如果说“细节一”尚存几分善意的谎言,“细节二”简直轻易地戳破了谎言的肥皂泡。
由此可见,绣像本的“秉性贤能”云云,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改写者偷偷地用一个暗含的矛盾揭示了吴月娘独特的存在。所以,我也在此先对吴月娘下个终《金瓶梅》全书都适用的结论:
吴月娘最在乎的,始终是她的正妻地位。只要她是老大,无论多少个妾、多少个外宠并无所谓。为了保证这个老大的地位,她可以表现得“秉性贤能”,也可以在“面上百依百随”;她会防守,会反击,甚至也会主动攻击!正是这个天然属性决定了西门家后宫争宠版图的全部走向。
并且,从这个“老大”出发,我们引申一下,其他小说里的老大、带头大哥,宋江,刘备,还有唐僧,还有历史上的刘邦,朱元璋……他们有什么共同特点吗?
有,他们都很像吴月娘!
论文,文不行;论武,武也不行;不是英雄,不是才子,甚至,靠脸吃饭都不行!然而他们却有一套独家本领,最终帮助他们成功登上老大位置、确保老大位置……言尽于此,大家都明白这套独家本领就是“讲政治”。中国的政治向来是外儒内法、脸厚心黑,表面文章时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高风格、高境界;暗地使坏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节操、无下限……
四、热结十兄弟
如前所述,“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是绣像本《金瓶梅》另起炉灶的独创开头,那么这个新开头好吗?
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热结十兄弟。
绣像本将词话本迟至第十回才出现的“会中兄弟”的介绍提前到了故事的开头。显然,相较西门庆,这些将来挂名结拜的兄弟更加不堪,除了帮嫖陪饮几无是处。然而有趣的是,结拜的主意竟然是西门庆自己出的:“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
对于本来一直跟着“吃酒顽耍”的应伯爵等人来说,无论你将来认不认我这个“结拜兄弟”,至少今天我是白吃了一顿,有何不可?譬如吴月娘就说“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结拜兄弟不过是给别人多一个混吃混喝的借口罢了!
然而西门庆的逻辑别具一格:长久被别人靠着,那还不说明我们家境好啊!正因此,我们看到了结拜的全过程。
一、每人象征性地出点分例,不足的地方西门庆补齐了;选定玉皇庙作为结拜场所。
二、接着邀请花子虚入会。
三、在玉皇庙做结拜法事,烧纸,写疏,读疏,拜神,十兄弟作八拜之交。
至此就算“礼成”,可以大吃大喝一顿以示庆祝了。
有点无聊,对不对?这十兄弟既不“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一起发誓扛枪干革命,这结拜不是图个名头好看吗?更何况,到后文西门庆升官发财,与许多朝廷大官做“同僚”后,别说不肯再被这些蠢货“靠着”,即便是提都懒得提起……
换句话说,从全书来看,十兄弟的概念是没什么价值的,非但西门庆不拿他们当兄弟,作者也从不拿他们当兄弟。那么,绣像本改写者费神费力整一出结拜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先看本回的标题。
词话本: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绣像本: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词话本的标题很粗俗对不对?八个字对七个字,囫囵得有点令人大跌眼镜吧。
绣像本呢?冷热相对,以态度鲜明的姿态表达了整个故事的内在张力。
热结对冷遇,结是主动的结,遇是被动的遇;因为财势,所以结得热热闹闹,因为穷困,所以遇得冷冷清清。
西门庆对武二郎,西门庆是《金瓶梅》的主角,武二郎是《水浒传》的主角,他们将两个文本所共有的故事以一种自然的姿态对立并列。如果说词话本不过从《水浒传》胸肋中斜盘杀出借笔生事,那么绣像本则完全确定了自己的文学目标,拥有独立的自我!
十兄弟对亲哥嫂,十兄弟与西门庆的关系里藏着财,亲哥嫂与武二郎的关系里藏着色,因为财,西门庆死的时候十兄弟依然热,但其中却是无尽的冷意;因为色,潘金莲死的时候亲哥嫂更加冷,但其中却是复仇的火焰。从十兄弟到亲哥嫂,从热结到冷遇,真有说不清炎凉,说不清的世态!
