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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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侵删大约二年级,我妈从姥姥家回来,喜滋滋地掏出来一只小小的银手镯,拉过我来,不由分说给我右手腕戴上了。她说那是她小时候戴过的,姥姥给了她,而且盯着我重重强调:“这手镯很贵重,戴上有福气,千万不能摘下来弄丟了!”老妈的方言念镯为抓。我听着别扭,却又无论如何改变不了她的发音。
我只好戴上了,开始的时候只是好奇:“银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我戴的手镯就是银子做的。”的确,我生活中看得见的都是铁啊铝啊铜啊,银的东西前所未有,神秘得好像天上的银河。开始我得意洋洋地走出家门,引来身边小朋友们的围观,都想摸一摸,拽一拽,弹一弹,叽叽喳喳议论不停:“古代的公主是不是都戴银镯子?”“听说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也都戴着,我在电影里看见过。”我赶紧摇头否认,表示自己不是阔小姐,但是心里不无得意。
接下来,整个夏天,大院里凡是看见我银镯子的大人或小孩子,都要惊呼一下:“哎呀,你戴的是银镯子!”显得我格外引人注目,接着他们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就意味丰富了,是羡慕还是质疑,讽刺或纳罕?嫉妒或者赞美?我猜不透。总之整条街乃至整个城,都没有第二个小孩戴银手镯。我走到哪里都变得独特,变得刺眼,开始变得非常不舒服。于是我非常懊恼戴手镯,经常想摘下来,但是又害怕我妈骂我,她平常很和气,一骂我就非常严厉而无情。于是我想方设法,拉长袖子遮盖手腕;或把镯子卡上去,紧贴胳膊的上方,但是我又没办法给胳膊抹胶水,手镯不一会儿就滑下来了。总之我希望别人别看到手镯,希望别人别立即问出第一句:“手镯?银的吗?哪里来的?”我无数次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光荣,回答次数多了以后,我干脆不回答了。特别是做广播操的时候,我不得不伸长胳膊做各种动作,手镯在我手腕上叮当乱跑,在晴日暖风中,被刺眼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于是又引来外班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让我如坐针毡。
我一点也不觉得被公众瞩目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引起别人好奇有什么得意的。手镯,套在我胳膊上,不是装饰,简直就是累赘啊!我妈丝毫也不懂得我的心烦,看见我戴着手镯,总是满意地笑一笑,认为我很可爱。我却厌恶地瞅着自己因为戴手镯而丑陋的胳膊,心里一万个不满意。
我无数次地想摘下银手镯一扔了之。上课的时候,如果上副科,我的小动作就是拽手镯,左拽右拽,左拧右拧,一节无聊的思想政治课就晃过去了。我们的思想政治课老师姓齐,一个短发老太太,她说话,三个字不离一个哇。当我注意到她的政治絮语中不断出现的“哇”,无聊到极点时,顿时来了兴趣,我上课不和手镯打架了,而是专心地在纸上记“笔记”。在全班听政治课都愁眉苦脸的小学生里,我显得格外专心。我真的在记笔记吗?不是的。我在画“正”,模仿班主任选举班干部记投票的办法,齐老师每说一个“哇”,我给记一笔,我认认真真地像个勤劳渔夫,在捕猎着齐老师不断喷出的“哇”。结果我引起了齐老师的注意,她突然点名叫我:“第五组第三排那个戴手镯的女同学,现在朗读一下最后一段。”天哪,她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我只是不断捕捞她的“哇”而已。我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不知道叫我干什么。她奇怪地看着我,再次重复问题,我才慌不择路地捧起政治课本,手忙脚乱翻课本,偏偏我又完全没注意今天上哪一课。我越着急翻书,全班同学越哄笑。齐老师拿起教鞭啪啪敲黑板,让我看黑板上写的那一课,我终于结结巴巴念下来。齐老师奇怪地看着我,全班最聚精会神的一个同学怎么会像做梦刚刚醒来呢?“戴手镯的同学,以后要注意听讲!像好同学一样。”我面红耳赤地坐下了,再次讨厌我的手镯子,认为又是它闪闪发光引起老师的注意,不然我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丑,被老师认为是坏学生。但庆幸的是,托手镯的福,齐老师1节课念了1567个“哇”字。我下课把统计结果广而告之,同学们哄堂大笑,给齐老师改名“哇哇”老师,也算出了我一口气。