可见,尽管十兄弟结拜本身没多少意思,但相对于接下来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的故事,却形成了恰如其分的对比。
再看结拜的地点。
绣像本将十兄弟的结拜地点安排在玉皇庙同样别具深意。因为最后一回故事发生在永福寺,所以经此一改,故事即成了自玉皇庙始,至永福寺结。从全书来看,玉皇庙事关西门家的生,包括西门庆的结拜,升官,西门官哥的寄名祈福;而永福寺事关西门家的死,潘金莲、陈敬济都葬在那里,最后普静禅师荐拔众魂也在那里。由此,玉皇庙和永福寺的双峰对峙,就成了绣像本《金瓶梅》全书立意的大结构。
三看结拜的疏词。
“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
嘿!谁都知道三国始于桃园三结义,水浒结于英雄排座次,绣像本改写者这是明着要给热爱古典英雄主义的市井百姓添堵啊!谁说江湖好汉义气为重?我偏要告诉你这些顶着义气名号的破事后面全是见利忘义、背信弃义、忘恩负义。
这完全与《金瓶梅》核心文本中的玩世不恭一脉相承。甚至正是结拜十兄弟这一独特的改造,让《金瓶梅》故事真正在文学和社会意义上与三国水浒们分庭抗礼——来吧,这是一个真正的市井故事。
五、李瓶儿与花子虚
结拜十兄弟的另一个大作用是借机让李瓶儿提前亮相,绣像本改写者大抵认为十多回后方才登场对于二号女主角实在太不公平了。然则,隔壁的花家太太如何直接与西门大官人牵上红线呢?这当然得借助花子虚。
因为原来会中朋友卜志道(子虚乌有的故事,只好对你说一声:不知道)死了,所以花子虚“有幸”得到应伯爵的推荐,拉来凑成“十”兄弟之数。于是西门庆就发帖邀请,花子虚应允而来,结拜大事如火如荼……
一切看似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然而实际波谲云诡暗含玄机。我们仔细回味一下西门庆让玳安下帖邀请时说的“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
而玳安回来汇报时则说:“他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
以常理推论,即便西门庆不特意交代“对二娘说”,玳安这么回话也没有丝毫破绽,甚至交代了一句,反有冗繁之感?
所以关键就在西门庆下面这句:“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不管有没有贼心贼胆,但说西门庆对着李瓶儿流口水绝没有疑问!并且,从西门庆特意冗繁地要求玳安对二娘说,可知他心中早有预期:李瓶儿一定会赞成,并且她能直接做主答应,还会“撺掇”花子虚来拜(李瓶儿这份原始背景其实也可以和后半回潘金莲的经历对看)。
这里又有一个疑问对不对?要知道花子虚夫妇此时已经继承了他们太监叔叔富可敌州县的遗产,而西门庆不过是个生药铺的小老板,身在闺中的李瓶儿凭什么认为花家傍靠上西门庆是件大好事?
这一点结拜时应伯爵给了答案。
“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年纪)!……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
这里提出了排座次的几个刚需条件——财、势、威、德(这是很有道理的,呼保义宋江同样具备这些条件)。那么,花子虚能跟西门庆比比吗?
“德”大概是市井的“义”,一起嫖过娼,一起销过脏之类,西门庆应该占优;
财很明显,花子虚远胜西门庆,但这是双刃剑,用得好天下无敌,用不好怀璧其罪;
势算势力背景,两人原本大概旗鼓相当,然而西门庆能够不断经营扩大,而花子虚却不会使用任何势,几乎等于无;
威应该算手段、气概,这一点懦弱无能的花子虚更是远远不及西门庆了。
对于这些,应伯爵太清楚了,所以十兄弟的排名,应伯爵、谢希大敢居二、三位,花子虚只能排老四;同样,颇通人情的李瓶儿也清楚,所以她非但乐意与西门庆结拜,还以结拜为幸。
很难说得清这是李瓶儿的聪明还是愚蠢吧。正是这次的结拜,让李瓶儿的人生与西门家永远纠缠在了一起。
六、应伯爵何许人
这个排“第二”的应伯爵何许人?为何西门庆总是对他言听计从?
“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
“帮嫖贴食”说明他的经济处境颇为不好,那么有多不好呢?看看他的出场:
“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
何谓新盔?大概是旧帽子保养翻新,或翻新一下装饰品;何谓半新不旧?如此强调是否可以理解,其他衣物多半是旧的?何谓丝鞋净袜?强调材质,强调干净,想必也是讳言新旧吧?想必跟官绅们比如后来的西门庆常穿的“粉底皂靴”相距颇远吧?
以貌取人,这短短的几个字充分表达了应伯爵的“落了本钱”落到什么地步。不过人确实不可貌相。应伯爵穷,且穷得没骨气,但公平地说,他还是很有才气的!并且,他正是凭着这分才气,成为了西门家永远的座上宾。
本回中绣像本改写者也“原创”了一个桥段,极力表现应伯爵为什么叫应伯爵。
这一天应伯爵来西门家蹭饭吃。但我们要相信,他绝不会低三下四地蹭,这个蹭的水平不止是冠绝全书,甚至可以打败天下小说里的所有同行,直直获得“天下清客之祖”的美誉!
按照好对白不需写出说话者的标准,我们只记录对话内容:
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
“哥,你试猜。”
“你敢是吃了?”
“这等猜不着。”
“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
“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
一串绝妙的对白,是不是?
应伯爵来蹭饭,但如果直接承认没饭吃,不是很丢“二叔”的面子?于是有了神一般的回答“你试猜”。吃了自然说吃了,没吃才会有许多“张致”,西门庆故意不给台阶——我猜你吃完了!如果应伯爵回答“不,我没吃”那又丢面子了,显然他留有更神的回复——“这等猜不着”!
西门庆自然知道应伯爵是没吃的,于是便大大方方邀请他共进早餐,如果应伯爵就这么答应了,前面猜来猜去也就是蹭饭的托词,还是没面子,应伯爵的厉害之处就在这儿:
“不然咱也吃了来了”——我不吃你的;
“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我主要是因为关心你;
“要同哥去瞧瞧”——我们去找个酒楼上慢慢吃!
长安居,大不易,“白居易”居然白居也易;民以食为天,白嚼不易,“应伯爵”竟然理应白嚼。绣像本用一个独创的情节,“名副其实”地解释了作者最初设计“应伯爵”这个名字的良苦用心。
从应白嚼到应伯爵,以谐音取名之法深远地影响了后世包括《红楼梦》在内的许多小说,但应伯爵这个奇异的帮闲形象却是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他完美地诠释了官府与市井之间应经过怎样的中间人。本书后文还将多次深度分析他的故事。
七、不朽的女主角
从结拜时的假老虎到景阳冈的真老虎,从老虎害人到看打虎英雄,被应伯爵神一样“蹭饭技”引诱到大酒楼的西门庆,就这样与武松及武大一家联系上了!
“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正是这惊心的一看,安下了将来武松狮子楼复仇时西门庆的仓皇逃避;也正是这自卑的一看,救了西门庆一命,在《金瓶梅》的故事里多活了好些年。
武松归来,《水浒传》的故事开启了。这是每个熟悉水浒故事的读者耳熟能详的片段,所以属于《水浒传》的那些精彩,我们应该还给《水浒传》,我们只研究《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金瓶梅》那些独创的精彩。
下面,头号女主角潘金莲终于登场了!
这是一个属于《金瓶梅》的潘金莲,不是《水浒传》里人人嫌恶的淫妇,而是一个有父有母、有血有肉、有情怀有自我的风情女子,从《水浒传》至《金瓶梅》,“潘金莲”完成了文学史上一次历史性的飞跃,成为不朽的传奇。
我们先看《金瓶梅》给潘金莲设定的身世,和西门庆一样,这是新的游戏规则,这些先天因素和生活环境是今后我们认知角色和性格的重要基础。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长成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
从这段个人简历我们至少读出以下内容:
一、如果不是潘金莲父亲的早逝,她或许也会有幸福而平凡的一生,当然,那也就没有后来多才多艺美如尤物的奇女子了。
二、她九岁被卖进“王招宣府”,在这个“出产”林太太、王三官等个性角色的府第,度过了六年“扬州瘦马”的学习经历,变得病态的早熟:十二三岁,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按礼,古代女子至十五岁方梳发髻,称为及笄,对应男子二十岁的弱冠)。
三、王招宣死了(他死时王三官年仅几岁,这个信息对后文有价值),她被转卖到张大户家,因为是才女,有了更多动人的资本,身价升高了。
四、如果说王招宣府的记忆是不愉快的,那么张大户家对潘金莲来说简直是人生噩梦。十八岁虽然不是很早的年龄,但毕竟是被老朽的张大户无条件地夺走了贞操。
潘金莲的失贞形式是——收用。收用是主人对奴婢性占有的专用词,后文迎春、春梅皆如此。收用的最大特点是它只是主人的“用”,不能给奴婢带来任何形式的利益,也就是说她们无条件失身于主人却混不到妾的位置(如孙雪娥),也得不到经济利益(跟宋蕙莲、贲四嫂之类下人媳妇与西门庆之类主子通奸、跟李桂姐之类的妓女被西门庆之类嫖客梳笼相比,都是天差地别)。当然,春梅是特例,因为她运气好,收用换来了好生活;潘金莲却只能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悲哀——
她被主母赶出家门,被嫁给弱小、鄙俗的侏儒武大郎。然而即便如此,命运还在继续开她的玩笑,张大户依然间接地占有着她……或许,从现代人的角度,这颇能得到理解与同情了吧?