不知不觉到了4年级,我获得了呼市和本市联合举办的铁路小学作文大赛第一名。在课间操时,我被宣布上台领大奖,并代表全校同学升国旗。我的名字一下子被传扬开来,好像全校同学都认识了我。确实,稍微注意一点我的特征而认识我太容易了,亮晶晶的银手镯!我是全校唯一戴着银手镯的学生!这就引起了有些人的特别注意。
当时五年级三班有三名男留级生,论年龄应该上初中了。因为学习太差,屡次留级,身体发育起来了,个头高,留长发,而且衣服时髦,当时流行喇叭裤,他们是第一批穿着喇叭裤满大街招摇的。他们经常放学不回家,斜跨在自行车后座上,两腿支着车,叼着烟,歪戴着帽子,守在校门口附近,像猎人一样死盯盯地瞅着出来进去的女孩子。那种眼神色眯眯的,带着戏弄,带着挑逗,非常让人不舒服。
自从我作文优秀获奖,名字在全校大喇叭里回荡,再加上我的闪闪发光的银镯子,我的历险记就来了。那天周六下午没课,我参加了科技小组的活动,回家时已经下午四点多,独自一人走在马路上。“吴~*~*!”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远远的呼叫,这不是普通的呼叫,我的三个字被分开强调,一个字一个字挑在舌尖上喷出来,每个字都加上拐弯音,异常地阴阳怪气,伴随着刺耳的口哨声。我吓一跳,猛然回头,发现了三个小流氓在马路对面正对着我挤眉弄眼,满脸邪笑,抬手招呼我。
刹那间,童年的我僵住了,羞耻感瞬间放大到极点。我的脸瞬间滚烫,恐惧控制了我的每个毛孔。转过头来我不敢再看,拔腿就走,越走越快,希望自己快得像只鹰,希望自己快得像头鹿,更希望自己快得像匹烈马!我不敢快跑,生怕他们骑着自行车追上来。身后传来他们的哈哈大笑,回荡在整条街上,接着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口哨,邪里邪气地喊我的名字:“吴~*~*,你的镯子~真漂亮!摘下来~给哥儿们~玩玩儿。”时不时,他们还摁响自行车的铃铛,发出“滴玲玲~~”的清脆响声来伴奏。那一刻,被流氓当众喊我的名字,一鞭一鞭地敲打在我后背,让我恨不得立刻人间蒸发,我像全身被过了电般颤抖,一路上,熟悉和不熟悉的同校同学,听到他们喊我的名字,不断地交头接耳,不断地议论,指指点点。我恨不得立刻藏到地缝里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跟踪,离家越来越近,我松口气。
这个时期,路队三个女同学,每到了流氓就要出现的路口,就立刻闭嘴,搂着书包撒腿就跑,转眼之间无影无踪,独独甩下我窘迫地留在原地,不敢逃跑,如果跑快了,他们追上来耍流氓我可怎么办?突然间,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了,哪怕是一个熟人,所有人都撤退了,留下我,仿佛站在“聚光灯”下。
我能和谁诉说我的恐惧呢?我能和谁诉说我的担心呢?一个人都没有。至今都记得,新华街,这条长长的旧路上,从头走到尾20分钟,却装满我的童年阴影;至今都记得,流氓掐点等待我的路口,就通往杀人刑场骆驼脖子。每天放学的一路,变成我要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的西天取经路。我不能不上学,又不能不回家,一个长大的孩子心里,外界纷扰就得学会自己承受,我没有办法求助任何人,哪怕是我的父母。我心神不宁地瞅着流氓要出现的路口,总是在不确定时间点,那一群难听至极而流里流气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口哨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我痛恨手镯,手镯变成我童年倒霉的象征。我现在都不能理解当时我怎么那么害怕流氓。他们甚至都没有凑近过我,只是亮嗓子一喊,用整条街都听得见的邪乎声音,就把一个儿童打败了。我当时要是有现在的勇气多好,现在的我,早已饱经沧桑,会沉下脸来把他们怒骂得狼狈不堪,再也不敢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是怎么熬过整个四年级?熬过被流氓一次次的跟踪?我的亮晶晶的手镯见证了我成长中的一次次灾难。现在回头,忍不住格外同情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我自己,硬着头皮去和这个世界搏斗,受着这个世界给予的种种磨难。
手镯一直被迫戴到五年级。有一天妹妹哭得哄不住,老妈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让我把手镯脱下来给妹妹戴上,妹妹才不哭了。阿弥陀佛,我终于再也不用操心手镯带来的种种纠葛。而那三个流氓男生,小学毕业升了初中,和我不在一条路上,没有相遇的可能了。
现在的时代,手镯再漂亮也已经很普通了,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司空见惯了。而在遥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却带给我童年那么多故事……