《水浒传》里,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是张大户对她不顺从的报复(当然,《水浒传》的这个背景与其对潘金莲下的评语如“为头的爱偷汉子”存在着永远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就此一点而言是非常糟糕的,这在《金瓶梅》里得到了良好的补救),然而,在《金瓶梅》里,嫁给武大郎变成了对现实的妥协。
后来她曾对武大说过,“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这显然意味着,她并不希望武大给她一纸休书——如果休了,除了妓院或被卖,我实在想不出她能去哪儿。
所以尽管看起来两个人极不般配,却逼不得已地在现实中低头凑合;所以虽然武大郎粗鄙不堪,潘金莲也愿意拿出苦心私藏的财宝首饰典房子(介乎买和租之间,拥有房子的产权,无地权);所以虽然潘金莲日头在窗户下嗑瓜子卖弄她的金莲,但在岁月的面前最终还是选择收敛,去寻找一个宁静的所在安心度日。
这或许就是底层的意义,只有身在底层的人们才能明白这其中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才能明白为什么潘金莲会不顾一切地把握机会勾引或者主动被勾引于那些她心仪的男子汉。
八、亲兄弟的冷遇
潘金莲第一个心仪的男子汉就是打虎英雄武松。第一个意味着这是她的初恋,初恋意味着就算沧海桑田也能不忘初心。正是被卖来卖去的悲哀,被收用侮辱的惨痛,以及侏儒丈夫的郁闷,让她一瞬间看到了灵魂的出口,彻底打开心扉,但却埋下了永恒的悲剧种子……
武松回家了。《金瓶梅》里说,武松打虎前在柴进家养病,病好了就准备回乡“找”哥哥——他没有家,但他的侏儒哥哥有——他大概要蹭饭吃吧。可阴错阳差,景阳冈打虎赚了个都头职位,大概也就没有去哥哥家蹭饭的必要了,于是也就不“找”了。他不找,武大也没法关心他,于是他们的相逢只好不期而遇——冷遇上了。
那天武松在街上闲逛,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
兄弟相见,心中大喜。然后武大就带着武松回家了,叔嫂相认:
“前日景阳冈打死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
看出端倪了吗?很明显,这两句话都是掐着“都头”说的,这可是《金瓶梅》自己的武大郎!
至此,武松和潘金莲见面了。
我们复习一下《水浒传》设定的故事流程:先是潘金莲主动挑逗武松,武松拒绝之,然后潘金莲毒杀武大,武松复仇杀了潘金莲。一直以来,我们习惯地认定,武松是英雄,正义的化身;潘金莲是淫妇,该当恶报的淫妇。然而,当我们细细地品读《金瓶梅》会发现,其实味道已经在偷偷改变:英雄不再是纯粹的英雄,而淫妇也不是完全遭到唾弃的淫妇。
彼时叔嫂相见,互相行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在《水浒传》里迎儿是另一个淫妇潘巧云的奴婢的名字,《金瓶梅》凭空为武大添了一个女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时潘金莲根本没有任何表示,而这个“头来低着”却是武松的第一反应:
他眼中的是嫂嫂,心中多半是性感妖娆的美女吧?这是每个人都有切身体会的视觉体验和心理反应。假如他心中想的是长嫂为母,那么君子坦荡荡,自然应该平视;“头来低着”的原因是因为羞怯与恐惧,害怕对方的妖娆身姿,害怕对方的迷人眼神,更有自己或许已然骚动的内心。
当然,总会有人说,故事的逻辑摆在那里,过错方毕竟还是潘金莲。武松不过是有点心虚,可潘金莲却是一味主动——“堆下笑来”、“满口儿叫叔叔”、“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直到武松再次不好意思,“倒低了头”。
如前所述,潘金莲的身世设定为她找到了值得开脱的理由:
因为贫穷,被卖来卖去;因为被卖,命运一次比一次悲惨。正是这悲惨的命运,迫使她形成了清晰的自我和强烈的自尊。她发现、珍惜并自负于自己的花容月貌,逐渐成长的她浑身散发着无限的青春魅力和狂野的原始激情。相对于张大户的老,武大郎的丑,她太向往孔武有力的真正男子汉了;相对于没有出路的生命,没有曙光的未来,她太迫切地期待英雄——敢于挑战社会道德的叛逆的英雄——的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